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政治:政治制度与西汉后期之政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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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西汉中期之权力斗争

第一章 霍光之出身、官历及与其专政时期重要人物之关系

霍光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同父异母弟。霍去病母卫少儿,乃武帝卫皇后之姊。《汉书·霍光传》曰:


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汉代之县分为四类:县、侯国、邑、道。《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列侯所食县曰国,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蛮夷曰道。”(19上/742)侯国之吏亦得通称为县吏。参见前引严耕望:《秦汉地方行政制度》,页43、217—218。霍中孺为河东郡平阳侯国人,曾为平阳侯国吏,见遣给事平阳侯家。按侯国之属吏由侯国相于本侯国人中征辟,若干属吏受遣给事侯家。参见廖伯源:《汉代爵位制度试释(上)》,《新亚学报》第10卷第1期下,页138—143。,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68/2931)


平阳侯家僮卫媪,所生子女皆平阳侯家僮仆《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曰:“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111/2921)谓卫媪为侯妾。《汉书·卫青传》则谓“家僮卫媪”(55/2471)。《汉书补注》先谦曰:“《史记》作‘与侯妾卫媪通’……僮,奴婢也。妾、婢亦得通称,特给事贱者之号。【本注曰:《周礼·太宰》:八曰臣妾。注:臣妾,男女贫贱之称。(参阅《周礼·太宰》2/8b-9a)《晋语》:纳女工妾三十人。注:妾,给使者。】不必定是副室。班氏虑启后世之疑,故易侯妾为家僮。”(55/1)是则《史》、《汉》用字虽异,其意同也。《史记·外戚世家》谓卫子夫出平阳侯邑,为平阳主讴者。武帝过平阳主,“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49/1978)。又《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卫青自谓“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后青又为平阳侯家骑从,从平阳主(111/2922)。前引《霍光传》谓霍中孺与平阳侯家侍者卫少儿私通。是卫氏一家皆平阳侯家之奴婢甚明。,其女卫子夫为平阳侯家讴者《汉书·外戚传》颜师古注曰:“齐歌曰讴。”(97上/3949)。“平阳侯曹寿尚武帝姊阳信长公主。”《汉书·卫青传》《补注》引齐召南曰:“《曹相国世家》,参曾孙时,‘尚平阳公主,生子襄。时病疠,归国……’本传后文云:‘平阳侯曹寿有恶疾就国。’事与《史记》正合。然则寿即时之别名也。”(55/1a。参阅《史记·曹相国世家》54/2031)武帝过其姊家,悦子夫,幸之,乃携之入宫。“子夫生三女,元朔元年生男据,遂立为皇后。”《汉书·外戚传》97上/3949。参见《汉书·卫青传》55/2473, 《史记·外戚世家》49/1979。卫氏贵,子夫弟卫青后为大将军,姊少儿为詹事陈掌妻,姊君孺为太仆公孙贺妻。

霍去病以皇后姊子,年十八为侍中,从大将军击匈奴,有功,后为骠骑将军。霍中孺与卫少儿母子不相闻问,及霍去病长大,乃知其父为中孺。元狩四年《汉书·霍光传》曰:“(霍去病)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入拜谒……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68/2931)按霍去病于元狩二年(前121)拜骠骑将军,于元狩六年(前117)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111/2929—2939),则其初见其父应在元狩二年与六年之间。据《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元狩二年春,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击匈奴,同年夏,霍去病出北地击匈奴(111/2929—2930)。陇西郡与北地郡在长安之西北方,而河东郡则位于长安之东北方。霍去病领兵自长安出陇西与北地,不可能道经河东郡。同年秋,匈奴“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欲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数万人降汉。武帝恐其诈降,乃令霍去病将兵迎之。浑邪王等既降,武帝乃“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繇”(《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111/2933)。据《史记·匈奴传》,匈奴领土之西部位于上郡及以西诸郡之北方(110/2891)。浑邪王驻地在匈奴领土之西部,浑邪王降后,汉减少驻扎上郡、北地、陇西等郡戍卒之半。可见浑邪王降前,如其入汉边疆,必从此三郡入塞。霍去病自长安领兵出迎来降之浑邪王,必不由河东郡出塞。《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曰:元狩四年(前119)春,汉大击匈奴,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从代郡及右北平郡出塞(111/2936)。从长安到代郡、右北平郡,道经河东郡路程最短。此次大征伐后,霍去病不复领兵出塞击匈奴。二年后,去病薨。分析以上资料,几乎可以确定霍去病于元狩四年初见其父,并携其弟霍光去长安。,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兵击匈奴,路过河东,乃初见其父,及其回程,再经河东,因携其弟霍光到长安。此年(前119)霍光十余岁,则霍光生于公元前138年至公元前130年之间。

《汉书·霍光传》曰:


(霍去病)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68/2931)


霍去病于元狩四年携霍光到长安,二年后,元狩六年,去病薨。光在去病死前已为郎,加官诸曹侍中,盖其时霍去病甚得武帝宠爱元狩四年大击匈奴后,武帝“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111/2938)。霍去病得宠幸,其门客因其推荐得官职,其弟得官当更为容易,故霍光为郎不久,又加官诸曹侍中。。至武帝崩,霍光于宫中为官凡三十余年。

霍光在武帝时之官衔为郎、诸曹、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郎与光禄大夫是光禄勋光禄勋于武帝太初元年改官制之前原名“郎中令”, “掌宫殿掖门户”,是西汉十四位“九卿”之一,而多至千人之诸郎吏,经考绩出补吏,光禄勋可谓是政府官员之培训中心与储备所。参见《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上/727;徐复观:《汉代一人专制政治下的官制演变》,《周秦汉政治社会结构之研究》,页213—216,香港,新亚研究所,1972年;严耕望:《秦汉郎吏制度考》,《“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3本上册,页89—143。之属官。“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上/727。史书并无明言霍光曾为何种郎。大夫官见《汉书·百官公卿表》:


大夫掌论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至数十人……太初元年更名中大夫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19上/727)


所谓“大夫掌论议”,是大夫得参与朝廷之论议参见廖伯源:《秦汉朝廷之论议制度》,《秦汉史论丛》(增订本),页130—169,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在大夫之中,光禄大夫之地位秩禄最高参见廖伯源:《汉代大夫制度考论》,《秦汉史论丛》(增订本),页170—194。。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官制,中大夫更名为光禄大夫。故霍光为光禄大夫,应在太初元年之后。

奉车都尉为皇帝身边安全侍卫官员之一,《汉书·百官公卿表》曰:


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武帝初置,秩比二千石。(19上/739)


至于诸曹与侍中,则是加官。诸曹是左曹与右曹之合称,史书或作左曹、右曹、左右曹,或作诸曹。加官诸曹者,“受尚书事”,加官侍中者“得入禁中”《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上/739。。受尚书事谓尚书处理过之行政公文及吏民章奏,呈上御览,诸曹得代为接受,并得对公文章奏之事项受顾问而表示意见。得入禁中者则是在皇帝之身边侍从。诸曹及侍中皆是皇帝之亲近臣。

武帝崩前,霍光以侍中奉车都尉迁为大司马大将军《汉书·昭帝纪》曰:“以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7/217)又见《百官公卿表》19下/791。。霍光在其兄去病薨前已为侍中,甚有可能霍光在武帝时一直加官侍中。霍光在武帝时所领有的全部官衔皆是宫官之官衔,或谓中官或内官之官衔。霍光从未曾在政府行政系统中任职,而一直是中官。

霍光在宫内为官超过三十年,在武帝之政治中完全不见其踪迹,却在武帝崩前擢升为大司马大将军,受遗诏辅少主。此奇怪之现象或可作两种可能之解释:其一,霍光极为小心谨慎,从不涉及政治,尤其是从不批评武帝之政策。其二,武帝视霍光为僮仆,“倡优蓄之”如果霍光在武帝眼中是如此无关重要,那武帝为何可能于临死前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辅导少主,托付天下之重责?此问题将在下章《昭帝继承之问题》讨论。。此所以霍光不为卫太子案牵连,尽管其人是卫氏家族之亲戚,而其开始为官亦是因为其与卫氏家族之关系。

巫蛊之祸之结果是卫太子之死亡及卫皇后家族之毁灭,追随卫太子诸人及与卫氏家族有关系者,皆见诛尽净。霍光却不但不受牵连,反而更受武帝之信任。《汉书·霍光传》曰:


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倢伃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日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壹决于光。(68/2932)


霍光于武帝崩后突然崛起,于宫内代年幼之昭帝行使皇帝之权,其事非常突然而奇怪。霍光行使皇帝之权力,一位宫官凌驾于政府行政系统高官如丞相、御史大夫之上,并为之领导,此是史无前例者。关于昭帝继承皇位之问题,将于下一章再详细讨论。今先厘清霍光与此时其他政治人物之关系,以便更为清楚了解武帝崩时之政治局势。

据上引《汉书·霍光传》,受武帝遗诏辅导少主之官员有四人,是为霍光、金日、上官桀、桑弘羊。又据《车千秋传》,受遗诏辅少主者尚有丞相车千秋注2《汉书》各《纪》、《传》互有详略,综合所言,不出此五人。此五人中,上文已述霍光及车千秋二人,今详述其他三人事迹。

注2《汉书·车千秋传》列举受武帝遗诏辅少主者亦是四人:霍光、金日、桑弘羊及车千秋(66/2886)。没有提及左将军上官桀。

据《汉书·金日传》,金日是匈奴休屠王之太子。元狩二年(前121),匈奴浑邪王注3杀休屠王,然后裹胁休屠王部落之人众降汉注4金日之父亲不降见杀,所以金日与其母其弟皆成为俘虏,“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日时年十四。及长,身高“八尺二寸,容貌甚严”,其所养马肥壮,武帝召见,对答合意,即日“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日既亲近,未尝有过失,上甚信爱之……出则骖乘,入侍左右”。

注3《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作“浑邪王”(111/2933),《汉书·金日传》作“昆邪王”(68/2959)。

注4参见《汉书·金日传》68 / 2959。亦参见《史记·匈奴传》110 / 2909,《卫将军骠骑列传》111 / 2933。

金日为人极为谨慎,其先养马,“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独不敢”。及日贵,“赐出宫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后宫,不肯”。日长子“为帝弄儿,常在旁侧……其后弄儿……与宫人戏,日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68/2959—2962)。

马通于平卫太子之乱有功封侯,后武帝知卫太子为江充诬陷,乃族诛江充。马通与其兄侍中莽何罗惧祸及,谋为逆。何罗藏刃入禁中卧内,金日知觉,搏擒何罗(68/2960—2961)。《金日传》又曰:


及上病,属霍光以辅少主,光让日。日曰:“臣外国人,且使匈奴轻汉。”于是遂为光副。光以女妻日嗣子赏……日两子,赏、建,俱侍中,与昭帝略同年。(68/2962)


按武帝临崩,以霍光等辅少主事,详下章《昭帝继承之问题》。金日嗣子金赏与昭帝略同年,则金赏于昭帝即位时年约七八岁。霍光以其女妻金赏,安排小童之婚事,明显为政治婚姻,盖欲借联姻与金日紧密团结。昭帝即位年余注5,金日病死。

注5《汉书·昭帝纪》:昭帝于后元二年(前87)二月戊辰即位,金日于始元元年(前86)九月丙子薨(7 / 217、220)。

上官桀“少时为羽林期门郎……上奇其材力,迁未央厩令”。武帝病,上官桀言之涕泣,“上以为忠,由是亲近,为侍中,稍迁至太仆”《汉书·外戚传》97上/3957。上官桀拜太仆之时间,不见于《百官公卿表》。据《汉书·武帝纪》,上官桀于后元元年(前88)六月尚官骑都尉(6/211)。次年二月,武帝临崩前,“太仆桀为左将军”(《汉书·外戚传》97上/3957。参见《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上/791)。上官桀迁太仆在后元元年六月与二年二月之间。。太仆为九卿,此时上官桀在朝廷之职位高于霍光。武帝崩前,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乃是“受遗诏辅少主”五人之一。上官桀素与霍光亲善,“桀子安取霍光女,结婚相亲”。上官安娶霍光女之时间,最迟不得晚于武帝崩前数年《汉书·昭帝纪》:昭帝始元“四年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7/221)。据《外戚传》:立上官皇后时,后“年甫六岁”(97上/3958)。始元四年(前83)年甫六岁,当生于武帝后元元年(前88)。。昭帝初年,霍光秉政,于宫中代昭帝作决策,上官桀与其合作,“光每休沐出,桀常代光入决事”, “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孙”。昭帝始元四年,“诏召安女入为倢伃……月余,遂立为皇后,年甫六岁”《汉书·外戚传》97上/3958。又《汉书·昭帝纪》曰:“(始元)四年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7/221)。其时昭帝十一岁,上官皇后六岁,此婚姻必是霍光同意而安排者,盖为日后巩固权力之布局《汉书·外戚传》曰:“帝长姊鄂邑盖长公主居禁中,共养帝。盖主私近子客河间丁外人……长主内周阳氏女,令配耦帝。时上官安有女,即霍光外孙,安因光欲内之。光以为尚幼,不听。安素与丁外人善……外人喜,言于长主。长主以为然,诏召安女入为倢伃,安为骑都尉。月余,遂立为皇后,年甫六岁。”(97上/3958)此文谓霍光反对以上官安女婚配昭帝,上官安使丁外人说动长公主,长公主乃“召安女入为倢伃……月余,遂立为皇后”。其时霍光辅政,“政事壹决于光”。昭帝立皇后事若非霍光同意,绝无可能进行。霍光立六岁之外孙为皇后,又惧物议,推其责于长公主及上官安。

昭帝初年,霍光、上官桀初辅政,二人团结,一致对外。稍后,其权力地位已稳,渐有争隙,上官桀父子乃阴与燕王旦、鄂邑盖长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结合,欲夺霍光之权。元凤元年(前80)九月,霍光以此数人谋反,尽诛之参阅《汉书·昭帝纪》7/226—227, 《霍光传》68/2934—2936, 《外戚传》97上/3959。

桑弘羊“洛阳贾人之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言利事析秋豪”。弘羊初入宫行走,当在武帝元狩年间(前122—前117)《汉书·食货志》述桑弘羊年十三为侍中后,又述明年有司请废三铢钱,行五铢钱(24下/1164、1165)。《汉书·武帝纪》记行五铢钱事在元狩五年(前118)。《食货志》记事之先后不尽与本纪相合,如《食货志》先言有司请废三铢钱,行五铢钱,后记公卿请行算缗事(24下/1165、1166—1167);《武帝纪》则系“初算缗钱”在元狩四年,记“罢半两钱,行五铢钱”于元狩五年(6/178、179)。《食货志》记述非事事皆系明确时间,然仍可据本纪大致推定。。稍后,约于元鼎年间(前116—前111)《汉书·食货志》于述孔仅为大司农后,即述桑弘羊为大司农中丞。据《百官公卿表》,孔仅为大农令在元鼎二年至四年(19上/777—779)。桑弘羊始为大司农中丞亦当在其时前后。, “桑弘羊为大司农中丞,管诸会计事,稍稍置均输以通货物”。元封元年(前110),桑弘羊为搜粟都尉《汉书·食货志》谓桑弘羊官“治粟都尉”(24下/1174)。《汉书补注》引刘敞曰:“弘羊为搜粟都尉也。”(24下/19b)《汉书·百官公卿表》无“治粟都尉”,有“騪粟都尉”,注引服虔曰:“騪音搜狩之搜。搜,索也。”(19上/731)《汉书补注》先谦谓搜字,官本作蒐(19上/15a)。,领司农,主持全国之经济财政事务,除继续盐铁专卖、均输等措施外,又推出平准与入粟补吏赎罪等改革。

盐铁专卖是盐与铁器的生产销售由政府独家经营。于产盐之地置盐官,出铁矿之地置铁官,分别负责煮盐与冶铁制造铁器等生产与销售。

均输与平准皆为平抑物价,减少政府之费用。原本各地官府各以所需,就地大量购买,造成当地物价大幅上升,所谓“以诸官各自市相争,物以故腾跃”是也。均输乃以大司农统筹全国官府之购物,“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置均输盐铁官……而相灌输”。从物价较低之处购买,令该处物价不至太低;运往物价较高之处使用,既平抑该处物价,又省费用。此谓均输。然运输之费用太高,均输“或不偿其僦费”。故补之以“平准”,在同一地于物价过低时买而储之,俟物价过高时则卖出储物以平抑物价,均输与平准配合施行,必须大司农作全国之统筹。所谓“大农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各项措施功效显著,武帝巡狩天下,“北至朔方,东封泰山……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巨万计,皆取足大农”《汉书·食货志》24下/1174—1175。据《汉书·武帝纪》,武帝巡狩朔方,东封泰山,事在元封元年(前110)(6/189—191)。。此外,桑弘羊又推动入粟补吏赎罪之法,《汉书·食货志》又曰:


弘羊又请令民得入粟补吏,及罪以赎。令民入粟甘泉各有差……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24下/1175)


自元狩年间至武帝崩,桑弘羊为朝廷服务三十余年,武帝后期之经济财务政策皆桑弘羊推动主持,武帝开边,通西域,开发岭南西南夷,诸多兴作,用度太奢,“皆取足大农”。武帝嘉桑弘羊为国兴大利,信之任之,屡赏赐之。及病笃,以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后元二年二月,“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19下/791)。武帝崩于后元二年二月,是桑弘羊拜御史大夫在武帝临崩之时。,并为辅导少主之五位大臣之一。

“(桑)弘羊自以为国兴大利,伐其功”《汉书·食货志》24下/1176。,以为其得居高位乃因其数十年服务国家之功劳,又以为其功勋与效绩皆远胜霍光。其与霍光同为辅政大臣,然武帝崩后,霍光于宫内独擅大权,桑弘羊心中不服,二人之关系不甚和顺。再者,桑弘羊在财经界之声望与权威,亦使霍光感受不便。霍光乃使人攻击桑弘羊主持之财经措施,然后,安排其亲信部属主持大司农事务《汉书·食货志》曰:“昭帝即位六年,诏郡国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弘羊难,以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不可废也。乃与丞相千秋共奏罢酒酤。”(24下/1176)此即是昭帝始元六年之“盐铁会议”。贤良文学之士攻击盐铁专卖、均输、酒榷之弊端,使御史大夫桑弘羊穷于应付,其后乃罢酒榷。徐复观谓此召集民间人士到京师会议,攻击政府之政策与措施,在汉代绝无仅有,乃是霍光欲打击桑弘羊在财经界之威望,削弱其权力之特别做法。辩论盐铁会议之后,霍光任命其亲信部属杨敞、田延年先后为大司农,掌握朝廷之财经部门(见徐复观:《〈盐铁论〉中的政治社会文化问题》,《新亚学报》第11卷下册,页341—342,香港,新亚研究所,1975年)。霍光虽使人攻击盐铁专卖,但会后却继续维持盐铁专卖,因为盐铁专卖大量增加国库之收入(见林振翰:《〈盐铁论〉校释例言》,《盐铁论》,页5,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桑弘羊怨恨霍光《汉书·食货志》谓桑弘羊“欲为子弟得官,怨望大将军霍光,遂与上官桀等谋反”(24下/1176)。按此谓桑弘羊对抗霍光之理由是“欲为子弟得官”不遂。此乃表面之词,或是霍光诛桑弘羊后之官方说法。,乃与上官桀父子、燕王旦及鄂邑盖长公主合谋欲除霍光,而为霍光诛灭。

简单言之,霍光对与其同受遗诏辅政之重要大臣,态度因人而异。对毫无权力野心者,如丞相车千秋,霍光任其安居高位,尊敬赏赐之。对性格强而无害者,如车骑将军金日,霍光与之结为儿女亲家,亲近拉拢之。对欲分享权力乃至夺权者,如桑弘羊、上官桀,霍光诛灭之,即使是其儿女亲家如上官桀父子,霍光亦毫不容情。

霍光专政期间,任命担任重要官职之官员,皆是其朋友、部属及亲属。今遂一检视如下。

王莽,于《汉书》无传,其于武帝朝之官历事迹不见记录。《汉书·百官公卿表》载王莽于昭帝始元元年(前86)为卫尉《汉书·百官公卿表》始元元年,“卫尉天水王莽稚叔,三年迁”。始元四年,“卫尉王莽为右将军卫尉,三年卒”。同年,“大鸿胪田广明为卫尉,五年迁”(19下/792—794)。王莽为卫尉三年,迁右将军,初仍兼卫尉,稍后免卫尉。田广明继任卫尉。据前引文推断,王莽卒于元凤元年(前80)。施之勉亦谓“莽殆卒于元凤元年”(施之勉:《汉书补注辨证》,页98,香港,新亚研究所,1961年)。。《汉书·百官公卿表》又曰:


卫尉,秦官,掌宫门卫屯兵。注师古曰:“《汉旧仪》云:卫尉寺在宫内。胡广云:主宫阙之门内卫士,于周垣下为区庐。区庐者,若今之仗宿屋矣。”(19上/728)


卫尉领皇宫之卫士,负责皇宫之外层守卫参阅廖伯源:《西汉皇宫宿卫警备杂考》(初刊于《东吴文史学报》第5号,台北,东吴大学,1986年),《历史与制度——汉代政治制度试释》,页3—7,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7年。。卫士每年换班者数万人,为京城之重要武装力量,钱文子以为汉初南北军,南军即指卫尉所领率者钱文子:《补汉兵志》,《二十五史补编》第一册,页417。。霍光于辅政之次年,即任王莽为卫尉,委以皇宫守卫之重责,后又转任右将军之职,至死乃罢。可见霍光极为信任王莽,二人关系密切。《汉书·武五子传》:燕王旦与其姊鄂邑盖长公主谋反霍光。旦“后谓群臣:‘盖主报言,独患大将军与右将军王莽。’”(63/2756)此语显示王莽掌握武装力量而又支持霍光。尚有一事可见王莽与霍光之关系:昭帝初年,霍光与上官桀用武帝遗诏封侯。《汉书·霍光传》曰:


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自相贵耳。”光闻之,切让王莽,莽酖杀忽。(68/2933)


遗诏封侯事,下文将详论。于此仅谓王忽冒失,口不择言,说出事实之真相。光怒责王莽,而不罢王莽之卫尉官职,可见霍光信任王莽。王莽杀其子,以示其坚决支持霍光。

王莽死后,霍光任命张安世为右将军。张安世父张汤,为武帝朝出名之酷吏,官至廷尉、御史大夫,以弄法得罪,自杀。“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汉书·张汤传》曰:


安世……少以父任为郎。用善书给事尚书,精力于职,休沐未尝出……上奇其材,擢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孝昭始元元年,“尚书令张安世为光禄勋”(19下/792)。是张安世直至昭帝即位,仍任职尚书令。本传谓其“为尚书令,迁光禄大夫”,衍一“迁”字。张安世当是先为尚书令,后加任光禄大夫,同时任二官。尚书令秩六百石,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当是其为尚书令日久,武帝赏功劳,加其任光禄大夫官,以增其俸禄。“大夫掌论议”,得参与朝廷之论议,光禄大夫无行政职务。张安世为尚书令光禄大夫,其主要职务仍是尚书令,故《百官公卿表》于始元元年谓“尚书令张安世为光禄勋”。。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秉政,以安世笃行,光亲重之。(59/2647)


霍光于其执政之次年,昭帝始元元年(前86),任命张安世为光禄勋,负责皇宫之中层守卫光禄勋“掌宫殿掖门户”,盖掌皇宫内宫殿门户走廊之守卫,其属官诸中郎将,领诸郎;郎,“多至千人”, “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又“期门、羽林皆属”光禄勋,“期门掌执兵送从”,亦“多至千人”; “羽林掌送从……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上/727)。是光禄勋部下有诸郎、期门、羽林,总数不下数千人,形成西汉皇宫之中层守卫。至皇宫之内层守卫,则是少府所领之宦官组成。参见廖伯源:《西汉皇宫宿卫警备杂考》,《历史与制度——汉代政治制度试释》,页8—12。。六年后,元凤元年(前80),右将军卫尉王莽卒,左将军上官桀父子见诛,霍光乃加任张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如故,为其副手。《汉书·张汤传》又曰:


会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皆与燕王、盖主谋反诛,光以朝无旧臣,白用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以自副焉。(59/2647)


张安世“少以父任为郎”。其父张汤死于元鼎二年(前115),则安世初为郎必早于此年,至武帝崩,安世为郎、尚书、尚书令凡三十余年《汉书·张安世传》曰:霍光薨后,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推荐张安世可继霍光为大将军,其封事有“车骑将军安世事孝武皇帝三十余年”等语(59/2648)。。霍光亦以同时于宫中为官三十余年,霍光与张安世二人大有可能于武帝崩前已认识甚久,甚至关系友好。昭帝即位之次年,霍光任命张安世为光禄勋,委于皇宫中层守卫之重任,显示霍光信任张安世。再者,张安世为人谨小慎微,毫无权力野心,亦是霍光重用张安世之原因。今举张安世之若干事迹以见其性格与为人,用以加强证明前述对张安世之评断。

张安世兄张贺尝为卫太子家吏,太子败,贺下蚕室,为宦者,后为掖庭令,有恩于宣帝。《汉书·张安世传》曰:


宣帝以皇曾孙收养掖庭。贺内伤太子无辜,而曾孙孤幼,所以视养拊循,恩甚密焉。及曾孙壮大,贺教书,令受《诗》,为取许妃,以家财聘之。曾孙数有征怪,语在《宣纪》。贺闻知,为安世道之,称其材美。安世辄绝止,以为少主在上,不宜称述曾孙。(59/2651)


所谓“曾孙数有征怪”,是谓皇曾孙有类似高祖真命天子之异征《汉书·宣帝纪》谓皇曾孙“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8/237)。此所谓征怪乃谓皇曾孙有真命天子之征,如高祖及昭帝。此事将于下章《昭帝继承之问题》详论。。安世禁止贺言其事,盖恐惹祸。

据《汉书·外戚传》,贺初欲以其女孙妻皇曾孙,以其弟安世之反对,贺乃为曾孙聘暴室啬夫许广汉女平君。其文曰:


贺弟安世为右将军,与霍将军同心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安世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于是贺止。(97上/3964)


张安世之坚决反对其兄以女孙妻皇曾孙,盖恐他人以为其欲借与曾孙联姻而有所图,疑其有个人野心。

昭帝崩,右将军光禄勋张安世迁车骑将军光禄勋。及霍光薨,御史大夫魏相推荐张安世代替霍光为大将军。《汉书·张安世传》曰:


“……(张安世)国家重臣也,宜尊其位,以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使专精神,忧念天下,思惟得失。安世子延寿重厚,可以为光禄勋,领宿卫臣。”上亦欲用之。安世闻指,惧不敢当,请间求见,免冠顿首曰:“……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安世深辞弗能得。后数日,竟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数月,罢车骑将军屯兵,更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焉。(59/2648)


宣帝受张贺大恩,特别对待张氏家族《汉书·张安世传》曰:“(霍光子)禹谋反,夷宗族,安世素小心畏忌,已内忧矣。其女孙敬为霍氏外属妇,当相坐,安世瘦惧,形于颜色。上怪而怜之,以问左右,乃赦敬,以慰其意。”(59/2649),信任张安世。“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几乎是京城及皇宫武装力量之大部分,授予张安世一人统领。宣帝以张安世“领尚书事”,得在宫内与宣帝商量决定大政。然越是如此,张安世越是小心谨慎。《汉书·张安世传》又曰:


安世……职典枢机,以谨慎周密自著,外内无间。每定大政,已决,辄移病出,闻有诏令,乃惊,使吏之丞相府问焉。自朝廷大臣莫知其与议也……其欲匿名迹远权势如此……安世自见父子尊显,怀不自安,为子延寿求出补吏,上以为北地太守。(59/2649—2651)


张安世之为人性格如此,霍光与其同在宫中任官三十余年,深知其不爱争名斗胜,而谨慎自爱,欲离权远势。此所以霍光任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为其副手。张安世为右将军五年后,于元凤六年(前75)见封为富平侯,其封侯之原因为“辅政宿卫,肃敬不怠”《汉书·张安世传》59/2647。又《汉书·外戚恩泽侯表》曰:张安世“以右将军光禄勋辅政勤劳侯”(18/692)。。按汉制封侯之条件,是为军功、外戚、拜为丞相三者之一参见前引廖伯源:《汉代爵位制度试释(上)》,页93—184。。张安世无此三条件之任何一项,其封侯是西汉极少之例外,明显是霍光给予张安世之特别好处。

张安世封侯后年余,昭帝崩。昭帝尚未葬,张安世迁车骑将军。霍光征立昌邑王为皇帝,二十七日后,又以王“行淫乱”为借口,废昌邑王,而召已沦为庶人之皇曾孙,立为皇帝,是为宣帝。霍光之废立皇帝,张安世听从霍光之指示,与光同进退。废昌邑王时,霍光主持逮捕昌邑王,张安世则指挥羽林骑,驱逐昌邑王之旧臣二百余人出宫,并逮捕送入监狱《汉书·霍光传》68/2939。。张安世与霍光关系亲近,忠实执行霍光之意旨。

范明友是霍光之女婿。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元凤三年(前78), “中郎将范明友为度辽将军卫尉,十二年迁”(19下/796)。宣帝地节二年(前68),霍光薨。次年,宣帝欲抑制霍氏之势力,范明友任度辽将军卫尉之职位凡十二年,于皇宫之防卫,威重权大,宣帝调动其职位,迁为光禄勋。数月后,范明友涉及霍氏谋反案,见诛。在霍光专政期间,范明友以霍光之女婿,领宫廷宿卫之卫士凡十二年。此外,尚有数位霍氏之子孙及女婿、孙女婿亦占据皇宫之重要职位。《汉书·霍光传》曰:


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壻为东西宫卫尉按天子所居之未央宫在长安城内之西南角,太后所居之长乐宫在长安城内之东南角。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边,故称“东西两宫”。未央宫卫尉常置,为九卿之卫尉。长乐宫卫尉于有太后时乃置。所谓“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是上文卫尉范明友及“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又霍光之其他女婿、孙女婿及姊之女婿于宫内领兵任职者尚有光“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 “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而“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光“孙婿中郎将王汉”(《汉书·霍光传》68/2952)。,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68/2948)


霍光用子孙及诸婿领辖京城及皇宫之卫士屯兵,以确保其政权之安全稳固。

昭帝在位之最后一年(元平元年,前74),霍光任命赵充国为后将军,韩增为前将军《汉书·百官公卿表》19下/799—800。

赵充国曾是霍光之部属。《汉书·赵充国传》曰:


(赵充国)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武帝时,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击匈奴……(陷阵突围有功,)拜为中郎,迁车骑将军长史。昭帝时,武都氐人反,充国以大将军护军都尉将兵击定之,迁中郎将,将屯上谷,还为水衡都尉。击匈奴,获西祁王,擢为后将军,兼水衡如故。与大将军霍光定册尊立宣帝,封营平侯。(69/2971—2972)


赵充国于武帝后期为车骑将军长史,史书不载其时何人为车骑将军。昭帝元凤元年(前80), “(赵)充国以大将军护军都尉将兵击定”武都氐人。其时大将军乃霍光《汉书补注》先谦曰:“《百官表》:护军都尉,武帝元狩四年属大司马(19上/737)。昭帝时,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故此称大将军护军都尉也。”(69/1b)。按元凤元年击武都氐人之役,领兵之将军为执金吾马适建、龙頟侯韩增及大鸿胪田广明,赵充国为护军都尉,职掌监军,监护诸将《汉书补注》引齐召南曰:“案《昭纪》元凤元年,‘武都氐人反,遣执金吾马适建、龙頟侯韩增、大鸿胪广明将三辅、太常徒,皆免刑击之’(7/225)。然则充国以护军为裨将而战功多耳。”(69/1b)按护军都尉职掌监军。赵充国盖为护军都尉,监护诸将。参阅廖伯源:《汉代监军制度试释》(初刊于《大陆杂志》第70卷第3期,台北,1985年3月),《历史与制度——汉代政治制度试释》,页36—85。。其时赵充国为霍光之亲信部下。其后赵充国为护军都尉兼中郎将、护军都尉兼水衡都尉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元凤元年,“中郎将赵充国为水衡都尉,六年迁”(19下/795);元平元年(前74), “水衡都尉赵充国为后将军”(19下/799);三年后,宣帝本始三年(前71), “光禄大夫于定国为水衡都尉”(19下/801)。是赵充国卸任水衡都尉应在前74年至前71年之间。赵充国在元凤元年(前80)为大将军护军都尉,元凤三年(前78)范明友拜度辽将军时,赵充国仍为护军都尉(《汉书·匈奴传》94上/3784, 《昭帝纪》7/229)。是在前80年至前78年之间,赵充国为水衡都尉仍兼大将军护军都尉。按水衡都尉为西汉十四位九卿之一,位至九卿仍兼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之护军都尉,赵充国是霍光之亲信部属。。又据《汉书·匈奴传》曰:


(元凤三年,匈奴击乌桓。)大将军霍光欲发兵邀击之,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犯塞,今匈奴击之,于汉便……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94上/3784)


赵充国为霍光之部属,亦是其军事顾问。霍光虽官至大将军,然一生未曾上过战场,赵充国则行伍出身,以军功显。霍光调赵充国入其幕府,参议军事。其后两人关系密切,霍光拔用赵充国为九卿、后将军。

韩增出身列侯世家,自幼富贵,为龙頟侯。《汉书·韩增传》曰:


增少为郎,诸曹侍中光禄大夫,昭帝时至前将军……增世贵,幼为忠臣,事三主,重于朝廷。为人宽和自守,以温颜逊辞承上接下,无所失意,保身固宠,不能有所建明。(33/1857)


韩增之性格与为人行事,褚少孙有如下记述:


夫龙頟侯曾为前将军,世俗顺善,厚重谨信,不与政事,退让爱人。(《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20/1059)


褚少孙以韩增为乡愿退让,不得罪人,不言政治,不争权利,保身固宠之代表人物。“增少为郎,诸曹侍中光禄大夫”,在宫内为官数十年,其与霍光必早已认识,霍光知其人之无害,放心任用其为前将军。

西汉之前半叶,丞相为皇帝决策之主要顾问,又领导与监督行政系统,执行诏令及日常之行政事务,丞相是政府中职位最高、权力最大之官员。但在霍光专政期间,丞相之重要性大为降低。此时期之丞相是车千秋(前89—前77)、王(前77—前76)、杨敞(前75—前74)、蔡义(前74—前71)及韦贤(前71—前67)五人。车千秋事已详本书之《导论》,今依次论述其他四人。

以郡县小吏积功升迁为县令,盖为能吏。其人临危不乱,善与人交通。《汉书·王传》曰:


……以郡县吏积功,稍迁为被阳令。武帝末……绣衣御史暴胜之使持斧逐捕盗贼,以军兴从事,诛二千石以下。胜之过被阳,欲斩已解衣伏质,仰言曰:“使君颛杀生之柄,威震郡国,今复斩一,不足以增威,不如时有所宽,以明恩贷,令尽死力。”胜之壮其言,贳不诛,因与相结厚。胜之使还,荐,征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66/2887—2888)


从伏质死囚至与暴胜之“相结厚”,胜之返京即力荐王为人灵活,与人交际之能力强,可以推想而知。为能吏,其为右扶风可见其事例。《汉书·王传》又曰:


(王)守右扶风,上……过扶风,宫馆驰道修治,供张办。武帝嘉之,驻车,拜为真,视事十余年注6。昭帝时为御史大夫,代车千秋为丞相,封宜春侯。明年薨。(66/2888)

注6《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征和四年(前89), “右辅都尉王为右扶风,九年迁”(19下/790)。而《王传》谓王为右扶风,“视事十余年”。《表》、《传》不同。按绣衣直指使者暴胜之逐捕盗贼,厚结王事在天汉二年(前99)(《武帝纪》6/204)。胜之返京即荐王乃见“征为右辅都尉,守右扶风”。则王为右辅都尉十年,乃迁右扶风,唯其前以右辅都尉守右扶风若干时间,其守右扶风之时间与真除右扶风后之九年相加,或有十余年,《传》所言“视事十余年”,盖指此为言。


右扶风为三辅之一,三辅之治所皆在长安城内见《汉书·百官公卿表》服虔注及颜师古注,19上/737。。西汉三辅最为繁剧难治,王守右扶风及真除右扶风,前后十余年,其为能吏,无可疑者,霍光必知其人。王自右扶风迁御史大夫,在昭帝元凤元年(前80),盖霍光拔擢之。三年后,元凤四年,丞相车千秋薨,王迁丞相。为丞相不足二年,薨注7

注7《汉书·百官公卿表》:元凤四年,“二月乙丑,御史大夫王为丞相”;元凤五年,“十二月庚戌,丞相薨”(19下/797)。是王为丞相约一年又十一月。

薨后凡十一月,霍光乃任命杨敞为丞相。杨敞是霍光之故吏,出身于大将军幕府。《汉书·杨敞传》曰:


杨敞……给事大将军莫府,为军司马,霍光爱厚之,稍迁至大司农。(66/2888)


杨敞为大将军霍光幕府之司马《汉书·杨敞传》谓敞“给事大将军莫府,为军司马”。《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始元六年,“大将军司马杨敞为大司农”(19下/795)。一谓“军司马”,一谓“司马”,二者为不同之官职。按将军所领营分若干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其不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后汉书·百官志》志24/3564)。军司马为部之副长官,如部不置校尉,军司马则为部之长官,军司马盖汉代中级之领兵官,非将军幕府之幕僚。至将军幕府则有“长史、司马皆一人,千石。本注曰:司马主兵,如太尉”(《后汉书·百官志》志24/3564)。《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将军幕府之司马盖助理幕府之军事行政。杨敞给事大将军幕府,其官职非军司马,乃是司马。《百官公卿表》正确。,霍光爱护而拔擢之为大司农《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始元六年,“大将军司马杨敞为大司农”(19下/795)。杨敞似不曾为大将军长史。按《汉书·杨敞传》不言杨敞为大将军长史。《汉书补注》王先谦曰谓杨敞“又为长史,见《昭纪》及《燕王旦传》”(66/8a)。今人施之勉辨证,谓杨敞为大将军长史事又见《霍光传》,而不见于《昭帝纪》(《汉书补注辨证》,页288)。按《燕王旦传》谓旦上书劾霍光任用私人,“今大将军长史(杨)敞无劳,为搜粟都尉”(63/2755)。《霍光传》同(68/2935)。两传谓大将军长史杨敞为搜粟都尉,皆是燕王旦劾霍光之言。燕王旦远在其国,或有隔膜,言京师事不甚准确。据《百官公卿表》, “騪粟都尉,武帝军官,不常置”(19上/731)。杨敞已以大将军司马为大司农,则不得又以大将军长史为搜粟都尉。,大司农主管全国经济与财政,为九卿之一。以秩千石之大将军幕府司马,擢升为秩中二千石之大司农,可谓超迁。前述桑弘羊事,谓霍光于始元六年召集贤良文学之士“议罢盐铁榷酤”,盖为打压桑弘羊在财经部门之威望,随后霍光即任命其部属杨敞为大司农,掌握财经部门。霍光喜爱杨敞,盖敞胆小怕事,凡事遵循其意旨。杨敞胆小怕事,有二事例可见。《汉书·杨敞传》曰:


元凤中,稻田使者燕苍知上官桀等反谋,以告敞。敞素谨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66/2888)

昭帝崩。昌邑王征即位,淫乱,大将军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王更立。议既定,使大司农田延年报(丞相杨)敞。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66/2889)


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昭帝始元六年(前81),大将军司马杨敞为大司农,元凤四年(前77)“二月乙丑,大司农杨敞为御史大夫”。元凤六年(前75)“十一月己丑,御史大夫杨敞为丞相”(19下/795—798)。数年之间,杨敞从大将军幕府官属官至丞相,上引《杨敞传》谓霍光“爱厚”杨敞,诚是。霍光之大将军幕府官属数十百人,杨敞特得霍光爱厚超擢。史书不言杨敞之才能治迹,仅谓其“素谨畏事”,不敢决断,有事亦不敢言。霍光爱之而特置之于官僚系统之最高职位,盖放心杨敞听从指示,对其权力毫无威胁。

杨敞为丞相不足一年,于元平元年(前74)八月己巳薨。蔡义继为丞相。”《汉书·蔡义传》曰:


蔡义……以明经给事大将军莫府……数岁,迁补覆盎城门候长安城之城墙有十二门,东南西北四向各有三门,覆盎城门为南向靠东边(张宗祥:《校正三辅黄图》,页8—11,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汉书·百官公卿表》曰:“城门校尉掌京师城门屯兵,有司马、十二城门候。”颜师古注曰:“门各有候。”(19上/737、738)。久之,诏求能为《韩诗》者……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擢为光禄大夫给事中,进授昭帝。数岁,拜为少府,迁御史大夫,代杨敞为丞相。(66/2898—2899)


蔡义盖亦大将军霍光幕府官属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昭帝元凤三年(前78), “光禄大夫蔡义为少府”。按蔡义于元凤三年之前“给事大将军莫府”数岁,“迁补覆盎城门候”, “擢为光禄大夫给事中,进授昭帝”数岁。霍光于武帝后元二年(前87)为大将军。则蔡义于后元二年至元凤三年此十年之内,任此数职,可能性较大。盖蔡义以能为《韩诗》见上,擢为光禄大夫,授昭帝《韩诗》,其事必在昭帝时。否则于武帝晚年,昭帝以数岁小儿而学《韩诗》,似不太可能。再者,若蔡义“给事大将军莫府”之大将军非霍光,则只能是卫青。卫青自元朔五年(前124)为大将军,至元封五年(前106)薨。元封五年至元凤三年(前106—前78)凡二十八年,而蔡义给事大将军幕府数年。若蔡义是大将军卫青幕僚,则其给事大将军幕府后三十余年,乃为光禄大夫给事中授昭帝《诗》。在此三十余年中,史书仅言其为覆盎城门候,不言其他。三十余年长任一职,又无其他事迹可记,不太可能。故谓蔡义给事大将军卫青幕府之可能性较小。。据《汉书·百官公卿表》,昭帝元凤三年(前78), “光禄大夫蔡义为少府,三年迁”。元凤六年(前75), “十一月,少府蔡义为御史大夫,一年迁”。元平元年(前74), “九月戊戌,御史大夫蔡义为丞相”(19下/796—799)。《汉书·蔡义传》又曰:


义为丞相时年八十余,短小无须眉,貌似老妪,行步俛偻,常两吏扶夹乃能行。时大将军光秉政,议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颛制者。光闻之,谓侍中左右及官属曰:“以为人主师当为宰相,何谓云云?此语不可使天下闻也。”义为相四岁,薨。(66/2899)


蔡义与其前任一样,皆无任职地方长吏(县令、郡太守)之经历。蔡义于其晚年为少府三年,御史大夫一年,升任丞相,其行政历练不足,甚为清楚,且其年龄太老,健康不佳,体力不足于胜任丞相之职务,其人非丞相之佳选。难怪“议者或言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颛制者”。

蔡义薨后,韦贤继任为丞相。韦贤以经学名家,号为大儒。《汉书·韦贤传》曰:


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稍迁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宣帝立)徙为长信少府。以先帝师,甚见尊重。本始三年,代蔡义为丞相……时贤七十余,为相五岁,地节三年,以老病乞骸骨……丞相致仕自贤始。(73/3107)


霍光于宣帝地节二年(前68)三月薨。次年三月,韦贤以老病为由辞职,六月,御史大夫魏相代为丞相。

韦贤与其前任蔡义相同,拜相时皆是年事已高,两人又同是经师,少欲而无权力野心,两人居相位,皆无能力执行丞相之职权。宣帝准许韦贤辞职,开丞相致仕之先例,盖其欲用魏相为丞相,以夺霍氏家族之权。


综上所述,于其执政之初年,霍光重视四位与其同受遗诏辅导少主之大臣,努力与其建立紧密之关系。但是,当其儿女亲家左将军上官桀联合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欲夺权,霍光毫不手软,尽诛杀之。至于不欲争权者,如丞相车千秋,霍光则任其长居高位。

在其执政期间,霍光以己意选择任用诸将军与丞相。其人可分为二类:第一类是行事退让、不争权势者,或年纪太老、不胜繁剧者,如右将军张安世、前将军韩增、丞相蔡义与韦贤。第二类是霍光之亲戚、亲信或故吏,如右将军王莽、后将军赵充国及霍光之儿孙与女婿。丞相杨敞可列入二类,此所以霍光特别爱厚之。

霍光拔擢任用之亲近故吏甚多,较为出名而至高位者有大司农田延年、御史大夫丙吉及太仆杜延年田延年事见《汉书·霍光传》(68/2937),丙吉事见本传(74/3143),杜延事见本传(60/2662—2665)。

霍光用人,以服从为先。萧望之事可见。《汉书·萧望之传》曰:


大将军霍光秉政,长史丙吉荐儒生王仲翁与(萧)望之等数人,皆召见。先是左将军上官桀与盖主谋杀光,光既诛桀等,后出入自备。吏民当见者,露索去刀兵,两吏挟持。望之独不肯听,自引出曰:“不愿见。”吏牵持匈匈。光闻之,告吏勿持。望之既至前,说光曰:“……今士见者皆先露索挟持,恐非……致白屋之意。”于是光独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补大将军史。三岁间,仲翁至光禄大夫给事中。(78/3271—3272)


萧望之不屈于非礼,拒绝服从霍光自定之规矩,霍光乃不用望之。此事亦可旁证霍光拔擢安置于重要官职者,皆软弱怕事而服从者,或是年老无能之辈。

霍光之择用官员私心自用,可见霍光辅政时之专横与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