02
最早的历史
稍晚些时候,苏美尔暴发了一场大洪水。
一连数月滴雨未降。在海湾最顶部附近的一片布满盐碱的农田里,一位农妇正在收割干瘪的小麦。她身后,铅色天空下矗立着高耸的城墙。而她脚下是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地。蓄水池里曾经蓄满了每年汛期的洪水,如今却仅剩几厘米深的泥浆。灌渠也干涸见底。
一滴水落在她的胳膊上,激起了上面的灰尘。她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密布的乌云正从地平线蔓延到她的头顶。她朝着城内大喊,但此时街道上早已站满了人,人们互相推挤着将盆子、罐子、空的贝壳等一切能盛水的容器摆满了每一寸空地。暴风掠过草原,雨水稍纵即逝,这样的情况出现过太多次。
但这次不同于往常。雨势越来越强,继而暴雨如注。雨水汇集,形成池塘,水位不断上涨。在远处,一阵人们已经感觉有些陌生的轰鸣声在渐渐增强,大地为之震颤。
古代没有深井、大坝,也没有城市供水系统,古人一生中用大量的时间找水、运水、储水,以及计算在找不到水的情况下还能活多久,而且还要绝望地求雨,或是祈求水能从地下涌上来。但在美索不达米亚,人们一方面离不开水,一方面对水有着出人意料的恐惧。深水中潜藏着邪恶与仇恨;水是生命之源,但也可能成为灾难之源。
历史上,地球隔一段时期就会有一场大灾难(地质学家也这样告诉我们),这些大灾难显然使一些物种遭受了灭顶之灾。但这些灾难事件中只有一个能在多个民族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觅到踪影。人类并没有一个以“然后气候开始变得非常非常冷”开头的一致的故事。但是在人类讲述的故事中,有某一个时刻会提及,水威胁到了人类在地球上脆弱的生存境况。历史学家都无法忽视“大洪水”事件,这一事件最接近于一个人类共同拥有的故事。
除了苏美尔王表简略地提到了洪水的故事之外,苏美尔人对洪水的故事没有直接的讲述。而在数千年后,这一故事被翻译成阿卡德语(一种后来在美索不达米亚流行的闪族语)并被记载下来,保存于亚述人的图书馆中。恩利尔(Enlil)是众神之王,地球上人类的喧哗吵得他睡不着,这令他十分恼火。于是,他说服其他诸神,决定消灭人类。但伊阿(Ea)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曾发誓要保护人类,于是托梦给智者乌特纳庇什提(Utnapishtim),把恩利尔的阴谋悄悄告诉了他。随后,灾难发生了:
深渊之神开始发狂
大坝的坝基被冲毁,
地狱的七名判官用他们的火炬点燃了大地
白昼变为黑夜,
土地像杯子一样被砸碎,
随着巨浪袭来,人们被卷入水中。
事先得到警告的乌特纳庇什提带着他的家人和一些动物逃上一条船,并尽其所能救了一些人。
这个故事的巴比伦版本叫作《阿特拉哈西斯之歌》。阿特拉哈西斯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国王,他在灾难到来之前就得到了警告。他建造了一只方舟,因为他知道方舟只能承载有限的人,于是便邀请余下的臣民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好让他们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度过愉快的一天。人们尽情享用着盛宴,感谢国王的慷慨;但阿特拉哈西斯知道这顿饭其实是最后的晚餐,他不安地走来走去,内心充满悲伤和内疚。
于是,人们享受盛宴,
酒足饭饱,
但是国王却什么也没吃,他只是走进来又走出去,
进来又出去,
一刻也坐不住。
他满怀忧虑和绝望。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即使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国王也不能保证他的臣民都能安然无恙。
但是,人们最熟悉的有关洪水的故事无疑是《创世记》所讲的那一个。上帝决定清除腐败的人类,于是他让挪亚这个“义人”建造一只方舟,用于在大灾难当中拯救他及其家人的性命。雨一直下,“大地深处的大泉源都裂开了,天上洪水的闸门也打开了”,洪水吞噬了大地。
三种文化,三个故事,它们之间存在太多无法忽略的巧合。
19世纪的地质学家以《创世记》中的故事为指导,勘察大洪水留下的痕迹,也经常会有所发现:地层排列顺序混乱,或是在高山顶上发现贝壳等。但是路易·阿加西(Louis Agassiz)于1840年首次提出了冰川在大陆表面缓慢移动的理论,这一理论也能解释很多这样的地质构造形成的原因,而先前人们把这些构造的形成统统归因于一场世界范围的大洪水。这也与日渐形成的科学共识达成一致。科学家认为,宇宙的发展是统一的、渐进的,总是受相同的逻辑过程影响,向着一个可预知的方向平稳移动,其中并不存在独特的、不可重复的事件。
然而,大洪水的故事依然存在。研究美索不达米亚的学者始终坚信大洪水的真实存在——由于在哲学上人们不再推崇世界性的大洪水的理念,因此他们也不再寻求找到世界范围内大洪水的证据,而是试图找寻一场限于美索不达米亚范围内,但破坏力足以让世人铭记千年的洪水。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Leonard Woolley)因发掘乌尔(Ur)闻名于世。他写道:“灾害当然不会使人类彻底灭绝,甚至都不能使栖息于三角洲地区的居民彻底毁灭……但它所造成的破坏,足以使之成为划分时代的里程碑。”在寻找洪水的痕迹的过程中,伍利发现(这并不奇怪),有3米厚的淤泥层将早期美索不达米亚的定居点和后来的隔开。
70多年以后,地质学家威廉·瑞恩(William Ryan)和沃尔特·皮特曼(Walter Pitman)表示,故事里的洪水代表的不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大洪水灾害,而是永恒的水灾,“一场从未消退的洪水……它将人们驱离旧的家园,迫使他们去寻找新的居住地”。随着冰川融化,地中海水位上涨,淹没原来的陆地,并由此形成了博斯普鲁斯海峡。黑海海平面上升,形成了新的海床,永久性地淹没了沿岸的村庄;侥幸生还的人逃往南方,而关于灾难的记忆也留在了他们脑海里。
关于大洪水,还出现过一些不太超乎寻常的猜测。洪水传说也许代表了人们心中对洪水的焦虑——毋庸置疑,在河流纵横的美索不达米亚,时常会有洪水泛滥。或许,有关引发地貌改变的洪水的故事反映了苏美尔人家园的变迁:随着波斯湾向北扩张,上涨的潮水吞没了村庄。
但所有这些解释自身都有说不通之处。进一步的发掘发现,伦纳德·伍利所找到的淤泥层,其分布范围过于有限,带来这些淤泥的洪水不足以毁灭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造成文明的终结(而且其年代测定为大约公元前2800年,正好处于苏美尔文明的中期)。很难想象,在几个世纪当中,洪水反反复复,来了又退去,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一场大灾难,永远改变土地的面貌。并且,虽然海湾朝北扩张可能淹没村庄,但是海水上涨的速度在每十年30厘米左右,这不可能给人造成太大的焦虑。
地图2-1 瑞恩与皮特曼考古发现的洪水发生之前
瑞恩和皮特曼的理论更具吸引力,他们的理论依据是黑海的海底取样。但是根据他们的理论,测定的洪水发生年代是约公元前7000年,这就留下了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全球性的大洪水故事是怎样进入了这么多民族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呢?不论怎样计算,在公元前7000年的时候,这些民族都距美索不达米亚甚远。
在苏美尔人建造城邦的几个世纪中,同时期的中国形成了两个独立的农耕文明——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在中国人的传说中,一个背信弃义的战争领导者把天撕开了一道裂缝,大水喷涌而出,淹没了万物。一个尊贵的王后带着一小队士兵逃到山顶避难,只有他们幸存下来。在印度,传说一条鱼警告智慧的国王摩奴,一场大洪水即将到来,要他造一艘船,一旦水位开始上涨就爬进去。《梨俱吠陀》记载道,“海水卷走了三重天”,“只有摩奴幸存”。
美洲的洪水故事更耐人寻味,一些情节与美索不达米亚的故事出奇地相似(而且似乎故事产生时间早于基督教传教士把《创世记》带到美洲的时间,虽然这并不总是确定无疑的)。在玛雅人的版本中,“四百个子民”在洪水发生时变成鱼幸存下来;事后,他们为庆祝重生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他们升到天上变成了昴星团(留心的读者会注意到此处与挪亚的故事有个离奇的相似之处,在挪亚方舟的故事里,天空中也出现过神兆,并且挪亚在到达干燥的陆地之后也曾喝得酩酊大醉)。在秘鲁的故事中,一匹美洲驼不吃食。主人问它为什么不吃食,这头美洲驼警告他说在五天之内水会上升,淹没土地。这个人爬到最高的山上幸存下来,得以重新繁衍子嗣,让人类重新在地球上生活(遗憾的是,这个故事似乎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有女人随他一起爬上山)。如果美洲的这些洪水的故事与美索不达米亚的故事存在关系,那么这场洪水不可能发生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正如历史学家约翰·布莱特(John Bright)指出的,这次共同的灾难应该是发生在约公元前10000年,那时猎人们越过白令海峡迁移到了美洲。
那么,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水淹没了世界;在洪水暴发之前,就有人怀疑灾难即将来临。
洪水过后,大地干透了。人们在这个更加荒蛮的世界上重新开始生活。一些物种灭绝了。在《创世记》中,上帝告诉挪亚现在可以杀掉动物,取它们的肉作为食物;在苏美尔的洪水故事中,上帝为世界的毁灭而哀叹:
但愿是饥荒使世界如此荒芜,
而不是洪水。
但愿是瘟疫使世界如此荒芜,
而不是洪水。
当然,这么多国家的起源传说都以洪水开始并非巧合,只有洪水退去,人们才可以在陆地上生存。同时,人们在刻着《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 of Gilgamesh)的残破泥板上找到了阿卡德人的创世故事,前几行是这样写的:
当天堂还未出现:
地面植物尚未生长;
提亚玛特还掌控着深渊,
未让洪水冲出界限。
在创造世界时,地母神提亚玛特(Tiamat,有盐水之意)被杀害,她的身体一半被扔到天上,这样由她的死带来的盐水就不会淹没新的陆地。
米斯特克人创世传说的开头是:“在那一年,整日浓云密布,世界一片黑暗。一切都处于混乱之中,大水先是淹没了污泥,继而淹没陆地。”印度圣书《百道梵书》(Satapatha Brahmana)中讲道:“起初只有水,除了一汪海水什么都没有。”班图人(Bantu)神话的开头是:“一开始,在黑暗中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也许生于基督教或犹太教国家的人最为熟知的是《创世记》中的描述:“起初……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大水毁灭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像许多其他民族一样,苏美尔人也有类似失乐园的故事。在古老的苏美尔诗歌《恩基和宁哈沙格》(Enki and Ninhusag)的描述中,天堂是这样一个地方:
狮子不捕猎,
狼不抓羊,
野狗吞食小孩的事情不曾有,
眼疼的人不会说:“我的眼睛疼。”
头疼的人也不说:“我的头疼。”
这里果树飘香,清溪流淌,水中没有盐碱,但是人们失去了这个梦想中的城市。
我们至今仍对水的故事感到着迷,痴迷于我们曾经干燥并且井然有序的居住地是怎样被淹没的。我们至今对电影《泰坦尼克号》着迷:甲板开始倾斜,海水慢慢向上蔓延,然而即使船员们知道灾难即将到来,也无能为力。和深水有关的故事依然震撼但同时又吸引着我们。就像哲学家毛瑞琪(Richard Mouw)说的那样,“与‘愤怒的深渊’有关的图像在人的想象中有种持久的力量,这与其所处的地域没有太大关系”。
但这属于神学和哲学研究的领域。历史学家可能只是发现,人们酿造啤酒的历史似乎同耕种的历史一样悠久,而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在今伊朗境内一处村落发现)却可追溯到公元前6千纪。那是因为人类自学会耕种起就试图重塑——哪怕是暂时重塑——那个原本更美好的世界,但那样的世界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