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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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晚宴(第五十九)

元宵是内宫晚宴,并无旨意宴请群臣。往年会有外臣入宫是作为开朝复印的开恩宴,皇帝不喜宴席,常把两个宴会放在一块办了,这人实在太多。

年终尾牙,年始元宵,官绩考核,开恩敕令,恩威并施,君臣协和才是长久之道。

今年由太后主持,皇二子生母葛淑妃与皇三子生母荣贤妃协理,于昭和殿设元宵晚宴。这也是孟逸歌在去年的太后寿宴以后,头一回参加宫宴,不再是高台远远望不得,今日殿前一抹葵色长裙是后宫众人头一回见到孟逸歌的庐山真面目。

头先几次她不愿意见宫里的妃嫔子女,皇帝也想着她如今的身份尴尬,免得她受气也就随她躲着。这回皇帝事先问过,是否愿意出席元宵晚宴,她一直闭门不出连除夕夜都不曾露面,元宵宴要是她仍不愿,皇帝也不会强逼。最多就是去昭和殿应付一时半刻,后面只管交给太后,自己装醉避席回寝殿陪她。

孟逸歌竟点了头,说:“自然要去。”

孟逸歌让景兰翻出初入宫时穿的那身奉茶宫女服,素妆出席,以宫女的身份在皇帝身边伺候。

后宫众人隐约都有些印象的,上回太后寿宴,孟逸歌坐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看着身份何其贵重,不知是醉了还是病了后来还是陛下亲自抱离,再后来就没人见过了。

如今算算日子都过了一年,妃不妃,奴不奴的不成样子。御前没有风声传出,孟逸歌也安分守己躲在暖阁不见外人,既没有册封也没有侍寝,若不是陛下太久没有召幸后妃,大伙儿真是要忘了孟逸歌这个人。今晚夜宴,她不坐在太后身边了,奇了怪又是一副侍女打扮守在皇帝身边。

皇帝与太后先行一步到昭和殿开宴,孟逸歌午睡起得晚,后梳妆更衣又耗费一些时辰。前殿的鎏金大鼎钟响了两次她才姗姗来迟,从后侧走到皇帝身旁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

皇帝一直等着她来,余光隐约看到身后侧方有人影走近,转过脸侧眸去看,疑惑后又笑:“这又是什么章程?”

孟逸歌原本是打算装模作样演一演。这会儿皇妃皇嗣就坐在御驾下不远的位置,个个看得真切。皇帝这么一笑,欣赏歌舞的人都把目光转过来,孟逸歌微微倾身行礼,规矩极了,远看着以为她在向皇帝陛下回禀个什么事似的。只听她压低了声音,道:“太后教训后的失宠小宫女。”

孟逸歌说得一本正经,皇帝只顾着看她假正经的模样,眉眼含笑带些揶揄,看来是没把话听进去。——年前在寿康宫见孟琛那天,她刻意在太后宫里留了一天,后来是被抬回暖阁的。宫里当时就传开消息,说她独据盛宠,太后是为了提醒陛下不可为色乱智,这才罚了孟逸歌。有些人私下里探听内情,承恩录上没有名字,后边儿太医署的太医也能证明孟逸歌是处子之身,这么一来更没人在乎孟逸歌是个什么身份,只顾着猜想皇帝陛下欲意何为。

中间年节朝休,皇帝与她形影不离,半点消息也传不出去,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只听说她被太后罚了,今日以宫女装出席,侍奉御驾,正好坐实了谣言。

“是了,心领神会。”皇帝笑吟吟地讲。她的意思不难懂,自然也清楚她尽力想为他“美色所误”而开脱的心意,不过还是要多问一句:“再没别的?”

孟逸歌嘴角微扬,道:“过来认一认陛下的后宫三千人。”

皇妃中高低位份更是数之不清,嫔位及以上才有资格参加大宴,今儿来人不少,粗略看过去也有一二十人,若算上后宫那些没能来参加的大小贵人美人加起来少说也有个五六十人。

真是好福气啊。

皇帝皱了皱眉,伸手要去捉她的小腕。孟逸歌即时伸手去拿酒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皇帝的动作。这白瓷酒杯续满了,孟逸歌放下酒壶,恭敬地行一个垂首礼,当着众人的面从右侧走下御座,穿过人群往高座之下的臣座走去。主座高出十几个阶梯,臣座的朝臣推杯换盏,伴着舞乐相言甚欢,无一人转过头去多看一眼食案后逐步下行而来的孟逸歌;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无人在意的宫侍。可孟逸歌由后侧穿过长殿时,仍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些若有似无的目光掠过自己,这绝不是多思多疑,定然真的。

今儿能参加宫宴的都是是四品上的朝臣。二品上的老臣都坐在前首,自顾自赏舞听乐,吃些酒菜,不时与身侧同僚说两句话罢,看着十分淡然无谓。三品中的最热闹,觥筹交错间目光似无意地探看过几次,眼见着孟逸歌脚步停在武将座席的最高处,武威将军祁敬中的座下。

祁敬中正与副都指挥使荣昌说话,荣昌的座正面对着孟逸歌来路,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她走近来是找祁敬中,于是及时止住后话,眼神示意祁敬中——身后。

“祁大人。”孟逸歌忍着笑意,行礼缓声道:“陛下有旨。”

祁敬中闻言先是转过头看她,随即起身跟着孟逸歌的步子走。

皇帝坐高台,手扶在座上右侧的龙首上,半边身子倚靠右,左手捻着一只酒杯左右悠着圈。目光从众妃鬓花上掠过又从朝臣杯酒中收回,没有开口说话,同往年一样,又有一些不一样。

孟逸歌将人领到昭和殿外一墙之隔的偏殿,外头守着禁军,门处站着如画,内殿里头只有景兰与晚晴。如画掀开挡风的后门帘,孟逸歌一进殿伸手便接来晚晴递过来的暖手炉,落座后抬眼去看,祁敬中肩头动了动,有些别扭。

“坐吧。”孟逸歌觉得好笑,也不必藏着掖着。

“噢。”祁敬中面露难色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孟逸歌揶揄道:“战场之上斩关夺隘、蹈锋饮血,敌将闻声色变的祁大帅也有犯难的时候?”

祁敬中笑着讨饶,拱手作揖道:“您就别拿我说笑了。”

孟逸歌喝口茶暖暖身子便也不再玩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免得自己还得抬头看他。有了前面那句玩笑话,祁敬中舒了口气放松心神,撩袍坐下倒也不矫情。

孟逸歌挺想嘲笑他两句的,儿女都大了,这一把年纪又是掌管十几万大军的武威大帅,怎么还像从前似的一见她就怵然。不过外头宫宴正盛,不好拘他太久,且说他不日便要领军出征,只说今天是元宵,还是等往后有机会再多笑话笑话他,且记账上。

孟逸歌一个侧眸,晚晴端着木盘将上面的锁子软甲放下。

“想着,你不日就要领军出征,接防漠北,这件软金甲劳你辛苦一趟,送给孟琛。”她道。

“小事。”祁敬中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只是听她话里这么客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您吩咐就是。”

嘶,昨儿正月十四,太簇进宫后替她送了一封家书给孟琛。

“不必告诉他是我。”孟逸歌缓缓说道。

祁敬中抬眼看她,不解。

孟逸歌笑而不语。

祁敬中忽然想起来昨儿的事,怎么不叫太簇交送?孟琛如今跟着太簇,今儿一块随军走的。

“您这是?”祁敬中想不出她有什么需要隐瞒的理由,再说铁将军的名号举国皆知,显然是做不出这等细致体贴的送人软甲衣的事。

孟逸歌收了笑,声音有些糊:“太簇那孩子…心事多,你往常与他相处时还请多费心。”

“太簇?”祁敬中那英眉中川字舒展开来,笑道:“他从小性情冷淡,不爱与人多说。”

“从前老太太就偏爱他,这小子说什么“举世贤者远世举”的酸道理,躲得远远不见人!哈哈哈…”

祁敬中的声音粗烈豪气,笑起来颇为爽朗。等笑声淡下去了,不自觉地叨了一句:“臭小子…”

“你明白就好。”孟逸歌半开玩笑地讲:“他在家里懂事是你们教养有方。”

“孝敬你这个义父,心疼老太太也好,照顾兄弟姊妹这些,这都是应该的。”

“不过是想着我这么多年欠了他的,偶尔调皮而已。”

孟逸歌一句句柔声说着,有对祁家的感谢,还有为孩子说话的托词也美,语气温和还颇有几分为人母的意思。

祁敬中收下软甲衣,一边笑着摇了摇头,道:“您也不用客气。”

“孩子对我有孝心,我都知道。”

想起三年前,南境燕山峡一战,太簇替他挡了一箭。心下两寸,差点就保不住命了,那时当真觉得这儿子没有白养。

“他性情孤傲些,但对您绝无半点掺假。”

祁敬中目光定定,说得十分真。

方才孟逸歌的话只是安慰,恐怕有所误会,免得伤了父子之情。祁敬中听得明白。

“嗯。”本是半开玩笑地讲,这么一正经下来,她反而不知如何作答。讲:“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们务要当心。”

祁敬中笑道:“您且安安稳稳修养身心,宫外的事不用忧虑过多,孩子们也都是聪明孩子。”

孟逸歌勾着嘴角,做三分勉勉强强的笑容,右臂搁在桌面上,食指尖点着桌面画圈,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扶持孟琛所为何。”

“孟琛也是聪明孩子,虽说缺了历练但为了您,他也算是尽心尽力。”祁敬中说得十分中肯,目光落在地面金砖纵横交错的缝隙上,不曾抬头。

“若有机缘便罢了。”孟逸歌指尖画圈的动作换成轻点,道:“晋升如此之快,没有你们相助绝无可能升任。”

“来日多加历练或许能担得起一城守将。”孟逸歌淡淡说着,语气里并无波澜,只是眉心微动看得出几分情绪:“只是眼下,他的能耐不过三两分,徒有其名何必强求。”

祁敬中只听不答,耷拉着眼皮连抬也不敢抬。孟逸歌也不再继续说了,只等着他接话,且看他能编出几句好话。

祁敬中本就怵然,殿中十分,宫侍们连气息都练得轻缓无闻,这会儿安静得都能听见暖炉里瑞金碳火苗啪呲碎响,他连喘口气都沉重得很。实在没辙了,只好说:“您既有此一问,心里想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殿中实在太暖,烧了壁暖还燃着碳炉,里里外外闷不透气,祁敬中只觉得坐立难安,这后背闷出一层薄汗。

孟逸歌看他这副煎熬模样,想是让他即刻自尽都好过再这么坐着,忍俊不禁道:“你还怕我扒了你的皮不成?”

“我是个武将粗人,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祁敬中面露为难,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思,讲:“您要扒了皮反而好些,皮肉苦还能忍。”

后边半句:听您问话可比扒皮难受多了。

他没敢说。

“行了。”孟逸歌发笑,没打算为难他,道:“远征在外留心刀剑吧。”

“至于,孩子们,各有各命。该谁拿的功劳便给谁,不该谁拿的也不必交出去。”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祁敬中没敢抬头,只是觉得她冷幽幽的目光落在自己脑门上,这头皮顿时发麻,起身行礼道:“是,您放心。”

孟逸歌点点头,晚晴便将人请出去了,如画在殿外侯着,自可以领路将祁敬中送回昭和宫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