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册元年称帝说的来历
综上所述,上一节谈到的有关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年代的种种说法,都是无法印证的历史传说。在中土文献系统中,真正值得我们重视的是《资治通鉴》的一段考证。
针对五代以来有关契丹开国年代的种种纷纭,《资治通鉴》做过一番认真的考证,并在《考异》中引述了《纪年通谱》的一段文字:
旧史不记(阿)保机建元事。今契丹中有历日,通纪百二十年。臣景祐三年冬北使幽蓟,得其历,因阅年次,以乙亥为首,次年始著神策之元,其后复有天赞。按《五代·契丹传》,自耶律德光乃记天显之名,疑当时未得其传,不然虏人耻保机无号,追为之耳。[51]
《纪年通谱》是宋代颇为流行的一种历史知识手册,作者为宋庠,成书于庆历六年(1046)。[52]上文自称“臣景祐三年冬北使幽蓟”,但《长编》中并没有宋庠使辽的记载。检《长编》卷一一九景祐三年八月丙辰:“左正言、知制诰、史馆修撰宋祁为契丹生辰使,礼宾副使王世文副之。”而《辽史·兴宗纪》重熙五年(即景祐三年)十月则说:“宋遣宋郊、王世文来贺永寿节。”傅乐焕先生因谓“宋祁,《辽史》作‘宋郊’,误”。[53]其实《辽史》并没有错误,出错的是《长编》。按宋庠本名宋郊,关于他更名的始末,见于《长编》卷一二一宝元元年三月戊戌:
刑部员外郎、知制诰宋郊为翰林学士。……左右知上遇郊厚,行且大任矣。学士李淑害其宠,欲以奇中之,言于上曰:“宋,受命之号也;郊,交也。合姓名言之为不详。”上弗为意。他日以谕郊,因改名庠。(原注:庠更名在十二月乙未,今联书之。)
由此可知,宋郊于宝元元年(1038)十二月更名宋庠,那是在他景祐三年出使辽朝之后的事情。可见《长编》是将景祐三年八月丙辰使辽的“宋郊”误记为“宋祁”了。[54]
在确定《纪年通谱》这段引文内容的真实性之后,接下来再对它做一点分析。据宋庠说,他景祐三年(1036)使辽时见到的历书,始自乙亥岁(915),“通纪百二十年”,则应止于重熙三年(1034)。首先需要解释的是,这本历书为何不是始于太祖元年(907)或神册元年(916),而是始于乙亥岁?它是否与契丹建国年代有什么关联?这让我想起范成大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朝时见过的一种小本历,据说也是“通具百二十岁”。[55]辽金时代民间通行的历书皆纪百二十年,恐怕不是一个巧合,这种现象可以从宋代文献中得到解释。《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〇至道二年(996)十一月丁卯条有这样一条记载:
司天冬官正杨文镒上言,请于新历六十甲子外,更增二十年。[56]事下有司,判司天监苗守信等议,以为无所稽据,不可行用。上曰:“支干相承虽止于六十,倘两周甲子,共成上寿之数,期颐之人,得见所生之岁,不亦善乎!”因诏有司,新历以百二十甲子为限。
据此可知,在太宗至道以前,一般历书按惯例以六十年为限,至道二年以后颁行的新历则包含两个甲子,即百二十年。辽金民间行用的历书“通纪百二十年”,大概就是仿效宋历的结果。宋庠所见辽朝历书编成于重熙三年(1034),首尾百二十年,故理应始于乙亥岁(915),这与契丹建国年代原来毫无关系。宋庠指出,该历书始自乙亥,次年丙子(916)记为神策(册)元年,其后还有天赞年号,与《旧五代史·契丹传》至耶律德光始有天显纪元不符。他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旧五代史》记述不周,“疑当时未得其传”;二是辽朝史家有意作伪,疑“虏人耻保机无号,追为之耳”。
司马光和范祖禹根据《纪年通谱》提供的重要线索,对契丹建国年代做了非常审慎的处理,《通鉴》贞明二年(916)十二月末记述阿保机称帝及改元神册一事:
初,燕人苦刘守光残虐,军士多归于契丹,及守光被围于幽州,其北边士民多为契丹所掠,契丹日益强大。契丹王阿保机自称皇帝,国人谓之天皇王,以妻述律氏为皇后,置百官。至是,改元神册。
《考异》特地对此做了说明:“阿保机称皇帝,前史不见年月。……不知其称帝实在何年,今因其改年号,置于此。”[57]作者参酌诸说,既不认为契丹建国会早到唐昭宗乾宁二年以前,也不认为会晚至后唐建立前后。按作者的意思,阿保机称帝建国当在贞明二年之前,最迟不晚于是年——即见于辽朝历书的神册元年丙子。但究竟应在何时不好判断,姑置于此。对于没有见过《辽史》的《通鉴》作者来说,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然而《资治通鉴》这一严谨的表述却也不免遭致后人的误解。《契丹国志》卷一《太祖大圣皇帝》曰:“丙子神册元年(梁均王贞明二年):是年,阿保机始自称皇帝,国人谓之天皇王,以妻述律氏为皇后,置百官,建元曰神册,国号契丹。”卷首《契丹国九主年谱》也说:“太祖大圣皇帝,梁均王贞明二年丙子称帝,国号大契丹,改元神册。”孟广耀先生认为,《契丹国志》将阿保机称帝建国系于神册元年,当是误解《通鉴》的结果。[58]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笔者的相关研究成果表明,《契丹国志》一书是元朝书贾托名宋人叶隆礼编纂出来的一部伪书,成书于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之前。[59]该书帝纪部分在宋朝建国前主要取材于《通鉴》,宋朝建国后则以抄《长编》为主。将《契丹国志》卷一的那段话与上文所引《通鉴》贞明二年十二月记事做一比较,即可明显看出二者间的因袭关系。但因《契丹国志》作者没有细读《通鉴考异》的缘故,故误解了《通鉴》的原意,径直将此事系于神册元年。其实在此之前,宋人已经有过类似的误解。晁公迈《历代纪年》卷一〇云:“太祖大圣皇帝姓耶律,名亿,初名阿保机。国名契丹,僭称皇帝,自号天皇王,改国号大辽,建元神策(原注:梁末帝贞明二年丙子)。……右大辽自梁末帝贞明二年丙子阿保机建国,至本朝宣和六年甲辰灭,九世。”[60]据说此书有绍兴七年(1137)自序,[61]但卷一〇所记金朝纪年迄于熙宗皇统末,其成书当在绍兴二十年以后。这是目前能够见到的最早明确提出契丹建国于神册元年的说法。又《通鉴纲目》卷五四后梁贞明二年末曰:“契丹称帝,改元。”目云:“契丹王阿保机自称皇帝,国人谓之天皇王,……改元神册。”[62]很显然,这两种宋代文献所谓神册元年建国说,也都是出于对《通鉴》原文的误读。
在《辽史》问世之前,《契丹国志》的说法在当时颇有影响。《释氏稽古略》卷三云:“贞明二年,阿保机始自称皇帝,国号大契丹,年曰神册,国人谓之天皇王。”[63]此书有至正十四年(1354)李桓序及至正十五年崔思诚题识,四库提要谓书成于至正初,不知何据。这段文字显然是取自《契丹国志》。又《佛祖历代通载》卷一七丙子岁(916)下说:“辽主阿保机称帝立国,号大契丹,改元天赞,辽之始也。”后有小注:“中国简册所不载,远夷草昧无可考,故其年代不可得而详也。”[64]此书既然将阿保机称帝立国系于丙子岁,应该也是本之《契丹国志》,但又谓是年改元天赞,似乎是兼取《新五代史》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