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月
那年春天,到处都在播放《爱的初告白》这首歌,那是一个17岁流行音乐荡妇的出道单曲。其中一个正在播放这首歌的地方就是得克萨斯大学的游泳池,帕齐·波默罗伊正在那里教哈兰·布赖特游泳。
哈兰问帕齐:“你喜欢这首歌吗?”
她说:“还行,没什么特别的。”
“我喜欢这首歌。”哈兰说。他跟着收音机唱了几句,“哦,宝贝,宝贝,我怎么会知道,事情不太对劲。”
帕齐说:“你唱的时候就好听多了。”
“对啊,我想也是。”哈兰扬起眉毛,帕齐凑上去亲了亲,“主要是,她有点让我想起了你。”
帕齐狠狠地拍了一下哈兰的肩膀。
“怎么了?我还觉得这是赞美呢。”
帕齐又拍了他一下:“才不是。”
“真是的,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暴力。”这一次,哈兰在帕齐下手之前闪开了,“她还有点儿性感呢。”
“有点儿放荡还差不多。”
哈兰说:“放荡的性感。”虽然他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们说的这位流行音乐荡妇放荡不堪。他觉得她青春可爱,也许有点儿傻乎乎的。
帕齐赞同:“放荡的性感。”
帕齐从游泳池里爬了出来。
哈兰评价道:“你的脚很漂亮,脚趾简直完美无缺。”
她把手搭在哈兰的额头上,问道:“你还好吗?”
“怎么了?”
“先是说我像布兰妮·斯皮尔斯,现在又夸我的脚。哈兰,你这会儿都扯了好些奇怪的废话了。”
哈兰耸耸肩:“我很好啊。”
帕齐淋浴后在女更衣室里擦身体时,屋内也在放这首歌。一排储物柜的尽头有一面镜子,她从镜子中瞥见了自己的脚。她停下动作,开始观察起来。脚不宽不窄,上面五个脚趾,没有老茧,也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瑕疵。脚背圆拱,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会因为她的脚而取消她的参军资格。
当一位头发灰白、穿着浅褐色华夫格面料浴袍的女人向她走来时,帕齐仍然在看着自己的脚。
这个女人说:“我是卡罗琳·默里。”她进而解释说,她和帕齐的父亲在一起工作,而且她们(卡罗琳和帕齐)之前见过,“在教育学院的家庭野餐上。应该是两年前。你那时还很小呢。”
帕齐说:“嗯,是的。”但她只是出于礼貌。
卡罗琳笑了:“你完全不记得我,对吧?”
帕齐坦言:“不太记得。”
“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你的照片,它就放在你爸爸的办公桌上,很高兴能见到本人。”两个人握手的时候,卡罗琳的浴袍散开了一点儿,帕齐很清楚地看到了卡罗琳的胸部。她的胸部年轻而丰满,与这个女人的头发和面庞很不相称。最让帕齐觉得有趣的是,她的胸部没有乳头。这就像看到了一张没有眼睛的脸一样。
卡罗琳重新站好时调整了一下浴袍。她问道:“你常常在这里游泳吗?”
帕齐想知道卡罗琳有没有在游泳池看到她和哈兰,以及卡罗琳会不会告诉她爸爸。显然,一旦她向帕齐的父亲提起此事,就会有大麻烦了。帕齐想请她装作不曾遇到过自己。用精神控制术吧:你没有看见我,我不在这里。可这样行不通,反而会引起怀疑。所以,她只说了一下脖子受伤的事情。
“你脖子受伤了?你爸爸从没提过这件事。”
“嗯,总之,很高兴见到你。”
后来,当一切都已暴露,所有事物都无法转圜时,帕齐才想到了当时最应该说的完美谎言:她可以说那个黑人是她的物理治疗师。到那时她会摇摇头,想象自己本可以改变的措辞,那样一切都会变得明确而简单,让人无法不信服。
开车上班的路上,海伦打电话给乔治。
乔治问:“怎么这么吵?”
海伦回答:“妈妈,这叫音乐。我正在开车。”
“哦,那快挂断电话,海伦!一边开车一边说话不安全。”
海伦说:“我能搞定,我能力很强的。”
“你到了之后再打给我吧,我不想让你出什么意外。”
“上班后我就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了。”海伦叹了口气,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这不算什么牺牲,反正她也不喜欢这首歌,也不喜欢唱这首歌的女孩。然后她才说明了打电话的原因。她最近突然想到,婚礼场地少了一种东西——一种气氛。海伦一直在思考,如果加上天鹅就能增添气氛了。
“天鹅?”
海伦说:“天鹅,或者也可以是鹅之类的。婚礼当天租过来,用完了再还回去。我觉得加拿大鹅最便宜,不过可能不太值得……因为它们也要花掉一大笔钱。我还在想,如果后院有一片池塘也蛮不错的,小池塘就行。”
乔治说她对造池塘一无所知。
海伦问道:“造一片池塘能有多难?你雇上几个墨西哥人挖个大洞,或者也许爸爸一个人就能把洞挖好。”
毕业之后,海伦曾想过要开一家言语治疗诊所,当时有好几处地方可供选择。她之所以选定了大岩石区,是因为在这几个选项之中大岩石区的人口最多,而她父亲选择去那里上学和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毫无关系。然而,第一次在当地的复临会教堂遇到埃利奥特时,海伦却告诉他自己选择这里是因为离家人近。她希望在别人眼中,自己是那种根据离家远近来选择工作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成为那种女孩,她希望能够体会想要离家近是什么样的感觉。在家里的后院举行婚礼(或者至少同意这么做),正好是海伦的故事中她想对别人提起的一章。
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内心的某些部件已经损坏了。她能理解纪录片中出现的自闭症患者,她知道对不同的事物应产生怎样的情绪——比如说爱、激动和高兴;她也能够恰当地表现出这些情绪,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感受过这些情绪。她唯一经历过的情绪就是淡淡的厌烦,而且大多数时候她都与之相伴。
到办公室之后,她发现九点钟的病人塞耶先生迟到了。于是她让助理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过世。他在周末的时候上吊自杀了。
既然她有整整四十五分钟的空闲时间,海伦就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她能听到身处美国另一边的哥哥那里传来的该死的流行音乐。
海伦说:“天啊,收音机里永远都是这首歌。”
“事实上,我正在看视频。”
海伦把塞耶先生上吊的事告诉了文森特,还说她很好奇他是不是因为言语治疗才自杀的。文森特大笑。海伦说:“说实话,我才应该是那个上吊的人,毕竟我整天都要听像他那样的人说话。”她本意是玩笑,但话一出口却不像玩笑了。
谈话进行了一段时间后,文森特问她有多久没有查看自己的信用记录了。
她的信用记录完全不关她哥哥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她想说,这是她的私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锁乳突肌在收缩,然后她扭了扭脖子,就像她教病人做的那样,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据文尼说,他们的妈妈一直在偷花他的钱。听到这个消息,海伦并不惊讶,尽管她非常希望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她想知道文森特被偷用的信用卡上有多少钱是花在了自己的婚礼上。随后,她决定不再思考这件事。她母亲是个成年人了,而海伦显然没有指示她去偷窃。
文森特说:“就信用报告这件事来说,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起诉她。”
“起诉谁?”
“妈妈。”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对帕齐和海伦。而且,把母亲告上法庭要花的钱可能比母亲欠他的钱还要多。既然尝试联系母亲没有结果,文森特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父亲这边着手,请他尽力还钱吧。“不过不管怎样,你真的应该检查一下自己的信用卡账单,下次见到帕齐的时候我也会让她这么做。”
尽管海伦做出了保证,但她知道实在没有必要。当然,她的信用记录已经毁了好些年了。从接收到免费飞盘的那天便开始了。她的信用记录也许和以前的大学论文一起放在了那个草绿色的收纳箱里,也许和她胡乱收藏的一堆体育器材一起放在了车库的网兜里。
那时,是一个帅气的穿着运动衫的男孩子把飞盘扔给了她,说:“这是你的。你只需要填好申请表就行。”他对海伦笑了一下,然后海伦拿起了笔。
珍爱一边翻阅《滚石》杂志,一边等老板吃午饭回来。正如罗杰猜想的一样,他出生的时候并不叫珍爱,这个名字是他十八岁生日时自己取的——取自麦当娜的一首歌。
卡罗琳回来之后问道:“你在看什么?”
珍爱扬起杂志。封面上,有一个穿着圆点花纹内衣的早熟的少女模特,她正懒洋洋地躺卧在粉色的绸缎床上,怀里搂着天线宝宝玩偶,做出打电话的姿势。
“嗯。”卡罗琳的左眉毛以难以察觉的弧度挑动了一下。虽然用孩子的玩偶的确让她觉得有一种画蛇添足的俗艳,但这幅画面并没有让她十分震惊。相反,这只不过是许许多多金发而性感(或者是被过分性别化的)、年轻而往往以悲剧收场的女性形象之一。这幅画面让她想起了去年同事说动她参加的那场佳士得拍卖会。那时正值玛丽莲·梦露去世三十五周年纪念日,所以拍卖会上有这位女明星的书籍、衣服、家居用品以及其他只被她用过短短一段时间的东西。那场拍卖会的亮点是一条裙子。玛丽莲穿上那条裙子为肯尼迪总统唱过“生日快乐歌”,那条有名得几乎等同于她本人的裙子。为了方便拍卖,工作人员把衣服套在玛丽莲人形模特上(比例与本人完全相同,不过当然有所误差),背景音乐播放的是玛丽莲所唱生日快乐歌的录音。卡罗琳的同事小声问:“你能相信吗?”卡罗琳看得出来,这位朋友已经开始在脑中构思关于此事的文章。理想情况下,这篇文章会发表在《纽约书评》上,不过,发表在《美国符号学》或者《美国艺术与科学学会杂志》上也可以接受。卡罗琳并不打算叫价,所以她只是适时地发出啧啧声,然后礼貌地知会了同事一声,便去了洗手间。卡罗琳从来不曾喜欢过玛丽莲·梦露,但她依然觉得这场拍卖会非常压抑。那条可怜的裙子已经褪色了,亮片也慢慢脱落,看起来陈旧不堪,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卡罗琳走进洗手间的隔间里,锁上门,坐在马桶上哭了。上一次哭还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
她问珍爱:“这是谁?”当然,她需要知道的信息已经由这幅图告诉她了。
“布兰妮·斯皮尔斯。”《滚石》杂志1999年4月25日期刊的封面故事是“布兰妮·斯皮尔斯:揭秘美国新兴少女天后的内心和思想(以及卧室)”。珍爱并不觉得布兰妮很了不起,他觉得她不过是麦当娜的翻版。也许她比刚出道的麦当娜声音更好听一点,但她没有背负天主教的罪行,也没有去世的母亲,这就让她本人稍显乏味。在所有新歌手中,他最喜欢的当然是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他喜欢会唱歌的女孩,能做事的女孩——他指的是音乐方面。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更喜欢男孩,不过他自诩为双性恋,而接下来的十五年[16]里他也将如此告诉旁人。从理论上来说,他觉得进哪个洞并没有多大差别。
卡罗琳拿起杂志瞥了一眼:“她长得很像桑德拉·迪伊[17]。”珍爱茫然地看着她。“好吧,你这么小,应该不记得她。这个女孩很受欢迎吗?”
“对,你可能都听过她的歌。简直无处不在,卡罗琳。”珍爱唱了几句,然后把手指伸进喉咙里,来表示窒息。
卡罗琳并不觉得自己听过这首歌。
珍爱告诉卡罗琳她应该会喜欢这篇文章的。文中说这个女孩是个矛盾综合体,一方面敬畏上帝,一方面又放荡不羁,和这个国家一样,和卡罗琳的书(他不把书看作是卡罗琳和罗杰的合著)一样。“比如说,在视频中,她穿着天主教学校的女生校服,可这首歌基本上全是关于性虐的。再比如说,杂志封面中,她只穿内衣,可在文章里她自称会保持贞操,婚后再发生性行为。我才不信呢。文章里甚至还说,她家房子外面有一片燃烧的灌木丛[18]。”珍爱翻了个白眼,“但这完全是作家们自作聪明的说法,这个女孩不过是个可爱的性爱机器娃娃。给,你拿走吧,我看完了。”
卡罗琳拿上杂志走进了办公室。她脱掉了鞋子和外套,和医生约好看病时间(她在腋下发现了一个小肿块,但这也可能是剃刀刮伤或者就是一颗小痘),接着给宣传人员打了个电话,再打电话到女儿阿莱格拉的宿舍,留下一则语音留言。五点钟左右,珍爱结束今天的工作离开后,罗杰过来了。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时间谈论二人正在撰写的书,又花了四十分钟做爱。
和罗杰做爱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她本来很担心让他看到自己的胸部,因为她早已决定不做乳头再造手术。这种皮肤移植或者文身听起来很是麻烦,再说,谢天谢地,她的没有乳头胸部也很漂亮。还有,大多数胸罩的作用之一不就是隐藏乳头吗?不管怎样,罗杰从来没有脱掉过她的胸罩,这一点就和他从来不脱掉他自己的衬衫一样。无论如何,即便注意到她没有乳头,他显然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我遇见了你的女儿。”卡罗琳一边穿上内裤,一边说。
“哦?”罗杰套上平角裤。
卡罗琳把一只脚套进连裤袜里。“在游泳池那儿。”然后是另一只脚,“罗格,她很可爱。”
罗杰穿上裤子,在拉拉链的时候停了下来:“她在那儿做什么?”
“我想是在游泳吧。”卡罗琳一脸苦恼,“好像是脖子受伤了。”卡罗琳穿好裙子,盖住臀部。
“嗯,对。”罗杰拉好拉链,“因为啦啦队。”
“她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
“她的男朋友在田纳西州。”罗杰把左脚的鞋带系好。
卡罗琳用手指大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真的需要去剪个头发了。“也许她又交了新男朋友?”
罗杰说:“嗯,我不这么觉得。”他说话时突然想到自己甚至都不记得上次和帕齐聊天是什么时候了,“他长什么样子?”
“很帅气。”卡罗琳回答道,“也很高。”她闻了闻自己的腋下,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性爱的味道。她很好奇自己闻起来像不像癌症患者。“非裔美国人。”
“非裔美国人?”罗杰笑了。
“黑人,无所谓啦。”卡罗琳以为罗杰在笑她使用了政治立场正确的术语。自从有了这种说法,这个术语总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你怎么能假定自己遇到的黑人不是非洲人就是美国人呢?不过罗杰不是因为这个才笑的。原来,她的情人只是有点种族歧视。不是会穿着白色床单示威的那类,不过也的确是种族主义者。随着谈话的继续,卡罗琳知道的事情就更多了:罗杰在教堂里有认识的非裔美国人,他还说自己有几位非裔美籍的朋友和熟人,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更希望女儿不要和非裔美国人约会。虽然卡罗琳之后会后悔自己的行为,但她还是努力让他冷静下来,她反口说:“也许我看错了。”可为时已晚,就这样,卡罗琳1998年到1999年的校园韵事的乐趣大大减少了。
他们本来打算那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可罗杰说他需要去打几个电话,而卡罗琳也没有阻止他离开。
哎哟。
她想描述自己选择罗杰的理由,却只能想出一些陈词滥调:容易征服、能增强自尊心、方便动用职权、出事了也容易解决。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他的长相。他让卡罗琳想起了纽约市的天气预报员萨姆·钱皮恩。最近一次去巴纳德学院当客座教授时,她有点迷上了这个人。她怀疑罗杰可能是隐性同性恋,不过她不怎么在意。卡罗琳一直都很想体验新东西,而且她并不排斥肛交。
从学校回到家时,她又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而这次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阿莱格拉问卡罗琳有没有时间去华盛顿看戏剧《阳光下的葡萄干》(阿莱格拉扮演柏妮沙·扬格)。她们聊了聊阿莱格拉的新女友格蕾丝,还有卡罗琳的感情生活。
“妈妈,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卡罗琳回答:“本来有,但应该快结束了。”而且,她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一切都会是极其光明正大的,或者在现在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光明正大。她会告诉罗杰,一起出书这件事无法进行下去了——就这样。她会督促罗杰在夏、秋学期里完成论文。至于她自己,卡罗琳会安排一段时间的休假,名义上是为了宣传《公共汽车的轮子2》。学院会答应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学院的主心骨。等她回来的时候,罗杰早已毕业离开,重新回到他的来源地,一个带有种族歧视又敬畏上帝的小地方。她用手指在腋下摸了摸,看那个肿块还在不在(还在)。卡罗琳心想:我年纪大了,不该长这个鬼玩意儿啊。
在阿莱格拉的寝室里,有人将音乐声音调大了。卡罗琳听到一群年轻女孩随着流行歌曲吵闹地唱道:“给我个爱的信号,再次回到我的身边。”
阿莱格拉让她们安静:“朋友们,我正在和我妈妈打电话。”
“抱歉啊,阿莱格拉的妈妈。”其中一个女孩带着音乐节奏喊道。
卡罗琳听着音乐。现在阿莱格拉的室友们停止了歌唱,她就听得更清楚了。歌曲很熟悉,是……“哦!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的!”卡罗琳很高兴自己能听出来是哪首歌,“这是那个穿内衣的女孩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