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鸟依人到小鸟依人
如果这会儿您接到一个久未谋面、事业有成的男性“发小”电话,闲聊之际他告诉您,自己身边正有个“做小鸟依人状的亲密伙伴”,您脑海里多半立刻会浮现出一个娇俏女性(哪怕不一定是少女)的形象吧?
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从文艺小说到肥皂剧,从专业作家的作品到网络写手“堆流量”的网文,但凡用到“小鸟依人”这四个字,接下来跃入眼帘的多半是个如假包换的美女——不但必须是美女,而且还得是那种温柔羞涩、眉低眼顺的类型,“女汉子”“女强人”或“运动宝宝”型美女还不在其列。
倘若这时有人告诉您,其实“小鸟依人”是对“飞鸟依人”这个成语的误读,按照已故相声大师苏君文茂的名言,“小鸟依人”是“错误”,“飞鸟依人”才是“正根儿”,您会作何感想?
什么?您想说:“不就一个字嘛!”不管是飞鸟还是小鸟,反正只要“依人”,那就无疑是个娇俏羞涩的大姑娘小妹子吧。
这您可就错了,正所谓“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小鸟依人”这个直到近现代才演变定型的俗语,在其漫长的“飞鸟依人”阶段,所形容的常常并非淑女或美女,而是如假包换的男性。
最早被形容为“飞鸟依人”的历史人物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人:唐初大政治家、大书法家褚遂良。
褚遂良是名门之后,父亲褚亮在隋末先依附西北割据势力薛举,后归附当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成为所谓“秦府十八学士”之一。作为藩府亲信的子弟,褚遂良在李世民夺取帝位后的起点和“初始信任值”就高于常人,加上学识渊博,性情投缘,很得李世民器重。
《旧唐书》中记载,唐太宗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李世民废黜太子李承乾,改立李治(后来的唐高宗)为太子,精神上受到重创,就在这一年,他曾和妻兄兼重臣长孙无忌论及身边亲近文臣的优劣,最后一个被点名的便是褚遂良,李世民说他“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既写忠诚,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自加怜爱”。
在这段话之前,李世民曾直率批评对话者长孙无忌“妄相谀悦(乱拍马屁)”,在褚遂良之前被品评的人物中,也有唐俭(“事朕三十载遂无一言论国家得失”)、高士廉(“所少者骨鲠规谏耳”)等被他认为“缺乏实话实说勇气”的官员,因此“飞鸟依人”并非形容褚遂良百依百顺,而是说他生性温和,且发自肺腑地亲近李世民,让李世民自然而然产生喜爱、关照之意。
褚遂良生于隋文帝开皇十六年(公元596年),长李世民两岁,但从辈分上算,却可说是后者的晚辈,和生于北齐武平六年(公元575年)的高士廉、生于北周大成元年(公元579年)的唐俭这些与李世民甚至李渊平辈论交的老臣相比,固算年富力强,和长自己两岁的皇亲长孙无忌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李世民在谈及他的时候,口气中自然而然带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和亲昵。
应该说,这个“原始版”的“飞鸟依人”虽然形容的是男性,且这位男性被如此“点评”时年已48岁,但“飞鸟依人”在这时却算得上十足的“好评”,剔除性别因素,含义和今天被“误读”后的“小鸟依人”也相当接近。但接下来的演变就不怎么好了。
到了宋代,“飞鸟依人”不仅继承和发扬了用于形容男性的“光荣传统”,而且意思也从“好评”摇身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差评”。最典型的例子,是《宋季三朝政要》里关于南宋后期权奸史嵩之的一段记载。
这本由元初一位南宋佚名遗民撰写的历史著作中,提到宋理宗赵昀淳祐四年(公元1244年),史嵩之的父亲史弥忠病逝。此前史弥忠病重,史嵩之照当时的官场规矩和礼教理应“留职停薪”去伺候父亲,但他唯恐一旦“请假”就可能丧失权势甚至官缺,一直对此装聋作哑;此刻史弥忠业已去世,照当时的制度,身为人子的史嵩之更应该开缺三年,为父亲“守制”,但史嵩之倚仗皇帝的宠信,继续以“夺情”(工作需要所以不得不化悲痛为力量坚守岗位)为由赖在右丞相兼枢密使(相当于总理兼国防部长)的要职上不肯下去,非但不肯下去,皇帝还下诏,让负责起草政府文件的学士院代拟一份诏书,为史嵩之“夺情起复”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少大臣、学者本来就对史嵩之专权不满,这下更是怒不可遏,纷纷祭起“古者忠臣必出孝子之门”(对父亲都如此不孝,对国家和皇帝的感情可想而知)的“大题目”弹劾史嵩之,其中最著名的是由黄恺伯、金九万等一百四十名太学生联名奏上的弹劾书。书中痛斥史嵩之“视父死如路人,方经营内引,摇尾乞怜,作飞鸟依人之态”。很显然,在这里,“飞鸟依人”是指为谋求私利奴颜婢膝,刻意放低姿态,对权贵阿谀奉承,不但是“差评”,而且差到了极点(弹劾书的作者们表示“罪莫大于不孝”“置之铁钺犹不足谢天下”,意思是砍了都不冤)。
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飞鸟依人”的含义渐渐变得越来越接近今天的“误读版小鸟依人”。清代绍兴画家冯仙湜写了本图文并茂的名人录《图绘宝鉴》,其中有一卷是专门收录才女的,里面形容一名“善画兰、亦工诗”的才女叶文,就用到了“风姿绰约,如飞鸟依人”的说法。很显然,这个“飞鸟依人”不仅恢复为“好评”,而且用来形容女性风采,和今天“小鸟依人”的含义已几乎分毫不差了。
那么,“飞鸟依人”又为何变成“小鸟依人”?这个就不容易说清楚了。不过,汉语中定语形容词的丰富,是和白话文学的普及以及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分不开的,事实上,自晚清通俗小说大行于市,“小鸟依人”的用法便不胫而走,而一字之差的“飞鸟依人”反倒近乎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