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学篇(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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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类第四

【题解】

“知类”为《劝学篇》内篇的第四篇。张之洞在序言中称“知类”篇旨在“闵神明之胄裔,无沦胥以亡,以保种也”。也就是说,张之洞要通过此文勉励作为神明子孙的中国人,以避免完全亡国亡种。

本篇的核心在于论述保国保种以避免亡国亡种的悲惨境地。实际上,张之洞的议论逻辑中包含着中西两种认识的杂糅。一方面,他以中国传统的“君子不以所恶废乡”为理由,征引王猛、钟仪、乐大心、韩非的事例,说明故国之重。另一方面,张之洞又受到现代西方人种学的影响,引入当时流行“人种说”,意在表明“亚洲同种”,同属于黄种人,并在现代人种学的语境下谈论保种保国。

种类之说,所从来远矣。《易·同人》之象曰[1]:“君子以类族辨物[2]。”《左氏传》曰[3]:“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神不歆非类[4],民不祀非族。”《礼记·三年问》曰:“有知之属,莫不知爱其类。”是知“有教无类”之说,惟我圣人如神之化能之,我中华帝王无外之治能之,未可概之他人也[5]

【注释】

[1]《易·同人》:《易》六十四卦之一,意谓和同于人。象:凡形于外者皆曰象。《易·系辞》:“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2]类族:事物因某种共同性而形成的类别。

[3]《左氏传》:即《左传》,儒家经典之一,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撰。

[4]歆(xīn):飨,歆享(祭品)。

[5]未可概之他人:不能与其他国家的人相提并论。概,古代量米麦时刮平斗斛的器具。《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概者,平量者也。”引申为刮平或削平,再引申为等量齐观。1

【译文】

种类的说法,其渊源可以说很久远了。《易·同人》的卦象说:“君子通过分析事物的共性来辨别各种事物。”《左传》说:“与我不是一个族类,其心肯定不同;神不会歆享异族的供养,民众也不会祭祀异族的神。”《礼记·三年问》说:“有智慧的属类,就没有不知道爱自己同类的。”由此可以懂得“有教无类”的说法,只有我们的圣人如神一样的教化能做到,我们中华历代帝王以天下为一家能做到,这一点其他国家的人与我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西人分五大洲之民为五种:以欧罗巴洲人为白种;亚细亚洲人为黄种;西南两印度人为棕色种[1];阿非利加洲人为黑种;美洲土人为红种[2]欧洲种类又自有别:俄为斯拉物种[3];英、德、奥、荷为日耳曼种;法、意、日、比为罗马种[4];美洲才智者由英迁往,与英同为白种。同种者性情相近,又加亲厚焉。

【注释】

[1]两印度人:指印度人和印度尼西亚人。

[2]美洲土人:指印第安人。

[3]斯拉物种:今译作斯拉夫人。

[4]法、意、日、比为罗马种:此处“日”是“日斯巴尼亚”的略称,“日斯巴尼亚”是西班牙的别译。1

【译文】

西方国家将五大洲的民众分为五种:欧洲的人是白种;亚洲的人是黄种;西南的印度与印度尼西亚人是棕色种;非洲是黑种;美洲土著是红种。欧洲内部又有分类:俄国是斯拉夫人;英、德、奥、荷是日耳曼人;法、意、日、比是罗马人;美洲文明程度较高的人是由英国迁往的,与英国一样是白种人。同种人的性情相近,又更加关系亲密、感情深厚了。

西起昆仑,东至于海,南至于南海,北至奉天、吉林、黑龙江、内外蒙古[1],南及沿海之越南、暹罗、缅甸,东、中、北三印度[2],东及环海之朝鲜[3],海中之日本,日本地脉与朝鲜连[4],仅隔一海峡。其地同为亚洲,其人同为黄种,皆三皇五帝声教之所及,神明胄裔种族之所分。隋以前佛书谓之“震旦”[5],今西人书籍文字,于中国人统谓之曰“蒙古”,以欧洲与中国通,始于元太祖故[6]。俄国语言呼中国人曰“契丹”,是为亚洲同种之证。

【注释】

[1]奉天:旧省名,即今辽宁省。

[2]东、中、北三印度:相当于今之孟加拉、印度和巴基斯坦三国。

[3]环海之朝鲜:当时朝鲜还未分裂成今之南北对立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大韩民国。

[4]地脉:土地的脉络。

[5]震旦:古代印度人称中国为Cinisthāna,在佛教经典中读作“震旦”。

[6]元太祖:成吉思汗庙号。1

【译文】

西起昆仑山,东至东海,南到南海,北到辽宁、吉林、黑龙江、内外蒙古,向南到沿海的越南、泰国、缅甸,东、中、北三印度,东到三面环海的朝鲜,海中的日本,日本土地的脉络与朝鲜相连,仅仅相隔一个海峡。这些地方同是亚洲,这些人同是黄种,都是三皇五帝声威教化所及的地方,都是圣明子孙种族的归属地。隋代以前佛教典籍中的“震旦”,今天西方人书籍记载中,把中国人统一称为“蒙古”,这是认为欧洲与中国交流沟通,开始于元太祖的缘故。俄国人称中国人为“契丹”,这成为亚洲同种的证据。

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气,故昼夜适均,寒燠得中[1]。其人秉性灵淑,风俗和厚,邃古以来称为最尊、最大、最治之国[2]。文明之治,至周而极[3],文胜而敝[4],孔子忧之。历朝一统,外无强邻,积文成虚,积虚成弱。欧洲各国开辟也晚,郁积勃发[5],斗力竞巧,各自摩厉[6],求免灭亡,积惧成奋,积奋成强。独我中国士夫庶民,懵然罔觉[7],五十年来,屡鉴不悛[8],守其傲惰,安其偷苟[9],情见势绌[10],而外侮亟矣[11]

【注释】

[1]寒燠(yù):寒暖。

[2]邃古:亦作“遂古”,远古。

[3]至周而极:到了周朝达到高峰。

[4]文胜而敝:文明昌盛一时,但后来却衰败了。胜,繁荣昌盛。敝,困顿,衰败。

[5]郁积勃发:忧郁积聚,促使人奋发有为。

[6]摩厉:即“磨砺”。

[7]懵(měnɡ)然罔觉:即“懵然无知”。懵然,无知貌。

[8]屡鉴不悛(quān):屡次儆戒却不悔改。鉴,儆戒。悛,悔改。

[9]苟:苟且偷生。

[10]情见(xiàn)势绌:与《汉书·韩信传》的“隋见力屈”义同。见,同“现”,显现。绌,犹“屈”,不足。

[11]亟:急迫。1

【译文】

这片土地得到天地中和之气,因而昼夜平均,寒暖适中。这里的人本性聪慧秀美,风俗温和敦厚,远古以来被称为最尊贵、最大、最安定的国家。文明礼治,到周朝达到了高峰,文明昌盛一时,但后来却衰败了,孔子为此忧心不已。历朝大统一,在外没有强大的邻国,文治发达而虚饰渐多,虚饰渐多而逐渐弱小。欧洲各国的兴起比较晚,忧郁愤懑积聚而奋发有为,相互角逐比拼,又各自磨砺,以求免于灭国亡种,恐惧的累积成为奋发向上的动力,奋发向上动力的积累而成为强国。单单我们中国的士大夫与百姓,懵然无知,五十年来,屡次儆戒却不悔改,守成于自己的骄傲与懒惰,安然地苟且偷生,现在危急的形势已经显现了,来自外国的欺侮更加急迫了。

方今海内之士,感慨发愤,竭智尽忠,求纾国难者[1],固不乏人。而昏墨之人[2],则视国家之休戚漠然无动于其心[3],意谓此非发、捻之比[4],中华虽沦,富贵自在,方且乘此阽危[5],恣为贪黩[6],以待合西伙[7],为西商,徙西地,入西籍。而莠民邪说[8],甚至诋中国为不足有为,讥圣教为无用,分同室为畛域[9],引彼法为同调[10],日夜冀幸天下有变[11],以求庇于他人。若此者,仁者谓之悖乱[12],智者谓之大愚。

【注释】

[1]纾(shū):解除。

[2]昏墨:《左传·昭公十四年》:“己恶而掠美为昏,贪以败官为墨……”

[3]休戚:喜乐和忧郁,福和祸。

[4]发、捻:指太平天国和捻军两次农民起义。

[5]阽(diàn)危:危险。阽,为近边欲坠之意。

[6]恣为贪黩:肆无忌惮地进行贪污。

[7]待合西伙:待机与西洋人合作。

[8]莠(yǒu)民:坏人,恶人。莠,恶草的通称。

[9]分同室为畛(zhěn)域:使一家人分裂成为敌人。畛域,范围,界限,这里引申为敌人。

[10]同调(diào):音乐的调子相同,这里比喻志趣或主张相同。

[11]冀幸:希望,期待。

[12]悖乱:错乱。悖,谬误。1

【译文】

现在中华有志之士,感慨国事、发愤图强,想要竭尽自己的才华来尽对国家的忠心,希求解除国难,固然不乏其人。然而那些昏聩贪婪之人,则视国家的福与祸和他无关,漠然不动心,认为这和太平军和捻军的起事不可相比,中华虽然沦亡,但仍然富贵自在,而且还要趁此危险之际,肆无忌惮地进行贪污,等待机会与西洋人合作成为西方商人,移民西方国家,加入西方国籍。这些恶人邪说,甚至诋毁中国不足以做出成绩,讥讽儒教没有什么用处,使一家人分裂成为敌人,把西法当做自己的志趣与主张,日夜期待着中国发生变乱,渴求受他人庇护。像这样的人,仁者将其称为错乱,智者将其称为愚蠢至极。

印度属于英矣,印度土人为兵为弁[1],不得为武员[2],不得入学堂也。越南属于法矣,华人身税有加[3],西人否也。华人无票游行有禁[4],西人否也。古巴属于西班牙矣,土人不能入议院也。美国开辟之初,则赖华工,今富盛之后,则禁华工,而西工不禁也。

【注释】

[1]弁(biàn):旧时称武官为弁,后来指管杂务的武职。

[2]武员:武官。

[3]身税:即人口税。

[4]无票:没有得到当局发的身份证。1

【译文】

印度属于英国了,印度本地人去当兵和管杂务,不能成为正式的武官,不得进入学堂学习。越南属于法国了,华人的人丁税增加,当地西方人则没有。华人没有当局发的身份证进行游行则被禁止,当地西方人则没有。古巴属于西班牙了,土著不能进入议院。美国国土开辟之初,则依赖华工;现在富强了以后,就禁止华工,本地的工人却不被禁止。

近年有道员某[1],吞蚀公款数十万金[2],存于德国银行。其人死后,银行遂注销其帐,惟薄给息而已。夫君子不以所恶废乡[3],故王猛死不伐晋[4],钟仪囚不忘楚[5]。若今日不仁、不智、不耻为人役之人,君子知乐大心之卑宋[6],必亡其家;韩非之覆韩[7],必杀其身矣!

【注释】

[1]道员:官名,与道台同。

[2]金:这里指货币。

[3]废乡:背弃故乡。废,废弃。

[4]王猛(325—375):十六国时前秦大臣,出身贫寒,后为苻坚谋士,甚见信任,累迁司徒、录尚书事。功业显赫,位至丞相。他在前秦建元十一年(375)病危时,曾认为东晋无隙可乘,建议苻坚不宜攻晋,但未被采纳。

[5]钟仪:春秋楚人,为郧公。尝为郑所获,以献于晋,但始终不忘楚国,常奏琴操南音(楚国音乐)。后世乃以钟仪奏楚乐喻不忘旧。事见《左传·成公九年》。

[6]乐大心:春秋时宋国大夫。

[7]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贵族,与李斯同师事荀卿。曾建议韩王变法图强,不见用,著《孤愤》《五蠹》《说难》等十余万言,受到秦王政的重视,被邀出使秦国。不久因李斯、姚贾陷害,自杀于狱中。1

【译文】

近年来有一个道员,吞噬公款数十万,存于德国银行。这个人死了以后,银行就注销了他的账户,只是给点利息而已。君子不会因为厌恶而背弃故乡,因而前秦王猛到死也不愿讨伐东晋,楚人钟仪被囚于晋而不忘楚。像今天那些不仁义、不智慧、没有廉耻而成为别人役使之人,那么君子就会明白宋国大夫乐大心轻视宋国,最终必定会败亡其家;韩国贵族韩非践踏韩国,一定遭受杀身之祸的原因了!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春,叔孙婼聘于宋[1],桐门右师见之[2]杜注[3]:右师乐大心,居桐门。语卑宋大夫而贱司城氏[4]。昭子告其人曰[5]:‘右师其亡乎!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今夫子卑其大夫而贱其宗[6],是贱其身也。能有礼乎?无礼必亡!'”《定公九年·传》:“逐桐门右师。”注:终叔孙昭子之言。

【注释】

[1]叔孙婼(chuò):春秋鲁国人。叔孙豹之庶子,谥昭子。豹卒后,竖牛立昭子而相之。事见《左传·昭公七年》。

[2]桐门:复姓。《万姓统谱》:“桐门,子姓。《左传》:宋乐大心为右师,食采桐门,因氏焉。”右师:春秋官名。宋有左师、右师之官,分四乡为左右,左师掌管左二乡,右师掌管右二乡。

[3]杜注:指杜预(222—284)著《春秋左氏传集解》,为流传至今最早的《左传》注解,收入《十三经注疏》中。杜预,官河南尹、度支尚书。力赞伐吴,继羊祜为都督荆州诸军事、镇南大将军,镇襄阳。征发民工,兴修水利,灌田万余顷,被称“杜父”。太康元年(280)率兵灭吴,以功封当阳县侯。

[4]大夫:古代统治阶级,在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级,又为一般任官职者之称。司城:复姓。原本春秋宋国官名,即司空之官,掌水土之事。宋武公讳司空,改为司城。公子荡为司城,其后曰荡氏,世为司城,因以为氏。

[5]昭子:即叔孙婼。

[6]贱其宗:轻贱他们的宗族。1

【译文】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春,叔孙婼到宋国访问,居住在桐门的右师乐大心会见他,杜预注:右师乐大心居住在桐门。说了轻视宋国大夫和轻贱司城氏的话。叔孙婼对其他人说:‘右师要败亡!君子尊重自身,而后能尊重他人,这才是有礼。现在他轻视宋国大夫又轻贱其宗族,就是轻贱他自己。这是有礼吗?没有礼一定败亡!'”《定公九年·传》:“放逐了桐门右师乐大心。”注:印证了叔孙婼的话。

《左传·哀公八年》:“吴为邾故[1],将伐鲁,问于叔孙辄[2]。叔孙辄对曰:‘鲁有名而无情[3],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4]。公山不狃曰:‘非礼也。君子违,不适雠国。未臣而有伐之[5],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则隐[6]。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恶废乡。今子以小恶而欲覆宗国,不亦难乎[7]? '”

【注释】

[1]邾(zhū):古国名,即邹国。

[2]叔孙辄:鲁国人。

[3]情:实情。

[4]公山不狃(niǔ):春秋鲁国人,季氏家臣。

[5]有:同“又”。

[6]所托也则隐:吴国托付给你的事情你应该辞却。隐,隐藏,隐伏。这里当“辞却”讲。

[7]不亦难乎:这是困难的事情。1

【译文】

《左传·哀公八年》:“吴国为了邾国的缘故,将要讨伐鲁国,向叔孙辄请教。叔孙辄回答说:‘鲁国徒有虚名而无实力,讨伐一定可以成功的。’叔孙辄退下告诉了公山不狃。公山不狃说:‘不合礼义。君子要离开,不前往与祖国为仇敌的国家。你尚未臣服吴国,遇有吴国伐鲁,应为鲁君奔命,为之死难才对。吴国托付给你伐鲁的事应该辞却。且虽对家乡之人有所厌恶,但不该因此祸害乡土。现在你因为自己的一点厌恶而想要倾覆祖国,这难道不是很困难吗?'”

《通鉴》卷六[1]:“秦王下吏治韩非[2],非自杀。臣光曰[3]:‘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爱其国,以及人之国,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今非为秦画谋,而首欲覆其宗国[4],以售其言[5],罪固不容于死矣,乌足愍哉[6]! '”

【注释】

[1]《通鉴》:即《资治通鉴》。下面引文,对原文有删节。

[2]下吏:吏谓法官,下吏谓交法庭惩治。

[3]光:指司马光。

[4]宗国:同姓的诸侯国家。这里指韩国。

[5]以售其言:以实现他的主张。售,达到,实现。

[6]愍:悯。1

【译文】

《资治通鉴》卷六:“秦王让法庭惩治韩非,韩非自杀。臣司马光说:‘我听说君子亲近自己的亲人长辈,进而可以把别人当做亲人,热爱自己的国家,进而热爱其他国家,因此才能功勋卓著,名声美好,从而享有百福。如今韩非为秦国出谋划策,首先就是要以倾覆其祖国来实现他的主张,犯下如此罪行,本来就死有余辜,哪里还值得怜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