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太后(三)

任孟琛万般恳求也于事无补,圣旨以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掌事姑姑领着几名宫婢带着姐姐进宫了。

那顶轿子不算华贵,是祥云仙鹤的纹路,看着清雅别致;领姐姐进宫的掌事姑姑也是一身素衣,举止谈吐看着礼数周全却是什么人情味,孟琛慌得心口发痛。

孟琛看四皇子殿下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相交为友的亲近,只剩微蹙的眉心,渐冷的眼神。

孟琛一心在姐姐身上,她似乎早有意料,平静的不像话;听到掌事姑姑宣陛下口谕时,她紧绷着的那股劲儿松了,整个人无力地倚靠在雕花床木边。

不知是无力改变的绝望自弃,还是命运难逃的随波逐流;总之福祸相依,自有定数。

孟逸歌一进宫即被安顿在离御花园最近的倚秋园。

听说是先皇在时,御前的女官住的院子。

自然比不上主子们的宫殿富丽堂皇,但清静宽敞;比起寻常宫婢们十二人一院,三人一屋的住处那可是好上太多了。

孟逸歌粗略看了一圈,这院子处处透着新翻修的气味儿,鲜有人来的样。

落脚头一日,她耳根清净,只顾着修养;第二日一早,掌事姑姑便领着人进来了。

事儿倒是小事,只是孟逸歌看着那桌案上的宫女服,再听掌事姑姑说,眼前这两名宫婢此后会照顾她。

“逸歌同为宫婢,这两位姑娘还请您另行安排吧。”

都是宫婢,哪里还能使唤人家来照顾她一个乡野女子。

这两名婢女的容貌身形举止谈吐,样样都是上乘的,看这样子也能猜到,绝不是三等下的粗使婢。

“姑娘身子弱,本该有人在身旁照应些许。”掌事姑姑说。

“奴婢身份卑微,担不起姑娘敬称。”

“若姑娘抬爱,叫名字就是。”掌事的姑姑,尽管做低人之姿,眼眸中却无半分惶恐不安之势。

叫一声名字?

这掌事的身份在此,又是御前近身的姑姑,谁敢不给她面子,孟逸歌露出些笑意觉得她可爱得像假正经。

总之这三名宫婢日后就是住这了,无论“监看”还是“照应”都得留下。

倒也好,省得传了出去,说咱们陛下金屋藏娇。

孟逸歌倒是无甚所谓,点了头,仍是用敬语:“有劳您。”

这是侍奉陛下的衣食内务的掌事姑姑,陛下近身的大太监景安的亲姐姐。

各宫嫔妃娘娘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人物。

打从见到孟逸歌时,景兰不时便不自觉地看着她,眼神里情绪太多太杂。最初是打量是试探,后边就是说不清的怀疑。

孟逸歌没有对上这眼神,一直躲避着,不愿与人四目相对地各探虚实。

客气就好,就好。

“姑娘保重身子,明日起入御茗处当差。”景兰说着,一个侧眸便有一宫婢立即上前,呈上的几册书文来。

“这是陛下的喜好,需细阅牢记。”

“还有种种茶类的煮法,从种类至于水温都有精细的注录。”

侍茶自有奉茶宫女,她只管泡好茶就是了。

见不到,也好。只是这一趟千里迢迢,怎么会留她做这么一个奉茶宫女就算完了,指不定他玩什么把戏。

孟逸歌是个懒人,只管做闲差,端个闲人样就是了;每日掐着时辰上御茗处去煮好茶、点好量,不拉拢人心也无需谄媚奉上。

搁到她手里的小活儿也不多,落得清闲自在。应该是听了安排,近身的人都规规矩矩的模样,不曾多嘴多舌也无人与她摆脸色瞧。时辰一到,她就回小院里去歇着,景兰送的那两个宫女也乖巧懂事,只照顾起居,少有打扰。

日日都重样的活计,孟逸歌都做乏了,从前在陇苏她天天躺着,现在是煮个茶都累。命她算不准,这宫墙深重她也逃不去,瞧着三两茶叶,一盏热汤,她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成了疲累烦闷。

一扭头,目光落在景兰头先送来的那几册文书。

他的喜好?

他的喜好,孟逸歌即便是宿醉昏睡百十来天再一头撞墙头破血流,统统都加起来,她也仍然能说得清楚流利。哪儿还用得着阅册背书。

御茗处的奉茶宫女私下里还是夸她的多,说她聪慧伶俐,落手的茶叶量都不必过秤,泡煮的热水也都算得丝毫不差,煮出来的茶最是香醇。人也不多话,不像是外头传言的狐媚子,文文静静地乖巧做事。

一连过了半个月才有变故。

说是恭亲王世子进宫面圣,才喝了半盏茶就晕过去,宫人连忙去请了太医。

一杯茶从御茗处出去,只过了两三人的手,挨个查问是免不了的。

原本是以为由宫里的姑姑查问,再不就是内务府严刑拷打。孟逸歌对这规矩门儿清,心里头也没什么不安,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最多背个黑锅让人打一顿也没什么,只是总觉得这事来得蹊跷。

边走边想,随着来传命的宫人走了一小段路。等回过神来时,这人都快到宣政殿了!

孟逸歌惊诧之时没留神,脱口而出:“这是去宣政殿的路!”

朝臣见驾才在中朝宣政殿,这查问宫女太监的事务归慎刑司内务府管辖,怎么来宣政殿,难不成皇帝想要亲自查问?

领前的宫人脚步不停,只是侧眸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进宫日子不长,路倒是熟悉。”

宣政殿与她住的小院子是反向,这些日子她除了当值就在小院儿从没走到别处,连散心也没有,这会儿也是一时情急没留意管住口舌。

什么借口她已经没心思去想了,只顾着平复气息,觉着这每走一步,离宣政殿再近一步,她这心跳就再急一分,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儿去了。——还没有见过他。

路还是从前的路,殿仍是当年的殿,故景如旧只是她自己,不复从前了。

到了宣政殿,领她来的宫人向一个守殿的小太监耳语两句,行礼退下了,这小太监便上前来示意孟逸歌随他走。

小太监领着她从侧廊拐到了宣政殿旁的偏殿,门处落着帘儿,太监止步侧身一让,示意她进去。

她在门前稳住脚,低眸看着那上了年岁的红木槛,几番呼吸这才沉了下来,抬步跨入。

旁人眼中是惶恐,她也确实心有不安。

不同的是,旁人只顾着猜测,她只慌张于现身。

说到底,心里头还是没想好如何去面对这红墙绿瓦后的过往,没想好如何去面对那个万人之上的君王。

没有误会,只是难言。

她穿着豆绿的侍茶宫女服,梳着干净的云髻连簪花都没有,就别着一支银钗及一副飘花小耳坠,肤白倒是不显寒酸,素净透着雅致来。

才往里走了两步,主位上的衣料光亮就闪进眼底了,她跪地行礼只顾着低下眉眼,连看都不敢细看。

“你就是老九府里出来的?”

这是妇人嗓音,一听就是有年纪了。

孟逸歌肩头一颤,霎时酸了鼻子红了眼,浓着声儿禀了一句:是。

恭亲王是先余太妃的儿子,余太妃早,恭亲王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皇帝情同手足,恭亲王与王妃喜结连理还是太后为贵妃时一手撮合的,世子出生的时候卫姁还抱过…在太后眼里,恭亲王世子便如同自己的孙儿一样,孙儿有事太后亲自查问也是情理之中,孟逸歌劝自己镇定些。

太后抬眼去瞧,蹙着眉头一眯眼像是看不清,问道:“世子的茶是你煮的?”

语气听着不像是盘问话,像临时起意。不急不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眼神里的探究倒是毫不掩饰。

这不是一场审问。

她想开口的,不知为何这嗓子噎得她张不开口,攥紧了手掌重重地磕了个头。

端手正姿立于主位旁的宫人,是一位比景兰还要大许多的嬷嬷,嬷嬷向着孟逸歌的方向走了一步,厉声道:“抬起头来,让太后瞧瞧。”

孟逸歌没有立时抬头。

这是皇帝的生母,当今太后。

太后出身显贵,是越王梁氏嫡姐,十六岁嫁入皇家,十七岁生下皇帝,娘家无大权却能凭借自身,带着独子从先帝的十几位皇子中笑到了最后。

先皇嫡妻早逝,太后当年还是贵妃时就统领六宫,今上登基也无立后,内宫事仍由太后掌握,唯一的六宫之主。

这样的人物在眼前坐着,按理说,孟逸歌这样的乡野女儿若说惶恐也是可以说得过去吧。

“还不抬起头来!”

一声斥责之下,脚步三声,孟逸歌眼下就站住了一双黎色绣鞋。

福嬷嬷是太后的陪嫁,跟在她身边几十年,只要太后不出言阻拦,她的话就是太后的意思。

孟逸歌只觉着掌心一麻,想是握出了血印子来了;闭眼一沉,垂眸不语缓缓抬起头来。

轰——

这天顶的雷响的正是当时,同着福嬷嬷心里头的那道响雷一般惊人心魄。

福嬷嬷还没缓过神来开口说些什么,孟逸歌只看着眼前这衣裙缓缓移开,多了身金丝楠绿的衣袍;这绣金鞋颤颤巍巍,像是腿脚不利的老者。

怎么会呢…应该,还没有老到那般。

“小君?”这声音微有颤动,轻浅试探的小心翼翼。

太后几步颠倒险些摔着,一把抓住了福嬷嬷的臂膀托力,腿脚发软地屈坐在孟逸歌跟前。

捧着她的脸,眼里有惊有诧,不知觉间竟泪流满面。

护国侯卫荀之独女,卫姁,卫小君。

据说,太后的娘家姐姐当年与护国侯两情相悦,可惜这姐姐是庶出,身份悬殊不能如愿。

那时先帝尚未登基,还只是王爷,太后当年也不是正妃是侧妃。

太祖皇帝的皇后身体有恙,而王爷正妃身为儿媳理应侍疾,但因怀孕而无法尽孝在侧,太后当时身为侧妃,自请进宫服侍。因侍疾有功,受赏时求得恩典,这才有庶姐嫁进了护国侯府成为一品夫人的美事。

这段姐妹情深的佳话流传一时,也为后来王爷登基,册封侧妃为贵妃,代替病弱的皇后统管六宫而奠定基础。

只是可惜了,护国侯夫人后来有孕,上山进香礼佛时,寺庙夜半起火,夫人拼尽全力生下孩子后就撒手人寰了。

护国侯思念爱妻,离京驻边数年,终身无续。

太后心疼甥女孤苦,将甥女养在身边,取名卫姁。

当年收养卫姁时,先帝尚未登基,王府里孩子多也无甚规矩,玩闹着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卫姁七岁时,先帝登基入主宫城,卫姁也跟着一众皇子们住进皇宫内院,由姨母贵妃抚养长大,卫姁可爱伶俐深受先帝宠爱,十四岁时受封异姓公主,不过也有人说是她生父护国侯在边境立下大功,又因武将不能封赏过甚的原因。

先帝骤然崩逝,宋允和登基,听说那时国事未稳,又逢护国侯义子反叛,护国侯府满门被株;没过多久,卫姁服毒自尽。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陛下也稳坐江山多年,道听途说的没什么意思,当年发生了什么,旁人都无可论证。

只是想想,太后这样的人物,一路从侧妃到贵妃,从贵妃到太后,力压一众皇子扶持自己儿子登基的人,不说她当众流泪,几十年来甚至从不曾在人前失态。

原来人人都有软处,能叫太后摔坐在眼前,红着眼喊“小君”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已逝的护国侯嫡女,先皇亲封的裕公主,太后娇养的闺女,皇帝早逝的皇后,卫姁。

这是一段很远很远的过往了…

——————————————

孟逸歌不敢抬头,身子僵硬了大半,好一会儿才换过劲儿俯身叩首,向后退了一步。

稳着声:“奴婢,陇苏孟逸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