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語言演變的模式
語言是人類交際的最爲重要的工具,所以研究語言的演變必須跟人類的活動、人類的社會、歷史等因素緊密結合。十九世紀的歷史語言學在研究語言演變的時候並不是没有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當人們看到語音演變如此有規則、音變公式如此漂亮利索,從而在具體的研究中有意無意地忘記了語言具有社會屬性的那一面。這方面最爲典型的例子就是施萊赫爾(August Schleicher)語言演變的觀點,他把語言的演變等同於物種的機械分化:“達爾文在生物、植物上所作的分類,至少在大體上,也同樣適合語言的分類。”(Schleicher 1873)語言演變研究必須以人的活動爲主導,必須加入人的社會、歷史參數這一個觀點直到1968年温利奇、拉波夫和赫澤國三人的著名論文‘Empirical foundations for a theory of language change’發表才逐漸被人們重新關注。世界各地分佈著6000多種語言,使用這些語言的人,他們的社會、歷史、文化等並不是相同的,這些因素直接影響著語言的演變,所以語言演變的模式也不可能僅僅只有一種。參考語言演變的歷史、人文背景,我們大致可把語言的演變分爲三種類型:譜系樹分化類型、多中心混合類型、一中心多層次類型。
一、譜系樹分化模式
語言演變的模式長期以來獨尊譜系分化理論。譜系樹(Stammbaum or family tree)分化的模式最早由德國的語言學家施萊赫爾提出,他把語言的演變和分化比作家族的譜系分類:如果各語言有發生學關係(genetic relationship),它們就一定來自一個共同的祖先—原始母語(proto-language),然後從這個原始母語逐漸分化爲語族、語支、語言、方言等,猶如生物學上由一個祖宗繁衍出後代衆多子孫那樣。他爲印歐語所畫出的譜系樹是十九世紀歷史語言學的劃時代的成果(Schleicher 1861,1873),見圖1.01
圖1.01
雖然今天的印歐語譜系分類跟施萊赫爾的上述分類有點不同,但是分類的基本框架和理論是相同的,更爲重要的是施萊赫爾分類有比較法的依據,也可以説語言分化的譜系模式是歷史比較法的結果。比如通過層級構擬,從底下往上層層推進,比較伊朗語和印度語就可以得到原始印度—伊朗語族(proto-Indo-Iranian)的某些特徵;比較原始印度—伊朗語族和其他原始語族,諸如原始希臘語族(proto-Greek)、原始日爾曼語族(proto-Germanic)、原始意大利語族(proto-Italic)等就可以得到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的某些特徵。一個譜系樹裏的語言都是一個母語的連續體,所以在一個譜系樹裏也可以做跨級構擬,比如梵語的某些特徵可以越過原始印度—伊朗語族直接跟屬於希臘語族的希臘語,意大利語族的拉丁語或日爾曼語族的哥德語進行比較。這種譜系樹分化的基本假設是:有發生學關係的親屬語言從一個同質的原始母語分化而來,分化以後的後代語言相互間没有接觸。雖然現實的語言中不可能不存在語言間的接觸,但是印歐語演變和分化的基本框架可以用譜系樹模式得以解釋,兹梅仁伊在他的印歐語研究著作中就認爲在印歐語的歷史研究中,語言接觸所引起的不規則音變只發生在個别語言(方言)與語言(方言)的交界處(transitional zone),而不會發生在絶大多數的語言(方言)的中心地帶(nuclear zone)。他認爲作歷史比較的材料可以直接取自中心地帶,不必考慮個别交界處的例外(Szemerényi 1990)。所以我們可以把印歐語的演變歸爲譜系樹模式。歸爲譜系樹演變模式並不排斥有其他模式的可能,但是從總體和大局來看,這些語言是以譜系分化爲主的。譜系樹演變模式的語言應該有下面幾種特點:
第一,各語言基本詞彙和構詞形態的主體是自己的。
第二,可以比較容易地分離語言假借成分。
第三,不規則音變只發生在語言與語言的交界地帶,語言的中心地帶是規則音變,各語言間同源詞的語音對應既系統又嚴密。
第四,語言的下位分類(subgrouping)清晰。
第五,最適合用歷史比較法構擬單一的原始母語。
英語屬印歐語系日爾曼語族西日爾曼語支中的一種語言。在印歐語裏英語受其他語言的影響是比較多的。在盎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民族渡過英吉利海峽佔領英倫三島以前,英倫三島居住著凯尔特(Celtic)民族,所以古英語中有凯尔特語言的底層。以後又受北邊同屬日爾曼語族的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n)語言的滲透。1066-1200年間英倫三島受説法語的诺曼(Norman)人統治,大量的法語詞彙,甚至某些句法特徵滲透進入英語。而很多科學、文化、宗教上的詞則來自於拉丁語、希臘語。儘管如此,現在英語的基本詞彙裏90%還是來自自身的古英語(Thomason and Kaufman 1988),所以儘管英語承受多種語言的滲透、影響,它的基本面貌還是英語本身,並没有變成混合語。比較法是研究親屬語言歷史的方法,而譜系分類則是與比較法配套的語言演變理論。所以檢驗比較法的功效就要看語言的譜系分類是否乾淨利落。親屬語言是按“共用創新”(shared innovation)特徵作譜系下位分類的,英語經歷了Grimm's Law,所以它屬於日爾曼語族;它又經歷了i-umlaut音變,所以屬於西日爾曼語支;它没有經歷過高地德語的輔音音變(High Germanic Consonant Shift),所以根據這個標準英語跟德語又區分開來。可見英語在印歐語中的下位分化是十分清晰的。
二、多中心混合型模式
多個中心的語言以村落、部落爲中心,它們之中没有特别的權威語言,或者説其中或有某種權威語言,但是各語言的權威性此起彼伏,相互更迭,維持的時間也不長。總之,各語言大致勢均力敵,維持著一種穩態的平衡關係。這些語言可能有譜系關係,也可能没有。由於長期共處,雙語、多語現象十分普遍,導致語言間特徵相互滲透,最終形成一種語言區域(linguistic area)。區域内的語言變得越來越相似,而且有相同或平行的演變方向。Dixon把這種演變類型的語言叫做“語言穩態聚合”(linguistic equilibrium)(Dixon1997)。我們用圖1.02的來表示這種“語言聚合”情形:
圖1.02
這種多中心混合的語言演變模式發生在巴尔干(Balkan)地區,澳洲(Australia)和巴布亞新幾内亞等地。多中心混合型發展模式有以下幾種特點:
第一,人們普遍可以熟練地操兩種或兩種以上語言,這樣就使得各語言特徵相互滲透,特徵共用,從而形成語言區域。
第二,基本詞彙、構詞形態很難分清是本身的還是假借的。
第三,不規則音變不僅發生在語言與語言的交界地帶,也發生在語言中心地帶。
第四,語言的下位分類模糊
第五,很難用歷史比較法構擬單一的原始母語。
在巴布亞新幾内亞(Papua New Guinea)及其附近的島嶼分佈著近千種語言,儘管它們不一定有發生學上的關係,但是從類型上來看,一群一群的語言共用許多語言特徵,並有越來越趨同的傾向。以部落或村寨爲自然單位,部落和村寨有自己的標誌語言(emblematic language),它是顯示不同部落或村寨的一個最爲重要的標誌,所以當地人爲了保持自己的部落或村寨的身份,就必須維持這種標誌語,同時又有一種跟鄰近部落、村寨的交際語(intergroup language)。部落或村寨的每個人至少都會這兩種語言,有的人還會第三、第四種語言。由於有這種雙語、多語現象,所以交際語會深深打上標誌語的烙印,交際語的音系結構、構詞形態、句法特徵、基本詞彙越來越像標誌語(Ross 1996),後世的交際語又以此爲基礎演化成下一代的交際語。在這些語言中很難運用比較法找出系統的語音對應規律,因爲有大量的例外無法得以解釋;同時也很難根據“共用創新”特徵清晰地作語言的下位分類,因爲各種特徵在地域分佈上犬牙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三、一中心多層次模式
多種語言分佈在一定的區域,其中某一地區的語言由於政治、文化、經濟强大而成爲强勢的權威語言(prestige language),這種語言通過文化的輸出、領土擴張和移民等對周邊地區的語言産生滲透,如果此語言長時間保持强勢語言地位,這一地區的語言就會形成以此語言爲中心的多層次向外擴張和滲透的情形。圖1.03就是權威語言一層層向外滲透的示意圖:
圖1.03
在東亞和東南亞地區,中原漢語是權威語言,長期以來多層次不斷滲透周邊語言(方言)。在這一地區形成一個以中原漢語爲中心的多層次向外擴散的語言演變類型。關於這一類型的語言演變特性我們將在下文作詳細的分析。
具體語言的演變跟上述的關係並不完全是一對一的關係。英語的演變模式以譜系樹演變爲主,但也有多中心混合的情形。澳洲和巴布亞新幾内亞衆多語言從不同的譜系分化後再經過多中心混合,Dixon指出可分爲譜系分化的語言突裂(linguistic punctuation)和多中心混合的語言穩態聚合(linguistic equilibrium)兩個階段(Dixon1997)。中原漢語也是在譜系分化以後逐漸形成權威語言從而對周邊語言産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