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集(三松堂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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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编

从中国哲学会说到哲学的用处(二十六年一月)

中国哲学会自今天起,至二十六日止,在首都开第三届年会。此会为中国研究哲学的人所组织的全国的团体。有北平、南京、广州三个分会。出有《哲学评论》季刊,现已至七卷二期,由上海开明书店发行。我现在愿借哲学会开会的这个日子,说一点哲学的用处,以引起大家对于哲学的兴趣及注意。

我现在所要说的,是哲学在政治及社会方面的用处。因为这些用处是直接的,显而易见的。现在全国之中,上自当局,下至青年学生,都喜欢这一类的用处。至于哲学,同别的学问一样,还有些无用之用;我现在暂不说。

中国哲学会第一届年会,于二十四年四月,在北平开会时,《大公报》记者曾叫我写了一点感想。在那篇短文里,我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不注重哲学,但在骨子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极重视哲学的。走遍世界,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有他所提倡及禁止的哲学。在这一点我们可见现在的人是如何感觉到哲学的力量。每一种政治社会制度,都需要一种理论上的根据。必须有了理论上的根据,那一种政治社会组织,才能‘名正言顺’。在历史上看起来,每一种社会,都有他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例如中国秦汉以后的孔子、西洋中世纪的耶稣、近世的卢梭等等,都是一种社会制度的理论上的靠山,一种社会中的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现在不仅只是各民族竞争生存的世界,而且又是各种社会制度竞争生存的世界,所以大家皆感觉到社会制度之理论的根据之重要。”二年过去了,我所说的情形,依然未变。世界有许多的国家,都要立一种哲学,以为“道统”,以“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我们在那一种社会里,我们即在那一种“道统”里,不过我们如同呼吸空气一样,久而不觉其有罢了。

说到这里,哲学的用处未免太大了。我再说一点哲学的小用处。

近来有人说哲学并不是求真理的。哲学所作的事情,是把科学或常识中的命题的意义,分析清楚。我们暂不管这种说法是不是可以概括哲学全部,我们可以说至少这是一部分的哲学的用处之一。现在政治上,社会上,有许多大家所争论的问题,大家所喊的口号。我们若用逻辑把这些问题或口号加以分析,有些问题,即不成问题,有些口号,即不成口号。

譬如近来有“争取救国自由”的口号。“救国自由”这个名词,实在是含混的很。他至少有三种意义。第一种是,愿意救国即救国,救国的工作不受限制。第二种是,愿意怎样救国即怎样救国,救国的方法不受限制。第三种是,愿意救国即救国,愿意不救国或不愿意救国即不救国,个人的行为不受强迫。照第一种的意义,救国自由,一定可以有。照第三种意义,救国自由,一定不可以有。照第二种的意义,救国自由,可以有,亦不可以有:可以有,如果所用的许多方法,不是冲突的;不可以有,如果所用的许多方法,是冲突的。争取救国自由的人,所争取的,是哪一种意义的救国自由,限制救国自由的人,所限制的是哪一种意义的救国自由;若说清楚了,可以省去许多无谓的纠纷。

又譬如近来有人说,求学问是不能救国的,因为有许多人求了多年的学,到现在国家还是不得了。为此说者,实由于不明白普通逻辑中所谓必要与充足之分。一件事情的成功,要靠许多条件。有些条件,是必要而不充足。有些条件,是充足而不必要。有些条件是必要而又充足。必要而不充足的条件,是“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例如人若只吃饭不必即能活,但不吃饭一定不能活。充足而不必要的条件,是“有之必然,无之不必不然”。例如人得伤寒病必发热,但不得伤寒病,不一定不发热;他得了疟疾,一样可以发热。充足而又必要的条件,是“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例如人的心脏停止活动,则人死。充足而又必要的条件,只最简单的事情有。若救国这种千头万绪的事情,其成功,不知要靠多少条件;每个条件都是必要而不充足。有之不必能救国,但是无之必不能救国。求学问对于救国的关系,是这样一个关系。练兵、修路、训练民众等等,对于救国,都是这样一个关系。如说只靠求学问不能救国,所以学问可以不要,即如说只靠吃饭不能叫人活,所以可以不吃饭。现在的人多想作一种事,只靠此一种事即可救国。这种事不但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而且更没有。因为社会越进化,即分工越细,每件事对于社会,都是必要而不充足。这固然是常识,但用逻辑讲起来,更见得清楚。

又譬如近来关于所谓文化问题之争论,也可以用逻辑来解围。有“中国本位文化”一个名词;这个名词本身即可有两种意义。第一种意义,是以中国为本位的文化。第二种意义,是以中国旧有文化为本位的文化。照第一种意义,中国本位文化,可以说没有人不赞成。凡是主张建设中国新文化的,无论哪一派,没有不自以为是为中国的利益的,即没有不自以为是以中国为本位的。若照第二个意义,即有争论了。有主张所谓全盘西化及主张所谓部分西化者,与之争论。其实这些争论若由逻辑看,大部分是很容易解决的。逻辑上有所谓个体与类型之分。一个个体,可代表许多类型,例如孔子可代表许多类型,如春秋时人,山东人,活过七十岁的人,圣人,等等。这个个体学那个个体,实在所学者,是他所代表的某一类型,或某几类型。例如有些人要学孔子,实在是想学他所代表之圣人类型。个体是不能学的。所谓西洋是一个体,在文化方面,他代表许多类型。如耶教文化、科学文化、工业文化等。我们说学西洋,实在是学他所代表之某一文化类型或某几文化类型。例如科学文化或工业文化。至于中国原有文化之不与此冲突者,当然不改。例如朱熹学孔子,朱熹不是山东人,但不是山东人与是圣人并无冲突,朱熹不必改为是山东人。由此观点看去,上述几派关于文化之争论,有些是不必争而自解决的。

哲学的小用处,虽不足以“正人心”,而亦可以“放淫辞”。凡不合乎逻辑的辩论,或自逻辑看,没有意义的辩论,都是淫辞。政治上,社会上,如没有淫辞,则无谓的纠纷,可以减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