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深陷泥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三月

凯瑟琳·伯德曼,27岁,患有乳腺癌。她想在化疗之前冷冻卵子,要求健康保险公司,也就是“健康伙伴公司”,支付50%的冷藏费。

乔治用橡皮图章盖了个红色的“否”字,然后把凯瑟琳·伯德曼的申请表放进标着“送出”的箱子里。

勒鲁瓦·奥韦尔,13岁,他的固齿一年前在车祸中掉了,他想植牙,因为他就要上中学了——

不通过。

埃德娜·罗思柴尔德,84岁,想找一位家庭医护人员每周去她家三次,以便——

不通过。

健康伙伴公司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拒绝每一个“过分”的要求,至少拒绝一次。在乔治看来,对“过分”一词的定义有些过分,因为她很容易就想象到大部分被认为“过分”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和孩子身上,而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

大约两个月前,乔治在健康伙伴公司的任务从数据录入升级为保险理赔处理。当时,她这样说:“可我只是个临时工,不懂医疗方面的东西。”

“你会用橡皮图章吗?”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乔治走进休息室,这里总有一股子微波炉爆米花的味道,尽管她从来没有见公司里的人吃过微波炉爆米花。她在公司里唯一的朋友埃伦已经在休息室里了。她们的工作情谊基于四个方面:一、身份认同:她们的体重基本相同;二、同病相怜:二人是八楼仅有的临时工;三、与人隔绝:正式工都不和她们说话;四、志趣相投:二人都喜欢自动售货机里面的鲜榨橙汁和贝齐·罗斯布朗尼。埃伦比乔治小二十岁,她的梦想是开一家针织店。乔治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埃伦去年十二月来公司的第一天就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乔治回答:“什么意思?”

“你不可能真的想一辈子当个临时工吧。”

不可以吗?

“我吗?我想开一家针织店。我会……”接着,她讲自己会批发一种高档纱线作为存货(不要人工合成的!),她会留出一块地方作为母女针线区,她还会铺上自己喜欢的那种颜色的枫树木板。或许再留出一块地方用来缝被子?不过对于这一点埃伦还心存疑虑:缝被子的人东拼一块布,西凑一点料,乱糟糟的,往往造成不好的影响。

乔治说:“我母亲从前也缝被子。”

“哦,我不是在说你母亲,只不过,我对缝被子的人的一般印象就是这样。”

乔治没有不高兴。事实上,她母亲的生活的确是乱糟糟的——干过一堆零碎的活儿,和不同的男人来往过,辗转于各地,做过几次不怎么样的选择。她还用怀孕时所在的地点来给女儿命名,接着把这个孩子交由几个越发疏远的亲戚抚养,而这些亲戚明确表示,他们更希望这个漂亮的杏眼女孩死掉或者失踪,而不是消耗他们宝贵的食物、衣服和空气。后来,她又突然回来,还带回来一个毒贩子丈夫,而这位丈夫又恰好知道怎么用皮带打人。不过说这些就跑题了。

眼下的事实是,乔治松了口气——埃伦并非真想知道乔治的梦想,这个女孩只是想说一说自己的梦想罢了。

不过这个问题萦绕在乔治脑中,她想起自己很长时间不曾有过梦想了。她对孩子们还抱有梦想,这没错,但她自己心里唯一真正的梦想就是不欠任何人钱。她想象自己在写支票,还清陈年旧债。她能够感觉到手中握着的钢笔,能够感觉到写出还款数额时得意到眩晕的样子,就像刚刚学会连笔的孩子不熟练地挥洒笔墨一样。她想象自己把那些支票装进信封里,舌头上似乎还留着密封胶的味道;她想象自己翻着一整摞的美国国旗邮票;想象债主们打开信封,如慈父一般,边摇头边说:“我们从未想过她会成功,做得很好,来自得克萨斯州大岩石区的乔治亚·波默罗伊夫人。”这是乔治能想象到的最真实最甜美的梦想——一身轻松,分文不欠。

“今天很糟糕吗?”埃伦边拿出针线边问乔治。

“有个女人想在化疗之前冷冻卵子。”

埃伦点点头,她的毛衣针开始噼啪作响:“啊,我的比你的厉害。我那边有个小孩患了脑癌,也许等他父母意识到这里不会出医疗费时,孩子早就死掉了。”

“是,你的更厉害。”

“那你得把欠我的那块布朗尼还我,波默罗伊夫人。”

在去自动售货机的路上,乔治突然感到一阵燥热和恶心。她跑到垃圾桶旁边,但这种感觉又消失了。

“你还好吗?”

乔治说:“我觉得我感冒了,全身发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更年期。”埃伦肯定地说,“我妈妈去年也进入更年期了。你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哦!”乔治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不太确定。”

埃伦说:“你需要去看医生,尽快注射激素,你也不想脸上长胡子或什么的吧。”

不想,乔治当然不想留着胡子,还胖乎乎地参加海伦的婚礼。她转了个话题:“你今天在织什么?”

一件毛衣,埃伦汇报说。她的大学室友要生孩子了:“我用的是最柔软的羊驼毛加山羊绒,真不希望我室友傻乎乎的宝宝在上面呕吐。”

和海伦的妇科医生约好了周五早上过去之后,乔治走进主管的办公室,请求休假。当然可以休假,这没关系。作为临时工,乔治没有带薪休假,但这也没关系,没关系。

然后,她的主管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给了她一份工作:“你想成为健康伙伴公司的一员吗?”

“啊?”

“乔治亚,你想成为正式工吗?”

乔治尖叫道:“正式工?”

乔治的主管叫菲利普·特罗恩,他在达特茅斯学院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在沃顿商学院获得了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不用说,这里——得克萨斯州一家中型医疗保险公司里的中层管理职位——绝非他想象中自己毕业五年后的位置。这份工作的好处在于他可以花大把的时间浏览色情网站。“你是名很棒的员工,乔治。转正之后,你的工作内容基本和现在一样,只不过,你会享受到不错的福利和退休金。公司还给予员工牙齿保健和视力、听力护理方案。你就用七楼西尔维亚·克莱因原来那间办公室,职位名称是初级理赔处理员。你觉得怎么样?”

事情的发展让乔治措手不及,以至于她不得不坐到特罗恩的沙发上。很久之前,乔治就不再惦记正式工作了。正式工作代表着:办公室用门隔开,窗户的名牌上写着乔治亚·波默罗伊夫人;木质办公桌上摆着一对从家里带来的陶瓷雕像,以及孩子们的照片(还有外孙或者外孙女的照片,如果海伦想要孩子的话);另外,浅口碗里装着包装完好的布莱奇牌薄荷糖;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托马斯·金凯德的石版画;办公桌前还有一把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椅子,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有了一点点尊严和安全感,即使罗杰永远完成不了博士学位,乔治一个人——没有博士学位,没有硕士学位,甚至没有学士学位——也有能力把他们从深陷的泥潭中挖出去。连做这样的梦都显得很奢侈。

乔治问:“工资会有所增加吗?”

“刚开始不会。”特罗恩解释道,因为乔治是由公司的临时工升为正式工,健康伙伴公司必须付给乔治的临时公司一笔猎头费,这部分钱从乔治的正式工资中扣除,正式工作的第一年分期结清。乔治在脑子里算了一下:三万七千五百美元减去猎头费(20%),减去享受福利要花的钱,再减去……乔治说:“我想,我不能接受这份工作。”

特罗恩提醒她,如果她接受这份新工作,就有资格获得奖金以及加薪。

这话当然没用。乔治能存一分钱便要存一分钱。

特罗恩说:“乔治亚,只有第一年的时候才会扣钱。而且,也不算真的扣钱,因为你的退休金会增加呀。你以后不打算退休吗?”

乔治笑了,但特罗恩没有笑。她赶紧道歉:“哦,你不是在开玩笑啊。”

* * *

星期五,乔治去看海伦的妇科医生,那儿和海伦的办公室在同一座医学大楼。看完医生后,乔治和海伦在旁边的汉堡大王福德洛克餐厅吃午饭。两个女人都不喜欢在这家餐厅吃饭:乔治觉得太昂贵,海伦觉得太廉价。因为福德洛克菜单上主要是汉堡,两个女人都对没有素食的选项感到可惜。乔治也很讨厌餐厅的名字——用玩笑而可恶的方式引诱你不小心说出那句脏话[14]。餐厅名字和那句脏话的相似性往往成功地引诱你发音错误。海伦点了一杯冰茶(加柠檬,不要糖)、加勒比鸡肉沙拉(不要鸡肉),配菜是一大份烤土豆(减少分量)。乔治点了一杯香草奶昔,配以洋葱圈。其实,在海伦婚礼前这几个月,她一直很注意节食。但她觉得,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她要慰劳一下自己。

不出所料,海伦可不赞成她这么吃:“妈妈,如果你这么吃下去,会心脏病发作的。”

等饮品端上来之后,海伦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婚礼表格。海伦说道:“这是剩余需要结清的款项。”这张表格十分详细,乔治之前虽然看过,但她总是想方设法别靠表格太近,她会把这张纸拿在手里,伸直胳膊,眼睛刚好不至于看得太清。海伦正一条一条地讲给乔治听,乔治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用老办法,这让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海伦说:“你肯定很高兴吧,我总算弄清楚这件事了。”

“弄清楚什么事?”

海伦回答:“红颜色的事。”

乔治茫然地看着海伦。

“房子!”海伦接着解释道,“的确是弄错了。我们选的油漆是2302号苹果红,他们涂的油漆是2301号猩红色。”

“哦。”乔治喝了一小口奶昔。

“那个叫什么雷蒙的油漆匠对公司说他上漆的时候告诉你那是猩红色,但我不相信,他几乎不会说英语。如果他把油漆给你看,还告诉你那是猩红色,你肯定会阻止他的。不管怎样,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必须得解决。”

乔治记得油漆匠过来的那天。她当时以为他在说天气,但是要对海伦解释清楚实在不可能。一想到又要待在家里(不去工作)监督油漆匠,乔治就忍受不了,何况,油漆匠可能很不乐意再过去一趟。所以乔治开始说瞎话:“我……我都慢慢习惯这个颜色了。”

服务员把海伦的沙拉送过来,里面还是有鸡肉。海伦提示服务员:“这个沙拉里不应该出现鸡肉。”

海伦很自然就指出了别人的错误,这让乔治感到惊奇。如果那是她的沙拉,她就会默默地留下鸡肉,再一块一块地挑出来。她很担心服务员在自己的食物上吐口水,或者做出更糟糕的事情来,但海伦显然毫不担心。她女儿很有威慑力。

“怎么了,妈妈?”

“我刚才说,我现在都有点习惯这个颜色了。褪色之后十分漂亮,几乎可以叫砖红色了。真的是这样。”

“妈妈,我不会在猩红色的房子里结婚的,这没得商量。这种颜色很俗气。相信我,等你和爸爸要卖房子的时候,房子要是猩红色的,没有人会想买的。所以你还不如现在就想想办法。再说,我们花钱又不是要漆这个颜色。这是他们的错,为什么我们要为他们的错买单?”

海伦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乔治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争辩。相反,她默默制订了两种方案来应对房子问题:(1)撒谎:两周之后,告诉海伦油漆匠重新漆过房子了,但其实她根本不打算请油漆匠干活;(2)回避:在这件事上不要顾及海伦的想法,一直拖到婚礼前夕,到时候再想重漆也来不及了。不管怎样,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安抚海伦。

乔治说:“宝贝,你能把事情弄清楚真是太好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办不到。你已经真正成为一个思虑周全的年轻女性了。”

海伦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想要的不过是有人能欣赏她的努力。她说:“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怎么说?”

乔治说:“还好。”她拿洋葱圈蘸了蘸奶昔。

“四十七岁。”海伦叹气,“这下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更年期了。”

餐厅的另一边,一个小男孩把汉堡肉扔到了妈妈的脸上。妈妈把额头上那些番茄酱之类的脏东西擦掉,然后把汉堡肉放回圆面包里。乔治可以读懂她的唇语:现,在,快,吃。然后乔治回答道:“海伦,这很难说。”

海伦坚持道:“可这是个标准。如果你四十七岁进入更年期,那我很可能也是那个时候。”

“也许吧。”乔治看了看女儿,看了看她没有鸡肉的、很可能被吐过痰的鸡肉沙拉,说道,“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回到办公室,乔治的工作电话里有几条留言:教堂的会计(“我想问一下你和罗杰的什一税[15]是不是记错账了,给我回个电话吧。”);特罗恩(关于那份工作);电话公司(电话费未交……不是第一次了);海伦婚礼的酒席承办公司(需要缴纳第一部分的三分之一定金了,而第二部分的三分之一定金一周后到期);啦啦队那个珍妮特的讨人厌的妈妈(想问乔治是否开好了包装纸的支票,而事实上,帕齐从十月份开始就不在啦啦队了);文森特(关于什么结算的事)。她删掉了所有留言,然后去了特罗恩的办公室。

她说:“我周一要请一天假,我得再去看一次医生。不过别担心,我周二就回来了。”

特罗恩回答:“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不严重。”

他提醒她:“如果你接受那份正式工作,你周一可以带薪休假。”

“嗯,关于这件事,我做不到。我希望自己可以,但我做不到。特罗恩先生,非常感谢你能想到我。我真的十分感激。”

星期一,乔治去看医生。星期二,她回到了公司,正像自己答应的那样。

埃伦把一块布朗尼放在乔治的桌子上。

乔治问:“这是为什么?”

她说:“我要转正式工了。我知道是你先拒绝这份工作的,所以我觉得自己欠你一块布朗尼。”

“那你的针织店呢?”

埃伦耸耸肩:“哦,我还是会做的啊,但这不妨碍我从事另一份工作。”

乔治问:“扣工资你也觉得没关系吗?”

“我跟临时工中介公司砍好价了,所以没有那么严重。”

乔治说:“真聪明。”她撕掉包装纸,把布朗尼一分为二,把大一点的那份给埃伦。

埃伦摇摇头:“不用,谢谢。我想在医疗保险测评之前把体重减下来。我好激动,终于能获得医疗保险了。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个带保险的丈夫,对不对?你知道吗?整天看各种病人的申请材料都快让我得臆想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