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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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借旧谈心(二十八)

孟琛远在边境也不知道宫里的消息,这里都是一群糙老爷们舞刀弄枪的日子,每日操练行军累得不行,少有闲暇的时候。比不得盛京繁华声色犬马,更不说陇苏日子过得悠哉之余还能听听达官显贵的风流趣事。

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算一算日子出来都近四个月了。

行军的路上把端午也过了,那天上将们与兵士烤肉饮酒,篝火欢歌也算给背井离乡的战士们一点安慰了。起初那段时间孟琛跟着操练,累得走路小腿肚都发颤也没什么心思玩闹,吃了点烤肉就躺下酣然入梦。

如今习惯了一些,换岗下来时定步一看,四下安静,浓夜冷月正当空,忽而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错觉。其实仔细一数日子,不过也就三四个月的功夫,怎么感觉好像是过了很久,或许是每天行军扎营操练事情太多就觉得日子过得累,还以为都有一年了。

终于是到了。南境不是西北沙场,这里与敌国隔着一条峡江,真要是打起来,水战恐怕我军占不到多少便宜,近来天气多变,两军就地安营扎寨修养身息,局势胶着只怕也耗不住多久,蓄势待发罢了。

孟琛靠坐在江边一处石堆,右腿趟直左腿屈起,左手握着《崇隼学录》看得认真,右手握着羊皮水囊仰头就是一大口,顺着嘴角滑落些水滴来。

江边沙石地,夜深人静时走动起来有个半点声响都十分清晰,他转头一看,见太簇也拎着一个羊皮囊过来,正坐在他边上。

孟琛正要起身行礼,他现在是个二等兵,太簇是少将军,该有的礼数确实不能缺免得让人诟病。太簇径直坐下,摆摆手算是承下。调整了坐姿后才舒舒服服地拔了羊皮囊上的塞子,痛快地喝了一大口。这酒气弥漫开来十分香醇,孟琛闻着仔细辨别了一道,猜测着酒品。

“约摸是…香桂郢酒?”

太簇闻言看了他一眼,再笑道:“还挺识货。”

他面容生得好看,只是颇有几分傲气,看着不怎么平易近人。可在肤白,五官俊朗,要是宽脸横眉外黑一些,糙一些,那这身气质就是吓死人的修罗君了。

孟琛心想,他要不是常年随军,这幅相貌留在京城是要迷倒一众姑娘的。

孟琛看着他的动作,自己也跟着喝了一口,不过他水囊里装的是水。

太簇看他一副喝得享受的模样,道:“你喝水也这么有滋味?”

“闻着您的酒香,跟喝酒一样的。”孟琛也开个玩笑跟着打个哈哈,好几个月了,虽然不常说话但也熟络了一些。

“诶?”孟琛转了转肩,看向太簇,问:“将军怎么知道在下喝的是水?”

太簇比他高一些,常年征战气场也强,居高临下睥了他一眼,大有“你不会是个傻子吧”的含义,道:“行军无令不可饮酒,否则军规处置。”

“你这几个月都学什么去了?”少将军说到想到,随即严肃起来:“你不会军规都没背下吧。”

这神情几乎是只要孟琛点头称是,下一刻军法大棍就下来了。

“嘶?您这话说的…”孟琛觉得好笑,却不怕他:“我要不知道军规,我能喝水吗?”

“倒是将军大人每日军规在上,铁面无私,这怎么还喝起酒了呢?”

听听,反败为胜!

“嗯。”太簇点头,又喝了一大口酒,再提着袖口抹了一把唇角酒渍。再问:“以下犯上,质问上将领是什么罪名?”

他说的太认真,不像是关心下属进益也不像闲着玩笑,真像文武场上的考官,谈吐两句轻飘飘就考到要紧处,孟琛都看愣了,分辨不出他这是玩笑还是较真。

军规第九条,要的就是听话照做,唯命是从的铁将,不疑不否不问上将军命。

做不到就是违反军令,那是要被打个半死的。

孟琛连连拱手认错,两人便都笑了起来。只不过孟琛是硬着头皮笑,缓和两分尴尬不安,少将军则是淡淡勾唇大有一副逢场作戏的虚假。

孟琛拱手时,手里的书拢在掌心中立了起来,太簇伸手半抢半拿了过来,翻来一看:“崇公册,这是哪儿来的?”

“我抄的。”孟琛就实回道:“先前在京城时,为准备科考一直在藏书阁看书,这是我姐姐嘱咐我要多多研读的。”

说起姐姐,他就开心些,靠着沙石堆也不觉得搁楞:“只是我才疏学浅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临行前特地熬几个大夜,抄好了带出来,得空看看。”

“嗯,是不错。”太簇随口敷衍了一句,将书还给他,像是随意找了个话头:“你姐姐也读过书吗?”

崇隼的确是学问大家,不过崇公更多是政务战册,其中也多有争议。科考举子们更多读的都是儒学,很少会有人去看崇公册。这孟家姐姐能让他去看,必然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不像是乡野闺阁女子。

“我姐姐从小身体虚,八岁前没下过床哪有机会念书。”孟琛道:“是我每每下了学就去与她说话,给她解闷,姐姐病着也玩不了小把戏,只好把先生教的文字再念一遍给姐姐听。”

“我姐姐聪慧过人,没进过学塾也是一身的好文学,她若是男子,身子好些去参加科考,可比我强多了。”

科考哪儿有那么简单,他自己都没进过考场张嘴就来。只是孟琛说到这,神色里满是骄傲。

太簇看着,不止骄傲。

“曾听跟着祁帅回京述职的人回来讲,说你姐姐生得极美,一进宫就得陛下独宠。”

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醉了。

孟琛却听成别的意思:难怪你家姐姐能独得恩宠,原来如此。原本欢喜的神采忽而沉了下来。

孟琛并不喜欢有人提起恩宠的事。

他讲:“浮生一梦,祸福难料…”

太簇似乎没听明,这话接得怪异,蹙眉露出困惑之容。

“噢,没事!”孟琛又笑了起来,攥着羊皮囊向太簇一敬,换了个话头道:“我这人闻酒就醉,您别理我就是!”

太簇喝着酒,感慨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

少年时总是思绪跳远,说是好也说是不好。

孟琛来了兴趣,笑问:“我看您也没比我大几岁。”

太簇生得白净,容貌独得老天眷顾,寻常人这么常年征战下来哪儿还有白净的样子。

他这样白皙俊朗半点不显老,不过说话做事稳妥利落,容貌轮廓分明十分有男子气概,倒也不显那稚嫩小生就是了。

“是没大几岁。”行军录册都写明年岁的,太簇知道孟琛几岁。

他也不托大,只管明白告知:“我比你大整整九岁,说多也不少。”

“和我猜的也差不多。”孟琛笑笑,两个人为这话相敬,再喝了两口。

孟琛看着江边远水映月,又聊起新话头:“这么算起来,您年岁也不小了,成家了吗?”

“没有。”太簇说道:“我十一岁就进军营了,倒没这些想法。”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片刻语顿。

语气之平淡仿佛只是讲一遍晚饭吃了什么,娶亲成家之事看来是真不被他放心上。

“父母不催促吗?”孟琛疑问道,通常来说男子弱冠前就会有通房服侍,冠礼后大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亲成家。

太簇出身簪缨,能得祁敬中教养长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少将军,任典兵尉都尉大人掌管军部要务,俗气一点说相貌俊美,按理说这样一个人才怎么可能这年纪了还不成家。

“我父母过世多年了。”太簇讲这话时更是平静,并没有半点“双亲已逝,无人爱护”的落寞。

他又说:“即便我父母在世也不会催促的。”

听着语气像是说他原本就不想娶亲。

孟琛当他是年龄相仿的朋友,两人聊起来,他话就多了,道:“是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太簇两唇一揉,蹙眉想了想,回答道:“是…也不是吧。”

“我常年随军,哪有空去看什么姑娘。”

既然没看,他自然也不会喜欢谁不喜欢谁。

他又补了一句:“或许真像别人说的…眼高于顶吧。”

他不擅长说笑,只干笑了一声:“总归我没那心思。”

“嗯…”孟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念叨起:“虽说是常年随军吧,但您功勋卓著,陪着祁帅立下汗马功劳。往年回京述职或是国宴,陛下就没有赐婚的意思吗?”

这样的人物本该是头先早早恩赏的,尤其是他父母双亡,自己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生死战场博出来的功名最招人眼红,定是入陛下的眼,赐婚是必然的。

“哈哈哈…”太簇笑得叵测,竟无半点郎君快意的爽朗,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就当我瞧不上那些贵胄千金。”

这话也就是他能说,换了旁人只怕是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了。

孟琛被他给逗乐了,跟着笑起来,不忘抱拳拱手以表内心敬佩,道:“少将军就是少将军,孟琛望尘莫及哈哈哈哈。”

两人又喝了一阵儿,这羊皮囊已然是过半了。

孟琛随口笑话两句,感慨道:“您这样的人物,以后想娶什么样的都有,这倒是不着急。”

“你总说这个,难不成你家爹娘总催婚吗?”太簇道。

“没有,我父母也很早不在了。”孟琛摇摇头,思绪飘远去笑得温柔:“我姐姐催,姐姐最关心我。”

太簇目光一空,思绪飘忽,说着话也有些恍然:“真好,陪着你长大。”

说笑一般道:“听你了这些,想来你姐姐也是十分好的人。”

“我姐姐温良柔善,是最最好的人。”孟琛夸起姐姐的话那是数不尽的:“姐姐待人好,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再有刁蛮的也没人说姐姐半句不是。”

又讲起:“姐姐催我成家时,我就同姐姐说,要是娶亲必要娶一个容貌性情样样比过她的,那才叫好!”

这样的孩子话又让太簇发笑,却也不是嘲笑,只觉得少年时胜负心总是强一些,自家姐姐这样好难免娶亲也想要个好的。

好比如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若有个兄长,生得英俊潇洒,文武双全,那必定也是眼高于顶的,家族中人必也不能将小妹嫁给碌碌无为的闲散人。

没听太簇说话只看见他发笑,孟琛问:“您呢?”

“您喜欢什么样的?”

孟琛想着,或许太簇会皱着眉头想不清怎么答。

毕竟他是十一岁就进军营跟一群糙老爷们混在一起的人。没怎么跟姑娘们打过交道,真要他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谁知太簇没让他猜着。

“我姑姑那样的。”太簇喝了口酒,这回酒滴顺着嘴角过下颚流入衣领,他也没擦。

孟琛皱紧了眉头,这表情难以言表…

姑姑?

通常来讲,最常见的话就是女儿嫁个犹如父兄般,或儒雅或伟岸又爱护她的夫婿;男子娶妻则娶母亲般或贤德或温淑的柔婉之妻。

太簇斜视一扫,竟是气笑了:“你这什么蠢样?”

孟琛发笑。

他却不在意,认真道:“我姑姑很美的。”

“她比我母亲要好看,连先帝后宫的女眷也都比不上她。”

从没听太簇说起过身世家族。

孟琛坐直了身子,放下书,大有一副“搬好板凳听故事”的样儿,问:“你姑姑是先帝的嫔妃吗?”

以太簇这通身气派,他们家有个能入宫伴驾为妃的倒也不奇怪。

京城名门,皇亲贵胄,说的便是这样的世家大族。

“不是。”太簇摇了摇头,道:“她是先帝的养女,十分受宠。”

他回忆起来:“听我义父说过一些旧事,姑姑当年得先帝青眼,恩宠之盛即便是皇家血脉的公主也比不过。”

孟琛出身陇苏,这样的事是没见过也没听过,谁家疼养女会比亲女儿还疼呢。他不会明白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皇帝的孩子也是一样,有些人侍寝一次就被抛在脑后,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不争气,母家没有背景,又有什么用呢。前朝后宫的事那样多,皇帝又怎么可能记挂着每个人。

为什么一个养女能比真正的公主还矜贵,孟琛虽不懂但心下也是开了眼界。

再细一想这少将军的家里,连姑姑都这么厉害能养在宫里,可见他确实身份尊贵不是寻常儿郎可比的。

说起旧事,太簇眼里有些笑意:“我小的时候蒙姑姑照管,后来…得以至今。”

他说话时神色淡淡,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之色。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起姑姑,也不敢。

“好些人说她仗着圣宠而肆无忌惮,背地里咒骂她。”

他说到这,神情一凝,仿佛骂他姑姑的人就在眼前,替他姑姑抱不平。

“无非都是些碎嘴嚼舌的。”

“姑姑对我也是无微不至,我母亲走得早些,父亲在军里,那些年无依无靠幸亏姑姑照顾。”

“我记事比旁人都早,别人得十岁后才清明些,我是打从两三岁就能记事了。”

孟琛听着只点头回应,难得听他话多便不好插嘴,心里不免想到:出身这样尊贵又有皇恩宠幸,哪里还会有烦恼,难怪她能活的自在潇洒,也难怪旁人说她肆无忌惮。

太簇目光缱绻悠长,声音低低地,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了。

“我记得她所有的好。”

“她活得坦荡从未有过半点苟且,要是真戳了心肝惹她生气,她也就是捉弄人家一下,再没有更深的为难。”

姑姑的事他记得十分清楚。

“从前我和姑姑说,等我长大了,建功立业开府建衙就把她接到家里来,孝敬她…”

他说话时眼神柔和,讲起“那些人”时掌心也忍不住发力握紧了羊皮囊,再回忆起年幼时的事倒也确实真心高兴,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

孟琛赶紧问:“然后呢?”

“然后,她死了。”太簇说:“当时我才七八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年他全家都死了…不过后话,太簇没有再说,只是又拿起羊皮囊又喝了起来。

孟琛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他有些相似,又不大相似。

于是孟琛讲:“想来是幼时就见过了这样好的人,难怪少将军说看不上旁人。”

太簇低头笑笑却并不否认。

“不过这样也不好。”孟琛支着脑袋的手肘抵在自己左腿膝上,一本正经地讲:“你这上哪儿找去…既要貌美非常,还得出身名门…”

“行了。”太簇连连摆手,笑得丹凤眼眯了起来,讲:“谁都比不上。”

“姑姑已经不在了,你没听俗话说的:过往难忘过,从前胜眼前吗?”

他一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少将军如今像个京城阔少一般,不知是客套假笑还是真聊到兴致上。

这话听着像玩笑,但说得不错,毕竟记忆里的就是最好的。

人要是活着必定不是完人,两相对比自有抉择,但一个都不在人世的人,自然永远都是记忆里的样子,总让人念着她的好。

这位姑姑待他好,在他最孤苦无依时无微不至地照顾,此等恩情就不是旁人能比。再有出身尊贵,能进宫的可不是一般的出身,还得了先帝恩宠,真要按着这章程去找,只怕是太簇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孟琛只当他是玩笑托词,两人对饮赏月,孟琛有些困倦地念叨了一句话,太簇没听清,不过他也没兴趣多了解。孟琛闭眼睡去,呼吸渐匀时,太簇握着羊皮囊站起身来,眼里没有半点醉意,方才的谈笑一场恍若假象,转身独自回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