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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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学第一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1]:黄帝师风后[2],颛顼师老彭[3],帝喾师祝融[4],尧师务成[5],舜师纪后[6],禹师墨如[7],汤师伊尹[8],文、武师姜尚[9],周公师庶秀[10],孔子师老聃[11]。若此言之而信,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夫此十一君者[12],皆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

【注释】

[1] 故志:指记载前代兴衰成败一类的书。

[2] 黄帝:据《史记·五帝本纪》,黄帝为五帝之一,是少典之子,姓公孙,生长于姬水(今陕西武功漆水)之滨,故改姓姬。居轩辕之丘(今陕西武功),故号轩辕氏。以土德王,土色黄,故称黄帝。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风后:相传为皇帝的相,上古时有名的阴阳五行家。《史记·五帝本纪》:“皇帝举风后。”

[3] 颛顼(zhuān xū):五帝之一。传说是黄帝的孙子,号高阳氏,居于帝丘(今河南濮阳附近)。老彭:传说中的人物。

[4] 帝喾(kù):五帝之一。名喾,号高辛氏,传说是黄帝曾孙。祝融:传说是帝喾的火正官,掌祭火星,行火政。

[5] 尧:五帝之一。帝喾之子,姓伊祁,名放勋,史称唐尧。尧仁慈爱民,明于察人,治理有方,以盛德闻名天下。务成:尧、舜时人,精通阴阳五行及养生术。

[6] 舜:五帝之一。根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名重华,冀州之人,以孝闻名,受尧的禅让而称帝于天下。纪后:舜时人。

[7] 禹:夏后氏的部落首领,姒姓,鲧之子。因治水有方,舜死之后,通过禅让得到帝位。都安邑(一作平阳或晋阳)。墨如:卢文弨云:“‘墨如’疑是‘墨台’。”汪《笺》引《路史·后纪》四云:“禹有天下,封怡以绍烈山,是为默台。”《国名纪》一:“怡,一曰默怡,即墨台。禹师墨如,或云墨台。”

[8] 汤:商朝的建立者。子姓,名履,今人多称商汤,又称武汤、天乙、成汤。其在位时,爱护百姓,施行仁政,深得民众拥护。伊尹:商汤的贤相,伊氏,名尹,又名挚。

[9] 文:指周文王,姬姓,名昌。古公亶父之孙,季历之子。武:指周武王,周文王之子,姬姓,名发。姜尚:吕氏,名尚,字子牙,号太公望,俗称姜太公。他辅佐周文王,与谋翦商,后辅佐周武王灭商。因功封于齐,成为齐国的始祖。

[10] 周公:姬姓,名旦,亦称叔旦,周武王之弟。因封地在周(今陕西岐山北),故称周公或周公旦。庶秀:周代人。其事不详,此处王符云周公师于庶秀,当有所本。

[11] 孔子师老聃(dān):史载孔子曾向老子问礼。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晚期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创始人。老聃,即老子。姓李氏,名耳,字聃。春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

[12] 此十一君者:《韩诗外传》卷五、《新序·杂事》皆载有黄帝至孔子十一人学于人之事,谓之“十一圣人”;《吕氏春秋·尊师》亦载有神农、黄帝等十六人师于人之事,谓之“十圣人六贤者”。此皆本节文字之所本,亦上文所谓“故志”一类。0000-01

【译文】

天地所贵重的是人,圣人所崇尚的是义,品德道义所成就的是智慧,聪明睿智所要追求的是学问。即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不是生而知之的;即使是最有才能的人,也不是生而能之的。古书上说:皇帝师从风后,颛顼师从老彭,帝喾师从祝融,唐尧师从务成,虞舜师从纪后,夏禹师从墨如,商汤师从伊尹,周文王、周武王师从姜尚,周公师从庶秀,孔子师从老聃。如果这些话真实可信,那么人就不可以不跟从老师学习。这十一位君子,都是极其圣哲的人,尚且需要学习请教,他们的智慧才会广博,他们的德行才会伟大,更何况是普通人呢?

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2]。《易》曰[3]:“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4]。”是以人之有学也,犹物之有治也[5]。故夏后之璜[6],楚和之璧[7],虽有玉璞卞和之资[8],不琢不错[9],不离砾石[10]。夫瑚簋之器[11],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蚕茧之丝耳。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以斤斧[12],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13],则皆成宗庙之器,黼黻之章[14],可羞于鬼神[15],可御于王公[16]。而况君子敦贞之质[17],察敏之才[18],摄之以良朋[19],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20],导之以《诗》《书》[21],赞之以《周易》[22],明之以《春秋》[23],其不有济乎?

【注释】

[1]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语见《论语·卫灵公》。

[2] 读其书:汉魏本、四部本作“读其智”,四库本作“扩其智”,汪《笺》据魏徵《群书治要》改。张觉《校注》则以“读其智”为是,认为“读”通“续”,“读其智”即“续其智”,是“增进其明智”的意思。按,张说迂曲,“读其书”即彭《校》所引“此篇勉人以读书为学”之意。

[3] 《易》:即《周易》,包括《易经》与《易传》,是儒家经典之一,被誉为“六艺之原”“群经之首”。

[4] 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语见《周易·大畜·象》。意谓君子要多识记前代圣贤的言论和事迹来培育自己的德行。志,识记。畜,蓄养,培育。彭《校》:“《志氏姓》篇引此‘志’作‘识’,‘畜’作‘蓄’。”

[5] 治:加工。

[6] 夏后之璜:夏禹时期极为珍贵的宝器。《山海经·海外西经》曰:“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左传·定公四年》:“分鲁公以夏后氏之璜。”《淮南子·精神训》也说:“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之,宝之至也。”夏后,即夏后氏,指夏禹。璜,古代一种半圆形的玉器,常用作祭祀、征召的礼器。

[7] 楚和之璧:即和氏璧。据《韩非子·和氏》载,楚人卞和将一块玉石先后献给楚厉王、楚武王,都被说是石头,他以欺君之罪被砍掉双脚。第三次献给了楚文王,文王命工匠加工,果然是块美玉,遂称为“和氏之璧”。楚和,即卞和。

[8] 玉璞:没有加工的玉石。资:材质,此处指有宝玉的资质和卞和的呈献。

[9] 错:打磨,摩擦。

[10] 砾:粗糙的小石子。

[11] 瑚、簋(ɡuǐ):古代祭祀时用来盛黍稷的两种礼器。《礼记·明堂位》:“殷之六瑚,周之八簋。”

[12] 倕:人名,或作“垂”。上古时的巧匠,或曰尧时,或曰舜时,相传最早制作了规矩和绳墨。

[13] 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古代以这五种颜色为正色,是制作礼服所专用的颜色。

[14] 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的花纹,黑白相间象斧形花纹称为“黼”,黑与青相间的“biang”形花纹称为“黻”。章:章服,古代以日月星辰作为纹饰的礼服。

[15] 羞:进献,供奉。

[16] 御:穿戴,佩戴。

[17] 敦贞:笃实,坚贞。

[18] 察敏:明察,机敏。

[19] 摄:辅佐。

[20] 文:文饰,美化。这里引申为修养。《礼》:指《礼经》,春秋战国时礼制的汇编。《乐》:指《乐经》,亡于秦。《礼》《乐》与下文所说的《诗》《书》《周易》《春秋》合称为儒家“六经”。

[21] 《诗》:即《诗经》,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汉以后成为儒家经典之一。《书》:指《尚书》。原称《书》,汉代以后被列为儒家经典之一,故又称《书经》。为中国上古历史文献汇编,辑录了春秋以前历代史官所记录的重要史料。

[22] 赞:借助,辅助。

[23] 《春秋》:原指列国史记。后专指春秋时期鲁国的史书,孔子曾对其做过修订。其记事往往通过隐微精深的语言来隐喻对人事的褒贬,也即所谓“春秋笔法”。儒家经典之一。0000-01

【译文】

因此,工匠要做好他的工作,必须先磨砺好自己的工具;士人想要宣扬他的道义,必须先研读前代圣贤的经典。《周易》中说:“君子要多识记前代圣贤的言论和事迹来培育自己的德行。”因此,人需要学习,就像物品需要加工打磨一样。所以夏朝的玉璜和楚国的和氏璧,即使具有宝玉的材质和卞和的呈献,如不加工打磨,就和粗糙的石头没有区别。瑚簋之类的礼器,上朝和祭祀时穿的礼服,它们最初也不过是深山野林中的树木和蚕茧的丝罢了。让技艺高明的工倕用绳墨、斧头来加工它,让女工用五彩、织机制作它,就都成了宗庙祭祀的礼器和礼服,可以敬献给鬼神,可以供奉给君王。更何况君子有笃实坚贞的品质,明察机敏的才智,有德行高尚的朋友辅助他,有高明的老师教诲他,用《礼经》《乐经》修养他,用《诗经》《尚书》引导他,用《周易》辅佐他,用《春秋》启发他明智,怎么会不成功呢?

《诗》云:“题彼鹡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1]。”是以君子终日乾乾进德修业者[2],非直为博己而已也[3],盖乃思述祖考之令问[4],而以显父母也[5]

【注释】

[1] “题(dì)彼鹡鸰(jī línɡ)”六句:引诗见《诗经·小雅·小宛》。程俊英《诗经注析》云,此诗“以脊令之飞鸣,喻兄弟之远行”。题,通“睇”,看。鹡鸰,今本《诗经》作“脊令”。一种水鸟,巢于沙上,常在水边觅昆虫、小鱼为食。斯迈、斯征,皆指行役,远行。忝(tiǎn),辱没。尔所生,生你的人,指父母。

[2] 君子终日乾乾进德修业:化用《周易·乾·文言》“君子终日乾乾”及“君子进德修业”之句。乾乾,勤恳的样子。

[3] 直:仅仅,只是。

[4] 述:传承,继承。祖考:泛指祖先。令问:好的声誉。问,通“闻”,声誉。

[5] 以显父母:汪《笺》:“《孝经》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0000-01

【译文】

《诗经》中说:“看那鹡鸰鸟,边飞边欢鸣。你我天天在奔波,月月都远行。早起晚睡不停息,不要辱没父母名。”所以,君子整天勤勤恳恳,积累德行,研修学业,并不只是为了使自己的学识能够渊博而已,而是想继承祖先的美好声望,并以此来显扬自己的父母。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1]。”“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2]。”箕子陈六极[3],《国风》歌《北门》[4],故所谓不忧贫也[5]。岂好贫而弗之忧邪?盖志有所专,昭其重也[6]。是故君子之求丰厚也,非为嘉馔、美服、淫乐、声色也[7],乃将以底其道而迈其德也[8]

【注释】

[1] “吾尝终日不食”五句:语见《论语·卫灵公》。

[2] “耕也,馁(něi)在其中”五句:语见《论语·卫灵公》。今本《论语》“馁在其中”下有“矣”字。馁,饥饿。

[3] 箕子陈六极:据《史记·殷本纪》和《周本纪》载,箕子曾因纣王荒淫无度,劝谏纣王不成,反被纣王囚禁。武王伐纣后问政箕子,箕子答之以《洪范》九畴,其中包括六种困厄,称为“六极”,即“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商之太师。

[4] 《国风》歌《北门》:指《诗经·邶风》中的《北门》篇,是一首描写士人困厄不得志的诗。《国风》,《诗经》分“风”“雅”“颂”三大类。风即《国风》,指十五国的民间歌谣。

[5] 故所谓不忧贫也:俞樾谓此句当作“何故谓不忧贫也”,“盖承上文引孔子‘君子忧道不忧贫’句而言。箕子陈六极,《国风》歌《北门》,古人未尝不以贫为忧,何故而言忧道不忧贫邪?乃反言以起下文”。俞说亦通。

[6] 昭:表明,彰明。

[7] 嘉馔(zhuàn):美味的食物。

[8] 底(zhǐ):汉魏本、四部本作“biang”(zhǐ)。“biang”同“厎”,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谓,经典中当“致”讲的“底”,皆应当作“厎”。底、厎,通“致”,至。迈其德:即行其德。迈,行。彭《校》:“‘迈德’犹言‘进德’。”又,张觉《校注》以“迈”为“勉”,引《左传·庄公八年》“皋陶迈种德”杜预注:“迈,勉也。”“迈其德”即努力奉行其美德。说亦通。0000-01

【译文】

孔子说:“我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只是去思考,结果没有什么好处,不如去学习。”“耕种,就要受苦挨饿;学习,就能得到俸禄。君子所忧患的是道义不行,而不是贫穷。”箕子所陈说的“六极”,《国风》中吟唱的《北门》诗篇都是讲忧患的事。所以孔子所说的不忧患贫穷,难道真的是喜好贫穷而不担忧吗?不过是他的志向专注,表明他看重的东西罢了。所以说君子所追求的丰足富裕,不是美味的食物、华丽的衣服、奢靡的音乐和漂亮的女色,而是要依靠它去通达大道、践行美德。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1]。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2],景君明经年不出户庭[3],得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者[4],家富也;富佚若彼[5],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6]。倪宽卖力于都巷[7],匡衡自鬻于保徒者[8],身贫也;贫厄若彼,而能进学若此者,秀士也。当世学士恒以万计,而究涂者无数十焉[9],其故何也?其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10],或以丧乱期其年岁[11],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12]。是故无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强捐家出身旷日师门者[13],必无几矣[14]。夫此四子者,耳目聪明,忠信廉勇,未必无俦也[15],而及其成名立绩,德音令问不已[16],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经,结心于夫子之遗训也[17]

【注释】

[1]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意谓大道要依靠学习才能获得,它隐藏在书本之中;学问要依靠发奋努力而有长进,它的荒废是因为懈怠止步。振,振奋,奋进。穷,止,这里指懈怠松弛。彭《校》:“‘学进于振而废于穷’,犹韩愈《进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耳。”张觉《校注》:“‘废于穷’与《荀子·劝学》‘学不可以已’的意思一脉相承。”

[2] 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史记·儒林列传》载董仲舒“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董仲舒,西汉著名思想家,儒家代表人物,主张罢黜诸子百家,独崇儒术。

[3] 景君明:即京房,西汉今文《易》学京氏《易》创始人,汉元帝时立为博士。

[4] 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意谓使其学问日渐精深,使其学业愈加显著。精,锐利精深,这里指学问精到。

[5] 佚:安逸,安乐。

[6] 材子:古指德才兼备的人。

[7] 倪宽卖力于都巷:倪宽是西汉著名学者。武帝时任御史大夫,受业于孔安国,精通《尚书》。少时家贫,在太学读书时,曾为太学生做过饭。都巷,应为“都养”,即厨工。

[8] 匡衡自鬻于保徒:匡衡是西汉时著名学者,元帝时曾为御史大夫、丞相。少时家贫,曾给人作佣工。鬻,卖。保徒,佣人。

[9] 究涂者:指不半途而废,能坚持学习到底的人。究,穷尽。涂,道路。

[10] 其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意谓那些家境富裕的人因为财物丰足而妨害了学习的精神,家庭贫困的人又因为财物缺乏而改变了学习的计划。贿,财物。玷,玷污,妨害。精,这里指专一求学的精神。乏,缺乏。易计,这里指中止了学习的计划,另谋他业。

[11] 或以丧乱期(jī)其年岁:意谓有些人因为遭遇丧乱而延误、迁延了求学的岁月。期,待,这里指延误、耽误。

[12] 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此句文字疑有错讹。汪《笺》引王宗炎说:“‘逮’疑‘违’。”彭《校》从之:“盖谓违其欲学之初衷。”又云:“‘及’疑当作‘终’。终,古文作‘夂’,因误为‘及’。”依彭先生说,本句的意思是:这就是他们违背求学的初衷,前功尽弃而终身蒙昧无知的原因(参胡大浚《译注》)。及,汪《笺》疑为“反”之误,邵孟遴校本则径改为“反”,亦可参。反其童蒙,即返回到蒙昧无知的状态。童蒙,幼稚愚昧。

[13] 捐家出身:抛弃家庭,奉献自身。旷日师门:指长久地在老师门下学习。

[14] 无几:不能达到。几,近。

[15] 俦(chóu):比肩,比得上。

[16] 德音:指美好的声誉。

[17] 结心:专心。0000-01

【译文】

道义隐藏在书本中,要靠不断地学习才能获得,学问因发奋努力而有所长进,因懈怠松弛而荒废。所以董仲舒终生不过问家事,景君明常年不出家门,使自己的学问日渐精深、学业愈加显著,是因为他们家境富裕;像他们那样富裕闲逸而又能如此勤奋努力,是品德才能过人之士。倪宽卖力作厨工,匡衡把自己卖给富人家做佣工,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困;像他们那样家境贫困而又能如此钻研学业,是品德才华优秀之人。现在求学的人数以万计,而坚持学习到底的人还没有几十个,这是什么原因呢?家境优越的人因为丰足的财物而妨害了自己勤奋学习的精神,家境贫困的人因为缺吃少穿而改变了自己学习的打算,另谋他业,有的人是遭受了丧乱而耽误了求学的岁月,这就是抓住了学习的开始,却尽丧前功,终身幼稚愚昧的原因。所以,没有董仲舒、景君明那样的才气,倪宽、匡衡那样的志向,而想要勉强自己抛弃家庭,在老师门下长久学习的人,是一定不会成功的。以上四人的耳聪目明、忠义诚实、廉正勇敢,未必没有能与之比肩的人,然而他们树立名望,建立功业,美好的声誉没有穷尽,终于达到这样的境地,这是什么原因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依托于先圣的经典,专心谨记孔夫子的遗训罢了。

是故造父疾趋[1],百步而废,自托乘舆,坐致千里[2];水师泛轴[3],解维则溺[4],自托舟楫,坐济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5]。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6],必有假以致之也[7]。君子之性,未必尽照[8],及学也,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前纪帝王[9],顾定百世[10]。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

【注释】

[1] 造父:传说为周穆王的御车者。

[2] 坐:自然而然地。

[3] 水师:张觉《校注》认为指水兵。胡大浚《译注》则以之为船夫,可参。泛:漂浮,坐在船上任水飘荡。轴:舵,船。此指舳舻,即前后首尾相接的船。船头安放棹的地方叫作“舻”,船尾掌舵的地方叫作“舳”。古代水战时,为了使战士能在较为平稳的船上作战,往往把战船的船头和船尾依次相连,是为舳舻。彭《校》引俞樾说:“‘轴’仍当读‘车轴’之本字。盖车轴不可以济水,故一解其维,即沉溺也。”胡大浚《译注》即从之,说亦可通。

[4] 维:此处指系战船的大绳。

[5] 善自托于物也:以上或本《荀子·劝学》:“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6] 真性:天性。材:才能,才干。

[7] 假:凭借。

[8] 照:通晓。

[9] 纪:综理。此指总结前代的经验教训。

[10] 顾:回头看。此指预定未来。0000-01

【译文】

所以如果让造父快步奔走,百步就已疲惫止步了,要是依靠车马,自然就能到达千里之外的地方;水军在舳舻相连的战船上随船飘荡,解开系船的绳子则会落入水中淹死,如果借助船只,自然就能渡过江河。所以说作为君子,其天性未必世间绝无,只是善于借助外物罢了。人的情感本性,不会相差百倍,但是聪明智慧却会相差万倍。这并不是他们天性才能的差别,一定是有所凭借才能达到那种境界。君子的天性,不一定能通晓一切,等到学习之后,便可以做到耳聪目明无所蒙蔽,心性智慧无所阻滞,向前能总结前代帝王的得失,向后能安定百代事业。这就是大道明畅,而君子能借助它来彰显自己罢了。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井深室[1],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耀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己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见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2],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3],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己知矣。

【注释】

[1] 井:同“阱”,陷阱,地洞。

[2] 学问圣典,心思道术:意谓学业上求问于圣人的典籍,内心里思虑天下的道术。此处“问”与“思”对文成句。

[3] 材:材质,作用。0000-01

【译文】

所以大道之于人的内心,就好比火光之于人的眼睛。地洞和深邃的房屋里,幽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等到点燃大量蜡烛,各种事物就显现出来了。这是烛火的照耀,并非是眼睛的光亮,然而眼睛借助烛火的照耀,就能清楚地看到事物。天地间的大道,神灵的作为,是看不见的。学习了圣人的经典,内心领悟了道义,那么天地间的大道、神灵的作为就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了。这就是大道的作用,不是内心的聪明,然而人们借助它,就可以使自己变得聪明了。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1],先圣之所制;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2]。故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3],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

【注释】

[1] 经:经书。此指六经,即《诗》《书》《礼》《易》《乐》《春秋》的合称。

[2] 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意谓前代圣人体悟到大道的精华来立身行事,并且希望后世贤人能够自我努力从而深入到大道之中。

[3] 遗(wèi):给予,留下。下“遗后工”同。0000-01

【译文】

因此在黑暗的房间找东西,最好的工具就是火光;在当今社会寻求道义,最好的工具便是经典。经典就是六经,是前代圣人制作的;前代圣人体悟到大道的精华来立身行事,并且希望后世贤人能够自我努力从而深入到大道之中。所以圣人创制经典来留给后世贤者,就像是技巧高超的倕制作规矩准绳来留给后代工匠一样。

昔倕之巧,目茂圆方[1],心定平直,又造规绳矩墨以诲后人。试使奚仲、公班之徒[2],释此四度,而效倕自制,必不能也;凡工妄匠[3],执规秉矩[4],错准引绳[5],则巧同于倕也。是故倕以其心来制规矩[6],后工以规矩往合倕心也,故度之工,几于倕矣[7]

【注释】

[1] 目茂圆方:彭《校》引汪《笺》:“‘茂’当作‘成’,定也。”并云:“作‘成’是也。‘成’亦‘定’也。”其说是。目成圆方,即指倕制作之前,已胸有成竹,在心里形成了圆和方。与下文“心定平直”互文。

[2] 奚仲:传说中车的创造者,《世本》载其为夏代车正。公班:即公输班,春秋时鲁国人,又称鲁班,是著名的巧匠,曾创造攻城的云梯。

[3] 凡工妄匠:普通的工匠。妄,平庸,寻常。

[4] 执:底本阙,今据汉魏本补。

[5] 错:通“措”,放置。

[6] 是故倕以其心来制规矩:“故”“其”,四部本阙,彭《校》补之。

[7] 故度之工,几(jī)于倕矣:汪《笺》:“‘度’上脱一字。”王宗炎即以为脱“信”字,又以为“几”上脱“巧”字。按,由下文“故修经之贤,德近于圣矣”句例推测,当以王宗炎说为是。几,接近。0000-01

【译文】

从前倕的技艺高超,眼睛能审定圆形和方形,用心能判断平直和弯曲,又创造规矩、绳墨来教诲后人。如果让奚仲、公输班这些人抛开这四种工具,仿效倕去判断方圆平直,一定是不能的;普通的工匠,拿着圆规和矩尺,放置水平拉开墨绳,那么工巧就可以和倕等同了。所以倕用智慧来制作规矩,后代的工匠通过规矩去迎合倕的智慧,因此相信度量的工匠,他的灵巧就接近于倕了。

先圣之智,心达神明,性直道德[1],又造经典以遗后人。试使贤人君子,释于学问,抱质而行[2],必弗具也;及使从师就学,按经而行,聪达之明,德义之理,亦庶矣[3]。是故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也,故修经之贤,德近于圣矣。

【注释】

[1] 心达神明,性直道德:意谓心灵能通达神明,天性能符合道德。直,当。此指相符合。

[2] 抱质而行:凭着自己固有资质去行事。抱,持,守,凭借。质,天生的资质。

[3] 庶:差不多。0000-01

【译文】

前代圣人的智慧,心灵能通达神明,天性能符合道德,又创作经典来留给后世。如果让贤人君子,抛开学习,仅仅依靠天生的资质去行事,一定不会达到圣人的境界;等到让他们跟从老师学习,依照经典行事,聪慧通达、德行道义就和圣人差不多了。所以,圣人用他的智慧来创作经典,后人通过经典去迎合圣人的智慧,因而研修经典的贤士,德行也就会接近圣人了。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2]。”是故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矣。

【注释】

[1] 高山仰止,景行(hánɡ)行(xínɡ)止:引诗见《诗经·小雅·车舝》。形容圣人德行高尚如山。景行,大路。

[2]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引诗见《诗经·周颂·敬之》。诗旨在告诫群臣要严于自律。此处用来劝学。就,追随,跟随。此处指从师学习。将,遵行。此处亦指从师学习。缉,继续,指不断积累。熙,光明。0000-01

【译文】

《诗经》中说:“面对高山内心仰慕,面对大路迈步前行。”“时时刻刻遵行学习之事,学问积累就会走向光明。”因此凡是想要显耀功勋业绩、传扬光辉事业的人,再没有比学习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