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山犹向画中寻——髡残刍议
髡残,俗姓刘,字介丘,号石谿、残道者、电住道人、壤残道者、白秃、石秃等。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市)人。是我国明末清初的杰出画家。与八大山人、石涛、渐江并称为清初四画僧;与石涛并称为“二石”;与程正揆并称为“二谿”。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六一二)年。关于髡残的卒年,一直是个悬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幸的是近年据毛文鳌先生考证,其确切的卒年为清康熙十(一六七一)年。这是近年来对石谿研究的一次突破,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髡残的一生,可以说是非常纯粹僧人苦修的一生,这与号称清四画僧中其他三僧的境况很是不同。据传在他十九岁时,父母命婚而他却断然拒绝。其实,早年的髡残正值一个“天崩地解”(黄宗羲)的时代。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及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均异常激烈,斗争十分残酷。天启(一六二一—一六二七)末年时,北方的游牧民族后金崛起,开始对明帝国北方边境进行不断的侵袭,发动无数次的大小战争。崇祯(一六二八—一六四四)初年,国内各地更掀起了对社会破坏力更大的农民军运动。从髡残少年时代起,战乱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除了髡残天性近佛外,生逢乱世,不能不说是在他青年时期就出世的重要诱因。既然做好了出家的思想准备,自然就放弃了“举子业”。最后终于在崇祯十一(一六三八)年,自己削发为僧,投家乡的龙山三家庵出了家,时年二十七。为广交佛缘,精研佛理,旋即云游江南各地,曾去南京、杭州等地。归乡后为避兵祸,曾躲入武陵桃源深处,程正揆在《石谿小传》中说:“甲(一六四四)乙(一六四五)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兽珍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疑有脱字)足迹未经者。寝处流离,或在溪间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借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三个月的非人生活,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一生善病,可能皆缘于此。关于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从时间上来说,正与张献忠攻克武昌继而南下取长沙的时间相吻合。所以这次兵祸并非清兵所为。清兵南下时已到顺治三(一六四六)年了。这次经历虽然对其身体造成了损害,但同时也为他的艺术发展提供了山水画创作的绝好素材。清顺治十一(一六五四)年,髡残在最初指导他修业的老师龙人岩的介绍下,来到了南京长干大报恩寺,住藏社,校刻大藏经。历经十年,于康熙二(一六六三)年完成。根据髡残自己在画上的题跋看,至少在顺治十四(一六五七)年时,髡残已迁往牛首之幽栖。顺治十五(一六五八)年,髡残拜谒曹洞觉浪禅师,即“一见皈依,易名大杲”。次年,觉浪禅师圆寂,遗命髡残继承法嗣,髡残拒不受。究其原因很可能与“济洞之争”有关。他不愿偏向任何一方,真个是“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啊!此后髡残便开始了行脚吴越的漫游生活,寻师访友,谈禅论道,弘扬佛理。最后到黄山,住三月余乃回南京。此时髡残画名鹊起,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髡残在晚年曾去武陵故乡,重葬双亲,不久即回。在南京幽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髡残的性格倔强耿直,他的好友程正揆说他性直硬若五石弓,寡交识,有时终日不语。这说明他的性格有些内向的倾向。但有时也会情绪失控,容易冲动,如对熊开元未拜明陵事,髡残即大骂不已,这说明他性格的多面性,更说明他一心向“明”浓厚的思想感情。周亮工说:“公品行笔墨俱高人一头地,所与交者遗逸数辈而已”。这“遗逸数辈”其中有顾炎武、钱澄之、钱谦益、程正揆、周亮工、张瑶星、龚半千等人,其中钱谦益、周亮工、程正揆等人均有由明而仕清的经历,除了才华,他们的操守名节具为人所诟病。其中程正揆是他的真挚画友,有着共同的爱好与志向,这也可以理解。黄宾虹曾说:“钱牧斋(谦益)、周栎园(亮工)之流颇重之,亦兼有唱和,而石谿固不屑伍彼屈节,之所以为之者,殆有所不得已耳”。可见髡残的内心思想还是很矛盾复杂的。髡残在给友人画中写道:“古德云:若无烦恼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又十方佛彼此遣侍者问讯,皆曰:可恼多结清净缘,即是佛家妙境……残纳所以结此笔墨缘也”。结合他的另一段文字:“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故物,云山犹向画中寻”来看,这烦恼就是亡国之痛,髡残将满腔的愤怒、哀愁之情寄托于对故国山河的描绘与歌颂上,让人不觉产生“国破山河在”之感慨。总之,对“烦恼”的排遣与发泄,他才与笔墨结缘,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髡残的山水画,早年学习董其昌,转而学北宋巨然,后又醉心“元四家”而尤对王蒙情有独钟。从现在髡残流传下来的作品看,的确可以看出其中的所学来历。过去对髡残的研究远不如对八大、石涛、渐江等人那么热火。事实上,髡残的价值并不逊色于以上诸人。现在髡残的影响逐渐显现出来,研究髡残的人也多了起来,且取得了很大成就,而对其禅境说尤多评述。但我想从另一侧面说明髡残的山水画艺术。
首先是以“书法”入画法,虽然这一命题早在元代的赵孟就提了出来:“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需八法通”。但从他提出到明末已过去了三百余年,真正能体现这一成就的画家,真的还没有出现过。直到髡残、八大、石涛的出现才打破了这种缺如的局面。但八大、石涛俱比髡残稍后。
我们可以看到髡残的画,有时题识甚多,一般是行草书,其笔意中锋、侧锋并用,有时圆劲有力,有时松动萧散,有时现古拙之态,自然随意,与画面的山石、树木的用笔可以说是相当的一致、协调。有人说他的书法学颜鲁公的《祭侄稿》,实则他的书法更多的是古籀金文的味道而稍加《祭侄稿》的随意自然、忘形脱迹的特点。潘正炜说:“(髡残)至书格之妙,与八大山人同一家眷属,非胸别具丘壑不能得此”。这“同一家眷属”的用语,倒不是说髡残的书法与八大山人的书法有多么相似,而是点明了髡残本人书与画的协调一致,与八大山人本人的书与画的协调一致是类似的,事实也的确如此。髡残的字,貌似稚拙而内蕴丰厚,功力精深而骨力丰腴饱满,细加揣摩还可看出陆机《平复帖》的味道,如虫蚀木,古朴之极。程青溪说他:“每以笔墨作佛事,得无奈三昧,有扛鼎移山之力,与子久、叔明驰驱艺苑,未知孰先……”。这“扛鼎移山”之力正说明了以书法入画法的特点与效果。程又说:“石公(髡残)慧业力超乘,三百年来无此灯。入室山樵老黄鹤,同龛独许巨然僧”。这里程正揆说的是实话而非逢场作戏无原则的吹嘘。我们试从元末明初以来历数沈周、文徵明、唐寅、陈继儒、陈道复、陆治等人,对画中书法的体现都显弱了些。只有徐渭虽能直抒胸臆,以书“大写”,然过多狂纵,终不免“票友”之嫌。董其昌是著名的书画家,但在画中其书法的味道还不是很突出,其他的画家就更不必说了。我们看髡残的画如读一篇书法的交响乐章。中锋侧锋互用,长线如草隶,短线如钟鼎。竖点、横点或斜点俱如高山坠石,力透纸背。在他去世那年的春天,他在题的挚友程青溪山水画上说:“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虿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一关纽,观者雷同赏之。是安知老斫轮有不传之妙耶?”与其说这是在称赞程青溪倒不如说是在阐释自己“以书入画”的不传之妙罢了。现代画家石壶说:“中国画应该从整体看是一幅画,分开看,都不是画,是书法”。从明末清初以后,书法入画法才逐渐走入近现代的中国画的内容或样式。从早期的髡残、八大、石涛到晚清的赵之谦、吴昌硕及近现代的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人都有这样明显的“以书入画”的境界。晚年的黄宾虹先生就说过:“……虞山(王石谷一系)娄东(王原祁一系)邻於浮靡,及道(光)、咸(丰)中金石学盛,画亦复明,近法(天)启、(崇)祯诸贤,远师北宋……”,一语道出了其中奥妙。这里,黄宾虹先生透露了两个关键点,一是“金石学盛”才得到了“画亦复明”的结果,二是“(天)启、(崇)祯诸贤”中就应包括髡残。我们看到,髡残的山水画已经具有近现代中国画的格局与情味,其中,“以书入画”的因素不能不说是一大原因。我认为“以书入画”的意义有二:一是提高画面形象的力量感,提高绘画的写意情味,放松对物象的拘泥与束缚,将中国画带入自然随意的境界;二是提高绘画的内涵,丰富绘画的内容。更为深刻的是,“以书入画”这一思想及实践滥觞于元代,明末清初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而且被众多的画家所接受,因此才会出现近现代中国画的长足进步。很大程度上这种“以书入画”的思想对塑造近现代中国画的面貌、格局、走势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与影响。一句话,没有清初几位大画家的出现,现代的中国画不会是现在这种模样。
关于髡残的笔墨结构问题,髡残的画,大都物象繁密,笔墨浓重,重山迭水,林木郁茂,但并没有局促迫塞的感觉。真的是虽繁密紧实,亦显空灵松动;虽重山复水,却更觉苍茫浑厚,层次井然。与髡残同时同居于一地的龚半千对他有这样的评价:“金陵画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谿”,曰石谿,曰青谿。石谿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铎)书法……”。龚半千非常精准地点出了髡残绘画的艺术特点——“粗服乱头”,这种境界实为中国画艺术表现的至高点。所谓“粗服乱头”就是“乱而不乱”。如果分开说的话,“乱”是分解看,“不乱”是整体看,所以“乱”的是局部,“不乱”的是整体;“乱”的是貌,“不乱”的是神;“乱”的是各种丰富多彩的对立,“不乱”的是整体大势的统一。具体一些说,“乱”是点、线、面、块、浓、淡、干、湿的相互交迭、重复。这样给人以应接不暇、丰富多彩的视觉冲击,让人震撼。从中国画发展的历史看,“元四家”尤其是王蒙、吴镇确有类似的“粗服乱头”“乱而不乱”的境象,但均没有发挥到极致,到了髡残才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第一次看到“四僧画册”翻到髡残部分时,着实吃了一惊,这不正是黄宾虹先生山水画的渊源所自吗?不单单是笔墨技法相似,题识的那种随意自然亦十分相近。不过这“粗服乱头”“乱而不乱”的境界到黄宾虹先生时已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地步了——黄又有了更大的发挥与发展。
另外,这“粗服乱头”中还包括了对各种点、线、面、块及浓、淡、干、湿安排的“不经意”。髡残的画除了给人以苍茫、浑厚、朴拙、高古、草木华滋、丰富多彩的感受外,随意自然,不拘泥于物象的细枝末节。随处可见的各种点子,点在画面的各个角落,山石上、树木上、草丛上,可以说无处不在。对于画面的分割线(即各种轮廓线)起到了很大的模糊作用,形成“粗服乱头”“乱而不乱”的效果。这是髡残作品的另一大特点。我们看到髡残的作品,无论长线、短线、中锋、侧锋、浓线、淡线及各种浓、淡、干、湿点子的混合交错,给人以纯任自然、天真烂漫的感觉,毫无矫揉装束之态,画境至此,才真正达到了第一流大家的高度。髡残自己总结说:“画于无痕者始称上乘,然得三昧,毕竟学问有成,如水到渠行,衲於经课之暇,信手所为,皆从无意,特此拈出”。这段话中,透露了髡残对绘画艺术的理解高度,他指出,画“无痕者”才是上乘之作,“无痕”即是无斧凿痕,或者说无人为的矫揉造作之痕。但要达到这样的高度,须靠“学问有成”。“学问有成”即是我们现在一直强调的知识修养,即画外功夫的修养,只有这样,艺术的提高才能像水到渠成那样自自然然,即是“技也近乎道”的水准高度,真正进入“天人合一”的化境。此种不加修饰,自然无痕的境界,在历来的中国画家中,也是从不多见的。在最近三百余年来,除了明末清初的石涛、八大、髡残,现代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之外,还有过别人吗?仅此数人而已也!
还有,关于髡残构图问题,在髡残所画的画面上,虽物象繁密复杂,但上部的天空还是留有很大的空间或叫空白的,这可以理解成他对“天”的重视,宋人即有“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郭熙)的说法,物象的繁密也可理解成他对世界自然万物的依赖、喜爱与重视。前面已说过与笔墨结缘是为了排遣“烦恼”,髡残在他创作的《扶杖入山图》题识的最后一段说:“作此《重山迭嶂扶杖入山图》,石谿残道者以自警”,则明确地告诉我们他所构图的重山迭嶂是他理想的世外桃源,是摆脱烦恼,远离战乱,没有纷争的清净之地。髡残在与友人书信中说:“吾楚湘山层峦迭嶂不可穷尽,目为之眩烂,足为之酸涩,若山阴道士,只不过应接不暇耳。春日偶做此意,甚近之。老杜云:「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唯深於笔墨者知之,临摹家则未可语此也”。可见,他的重山迭嶂是来源于他所接触到的生活,来源于大自然,正是他早年避兵祸于桃源深处时的切身经历而铭刻在心的体会,这一经历影响了他一生的美学取向。同时对所谓“临摹家”给予了无情的蔑视。在与友人的书信中,髡残明确指出:“书画文章,此中关捩假于天,不假于人者也,吾道所谓无师智,才一拈出,自别常情。山谷曰:「一邱一壑,要须其人胸次有之」。若单单模拟效颦,禅家呵为仆儿婢子边事耳……”。其中“书画文章,此中关捩假于天,不假于人者也”正是“与其师人,不若师造化”的另一种说法。不师诸天地,没有自己对自然丘壑的切身体会,就谈不到艺术,这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胸襟。
虽然髡残在绘画艺术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在当时所谓正统派画家影响的笼罩下,并没有得到普遍的重视与注意。只有少数人才深知他的价值。真是绝调知者稀啊。除了他当时的朋友如钱谦益、周亮工、钱澄之、宋琬、程正揆、龚贤、杜于皇等人给予充分高度的评价外,稍后的张庚说:“石谿工山水,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入入胜,笔墨高古,设色精湛,诚元人之胜概也。此种笔法不见于世久矣,盖从蒲团上得来,所以不犹人也”。这一评论,很能抓住髡残绘画的要点,持论公允,让人信服。但对髡残最中肯、准确,也是最深刻的评价,莫过于髡残的好友张瑶星:“举天下言诗,几人发自性灵,举天下言画,几人师诸天地,举天下言禅,更几人抛却故纸,摸着自家鼻孔也。介大师个中笼象,直踞祖席,然绝不作拈椎竖佛恶套,偶然游戏濡吮,辄擅第一。此幅自云效颦米家父子,正恐米家父子有未到处,所谓:「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耳」”。这是何等的豪情和理直气壮!潘正炜说:“明季中,以方外而善画者,首推清湘、石谿。两人同是方外,同是明季方外,而石谿画流传于世不及清湘十之一……”。或许正是因为作品传世量较少的缘故,才使过去的人们对八大、石涛过于热心而对髡残少有注意才有所疏漏?论功力、论笔墨、论意境、论才情、论修养、论创新,髡残均不比八大、石涛弱。黄宾虹先生在对石涛、髡残二人进行比较时说:“清湘雅近石谿,亦师玄宰,过于放纵,而神气高古,似逊石谿”。我觉得这一评论是公允的。
最后我想说,髡残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是他师诸天地的创新精神以及“以书入画”“粗服乱头”的艺术熔炼成果。他的影响直到三百年后才逐渐扩大开来,这就是真正艺术“甘醇”的愈久弥香。
丙申端午于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