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卫姁（四）
福嬷嬷说太后身体不适，扶着太后起驾回宫后，令宫人召见太医；孟逸歌也被送回了院子，无人看管无人查问，恭亲王世子的事儿似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外头如何，孟逸歌并不知晓也无心探听，从偏殿回来之后就是静坐不语，一日下来水米未进。
过去的事大家各执一词各有各的不得已，她又能如何。
——————
太后疼爱卫姁不假，却不是因为她是娘家庶姐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护国侯府的嫡女。
不是她们姐妹情深，而因为她是卫荀的女儿。
卫姁的母亲是太后娘家的庶出姐姐，生卫姁时难产血崩不幸殒命，太后娘娘这个姨母很是尽责，将卫姁养在身边。太后的儿子如今的陛下，十三皇子宋允和与卫姁是青梅竹马，卫姁机灵可爱又得先帝的喜爱，隐约有意指婚，两个孩子一块长大亲上加亲本是美事。谁知道太后说什么也不准他们二人的婚事，再后来卫姁稀里糊涂就受封公主，名分上来看像是先帝的养女，宋允和跪求先帝也无果，唯一拦下的就是没让卫姁以公主身份进皇室玉蝶。
三年后，先皇重病崩逝，皇室夺嫡一场腥风血雨，十三皇子宋允和得胜登基。
眼看着立卫姁为后的旨意就要昭告天下，太后一道懿旨将卫姁指婚给了陛下的十五弟荣亲王，皇帝为此与太后起争执，文官参奏一本接一本，说太后赐婚是顾全大局，护国侯府兵权在握，如若嫡女入宫为后，恐怕会为将来外戚干政留下祸根，又说卫姁是先皇亲封的异姓公主，其与先皇的子嗣理同兄妹，如若结亲有碍人伦。条条框框的大道理一茬接一茬，一方人刮风一方人倒，还有一方人是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给他找气受，流言传得比瘟疫还快，新帝初登基，朝堂不稳，不该这时候忤逆太后，是为大不孝。
同年，护国侯义子卫胥，领兵反叛而败，满门被株。
叛党伏诛，新帝回宫那日，卫姁服毒自尽。
京城众说纷纭，谣言四起。
宋允和与卫姁青梅竹马是有私情，可叛国之罪不可饶恕，儿女情长也不能凌驾国法之上，遭此大变即使饶了卫姁一命，卫姁也无颜苟活，只得服毒自尽，以全忠孝。
还有人说，是太后大义灭亲，趁着皇帝出宫平叛，赐死卫姁。
宫里的事外人不知，看一门侯爵从兴盛走到覆灭，除了叹息就是好奇，半真半假的话传来传去，宋允和的帝位没来得及坐稳，又被流言这么一打，更是危如累卵。
卫胥起兵之前对外人说，察觉皇帝忌惮护国侯府，为避兔死狗烹的结局，有心交权，又担心政局未稳会生变故所以耽搁下来。这话流出去，当时就有许多武将为他的忠义打抱不平，民间对护国侯府的评说也几乎都是美言，皇帝因此被人暗里诟病，卫姁曾为此事去劝说过义兄，只是两个人各有立场谁也说服不了谁，说到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父亲病逝后，护国侯府由卫胥承继，卫姁虽说是嫡女可说到底空有虚名却无实权，既劝不了谁也无法阻拦谁。兄长若胜，宋允和就活不成了，兄长若败，宋允和也留他不得。至亲至爱，那些日子卫姁每夜噩梦，如同火燎冰兢般煎熬着，又听信流言以为太后是忌惮侯府，一心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太后点头，只要嫁给宋允和为皇后，再劝说兄长交出兵权，一切说不定迎刃而解。
皇帝也去见过太后，为何不肯点头让他娶卫姁，后来什么原因他并没有告诉卫姁，只是带着她住进暖阁，两人日日厮守寸步不离。
这一场博弈，他们都在赌。
不多久，“帝与裕长公主夜夜同衾”传遍京城，官民皆传卫家要出一位皇后，护国侯府可免兔死狗烹之祸。谁知太后执意赐婚，下了懿旨通报京城，将卫姁指给荣亲王。这么一来，卫胥传出“皇家忌惮护国侯府”就坐实了，这对卫胥而言无疑是一股助力，护国侯府逃不过的结局，各地的藩王自认也逃不过，暂缓的安宁急涌风波。
皇帝拖着不放人，当众与太后撕破脸打擂台，这又让人猜测闲话，卫姁担心他们母子离心会让外人趁虚而入，从中调和数次，只是那时还不知姨母太后为何冒着风险也不肯松口，宁死都不肯点头这婚事。
皇帝亦是不肯退让，绝不让卫姁嫁进荣亲王府，不惜命人软禁太后于寿康宫，下令帝后大婚之后再解除禁令。
当年种种，几人之间各有心思却又无人说破，各自防备才生祸端。
太后被幽禁的消息传出去不过两日，卫姁的义兄卫胥就起兵造反。
卫胥对皇城熟悉，他打了前锋一旦拿下皇城，且不说各地藩王必如猛兽扑食迫不及待分疆劽土，皇帝那些兄弟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先帝骤然病逝，若不是宋允和之母把持后宫得了先机，皇位不定落到谁手里，局势不稳，这些皇子王爷个个摩拳擦掌等着取而代之。
皇帝亲自领兵出宫平叛，打了四日三夜堪堪得胜，将卫胥的人头砍下来挂在城门上，又将护国侯府上下囚禁于府。卫胥的妻子知道他失败，自尽殉父，护国侯府的几个忠仆紧随其后，那夜火光冲天，火苗将护国侯府吞噬干净，半点不剩。
宋允和收到这消息并没有多少喜色，护国侯府姓卫，是卫姁的娘家，卫胥起兵确实该死，可护国侯府其他人的性命并不是非取不可。
他还想着回宫后，怎样与卫姁解释。不想，太后趁他出宫平叛时，派了心腹薛嬷嬷见了卫姁一面。
卫姁后来便不吃不喝，撑到到他回宫那日，见了他最后一面，服毒自尽。
——————
孟逸歌不敢想太多，原在楠木椅上端坐，渐觉得四肢冷得发抖，抱膝蜷缩着发愣。
当年…
当年。
当年也是在宣政殿的暖阁里。
宋允和初登基，人在前头忙着政务，她就躲懒在后头睡着，他有时累了就跑进暖阁勾着她的脖子索吻，两人同吃同住寸步不离一个多月。铁了心要在一起，任谁也分不开。
直到他出宫平叛，薛嬷嬷来了暖阁。
见薛嬷嬷时，她哭的几乎晕厥，厉声质问：为什么姨母就是不让她嫁给十三哥。
宋允和是先帝的十三子，她从小就喊十三哥。
姨母那样宠她爱她，小时候就得了风寒也是姨母彻夜照顾，几次背着人偷偷喊她母亲，姨母还高兴得掉眼泪，怎么就宁愿与自己的亲儿子反目，也仍要将她嫁予旁人？
薛嬷嬷跪在卫姁跟前，郑重地磕头了三个头才说出了这一番“母子反目”里，太后的无奈与不得已。
卫姁愣愣听着，起先是不信，恍惚以为自己做梦。薛嬷嬷走后，她仍呆坐着，直到一股恶心从腹部涌上心头，她趴着呕吐许久才缓过劲儿。那晚卫姁在暖阁中放声大哭，哭得撕裂心肺，疯了般搓洗自己的身子，搓得身上发红破皮了也不停下，景兰看得心疼直哭抱着卫姁不让她再动了，卫姁哭哑了嗓子，疯了醒又醒了疯。
没等她从那样的真相里缓过神来，护国侯府义子卫胥兵败斩首，卫家满门自焚的消息传来。卫姁不再疯了，像失了魂魄一样安静得没有半点生气，想自己这条命太脏，本不该来世间，险得荣华富贵生，活也无趣。
不如去死。这念头刚冒出来，倏忽一滴泪落下，她抱膝而坐哭得无声无息，她舍不得宋允和，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嫁给别人，舍不得他刚登帝位就遇谋反又失挚爱。
宋允和平叛回宫头一件事便是见她，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卸下，想得不得了。
卫姁穿着封后大典用的红袍，艳丽的红色更衬得她明媚不凡，宋允和还没来得及从她的美丽中做出反应，就看她唇色灰紫溢出血来，他有好多话都来不及开口，卫姁便死在他怀里。
死在，他怀里。
那回忆里的画面在脑袋里反复横跳，孟逸歌头疼欲裂，难以言喻的酸楚袭遍全身，心口像被巨石压着、碾着，强烈的痛苦使她几近窒息。
————————————
后来睁开眼就是陇苏孟家女，孟家父亲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逸歌。
逸歌，子一生，安逸快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