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

本篇以“德充符”命题，体现了作者对完美道德的无限推崇。所谓“德充符”，即道德充满于内，万物符验于外，象征着完美道德的确立。自古以来，道德就属于人类内在的思想品性上的东西，与形貌美丑无关，但庄子偏偏把道德纳入审美范畴去审视、去对比、去塑造这理性之美，在中国审美思想史上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庄子讲的道德，与儒家讲的礼义道德不同，与我们今天讲的道德品质也不同，甚至相抵触。例如本篇强调的遗形忘情、因循自然，否定后天的智能，否定社会的约束等等，都与儒家理想及现代社会的实用主义格格不入。其原因，正如先哲荀子批评庄子的“蔽于天而不知人”。在庄子心目中，“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庄子认识到自然（即天）是世界万物的源泉和创造者，但他忽略了作为自然产物的人类有着不同于其他自然物的特殊的社会属性，因此他的学说不可避免地带有片面性和局限性。

本篇可分六个段落，前五段分别塑造了六个特型人物，反复说明形残貌丑不足以影响道德纯美的价值。最后一段集中讨论人情问题，从养生的角度主张“无情”，指出“吾所谓无情者，无以好恶内伤其身”，实际上反对的是因情伤性，因情伤身。

第一段写兀者王骀虽然断了一只脚，但声望却超过了孔子。为什么呢？是由于他领悟了永恒不变的大道，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用齐一的观点看待万事万物。

第二段写兀者申徒嘉与郑子产的对话。郑子产羞于与被处刑而断足的申徒嘉同行，而申徒嘉不以遭遇刑罚为耻辱，能以“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泰然处之。申徒嘉的老师伯昏无人与弟子相处十九年，却不曾感到他是残疾人，与子产的态度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三段写兀者叔山无趾与孔子及老子的对话，申明了足虽丧失，“犹有尊足者存”，即精神远比形体尊贵。

第四段，在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中，描绘出一个极具个人魅力的形象哀骀它。一个形貌丑陋到使天下人见了都惊怕的人，而且无权无财，甚至见识也不出四域，却有着地心一样的引力，除非你不曾和他相处过。这是为什么呢？庄子于是借孔子之口揭开了这个谜团，那就是“才全而德不形”。又借鲁哀公之口诠释了“才全而德不形”的涵义。

第五段所写的跂支离无脤与瓮大瘿，也是两个奇形怪状、残缺不全的人物，他们却获得了卫灵公与齐桓公的青睐，说明了“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道理。此外，还提出了“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理想追求，为末段的人情之论留下一个话头。

一

鲁有兀者王骀⁽¹⁾，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²⁾。常季问于仲尼曰⁽³⁾：“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⁴⁾。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⁵⁾？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⁶⁾！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⁷⁾，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⁸⁾，其与庸亦远矣⁽⁹⁾。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¹⁰⁾；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¹¹⁾，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¹²⁾。”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¹³⁾。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¹⁴⁾。物何为最之哉⁽¹⁵⁾？”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¹⁶⁾，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¹⁷⁾，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¹⁸⁾。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¹⁹⁾，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²⁰⁾！彼且择日而登假⁽²¹⁾，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注释】

(1)兀（wù）者：断足之人。王骀（tái）：虚拟人物。

(2)从之游：跟随他的门徒。相若：相等。

(3)常季：虚拟人物。

(4)中分鲁：占鲁国学生的一半。

(5)无形而心成：无形之中心有所获，指潜移默化。

(6)直：只，特。后：落后。

(7)奚假：岂止。

(8)王：胜，超过。

(9)庸：常人。

(10)遗：失，指毁灭，消亡。

(11)审：明悉。无假：无所假借，即无所待。

(12)命：听命，即顺任。守其宗：坚持原旨。

(13)德之和：道德的浑然一体。

(14)常心：原始本然之心。此心无分别、无好恶作用。

(15)物：外物，包括人。最：聚集，归附。

(16)正生：端正自己的心性。生，通“性”。

(17)保始之征：遵守先前许下的诺言。保，守。征，信，诺言。

(18)九军：天子六军加上诸侯三军，合为九军。这里泛指千军万马。

(19)自要：自我要求，指自好，自求上进。

(20)官：主宰。府：包藏。直：只。寓：寄托。六骸：头、身、四肢合为六骸。这里泛指身体。象耳目：把耳目看作是一种摆设。象，虚象，形式，此处作动词用。一知之所知：把世上的所有认知都混同为一种认识。一，同一。心未尝死者：指未曾丧失常心的人。死，丧失。

(21)择日：指日。登假：飞升，指达到超尘绝俗的精神世界。假，通“遐”，远，高远。

【译文】

鲁国有个断了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从他游学的人与跟从孔子游学的人差不多。常季便问孔子：“王骀，他是个断了脚的人，跟随他的弟子与您在鲁国的弟子各占一半。他对弟子，立不施教，坐不讲述，可弟子们头脑空空而去，回来却满载而归。莫非真有不用言语的教化，在无形之中得到潜移默化的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这位先生，他是个圣人啊。我只是落在后面，还没有来得及去请教罢了！我将拜他为师，何况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将要引领全天下的人去追随他。”

常季说：“他是个断了脚的人，却能超过您，若与平庸之辈相比，恐怕超过得更加深远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用起心智来，将会怎么样呢？”

孔子说：“死生是件大事吧，却不能改变他的心境；就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与天地一起消亡；他洞悉无所待的道理而不随万物变化，听任事物的变化而固守一贯的宗旨。”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事物彼此相异的方面去看，肝与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遥远；从事物彼此相同的方面去看，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像他这样认识的人，就不会考虑耳目适合什么样的声音和颜色，只求逍遥于无差别无分辨而浑然一体的道德境界中。面对万物，只看到它浑然一同的方面，那么就看不见其中有什么缺失，所以在他看来，失掉一只脚犹如丢掉一块泥巴一样。”

常季说：“王骀只是修己，用他的真智获得明理之心，再用这个明理之心获得无所分辨的永恒之心，那么众人为什么都归附他呢？”

孔子说：“人们不会在流水中照影子，而是利用静止的水来观照，因为只有静止的水才能留住众人止步观照。植物都从大地获得生命，然而只有松柏禀受自然的正气，不分冬夏，枝叶常青；众人都从上天获得生命，然而只有尧、舜禀受自然的正气，成为万众的首领。可幸的是他们能够自正性命，因此才可以引导众人匡正性命。为了遵守先前许下的诺言，那些具有无畏品质的勇士，就是独自一人，也敢于闯入千军万马中作战。那些为了求得名誉而能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尚且如此，何况主宰天地，蕴藏万物，把身体六骸只当做寄托的躯壳，把耳目当做一种象征性的摆设，把世间所有认知视为一回事而未曾丧失常心的人呢？王骀将指日飞升，与大道冥合为一体。这样超尘绝俗的人，众人都愿意追随他，而他岂肯把众人的追随当回事呢！”

二

申徒嘉⁽¹⁾，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²⁾。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³⁾？且子见执政而不违⁽⁴⁾，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⁵⁾。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⁶⁾，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⁷⁾，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⁸⁾，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⁹⁾，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¹⁰⁾。中央者，中地也⁽¹¹⁾；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¹²⁾，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¹³⁾。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¹⁴⁾，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¹⁵⁾，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¹⁶⁾，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¹⁷⁾：“子无乃称⁽¹⁸⁾！”

【注释】

(1)申徒嘉：虚拟人物。

(2)郑子产：春秋时郑国人，名侨，字子产，曾任国相。伯昏无人：虚拟人物。

(3)其：抑或。

(4)执政：子产为郑国执政大臣，故自称执政。违：回避。

(5)而：乃。说：同“悦”。后人：看不起人。

(6)鉴：镜子。

(7)取大：求取最大的东西，指老师伯昏无人的道德。

(8)若是：如此，指断足。

(9)状：申辩。过：过错。

(10)羿：尧时的神射手。彀（ɡòu）中：射程之内，喻刑网。

(11)中地：箭矢射中的地方，喻在刑网之中。

(12)怫（fú）然：脸上变色的样子。

(13)废然：怒气消除的样子。

(14)洗我以善：即以善洗我。洗，犹教育。

(15)形骸之内：形体之内的精神世界，指道德。

(16)形骸之外：外貌，指断足之身。

(17)蹴（cù）然：惊惭的样子。

(18)子无乃称：您别再说了。乃，读为“仍”，复，再。称，称述。

【译文】

申徒嘉是个断了脚的人，他和郑子产同是伯昏无人的弟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现在我要先出去，你可以稍留一会儿吗？还是不能呢？你看见我这个执政大臣却不回避，你想把自己当成执政大臣与我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徒弟子，有这样的执政大臣吗？你是得意你的执政地位而瞧不起人吗？听说过这样的格言：‘镜子明亮就不会落下灰尘，落上灰尘的就不会明亮。与贤人相处长久就不会犯下过失。’现在你想获取的是伯昏无人先生的道德，却还说出这种话来，不是过错吗？”

子产说：“你都这样了，还要和尧争个高低。估量一下你自己的德性，还不够你自我反省的吗？”

申徒嘉说：“如果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断足的多；虽然不为自己的过错去申辩，但是认为自己不应当存足的人还是很少。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泰然接受，如同接受自然的命运一样，这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正像我们走进了羿的射程之内。那中心的地方，正是箭矢必中的地方；然而也有不被射中的，那是命运。拿自己齐全的双脚来讥笑我双脚不全的人很多，我听了勃然大怒；等我来到先生的寓所，怒气如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常态。不知道先生用什么妙法洗净了我的心灵，还是我自己悟出了生命的真谛！我跟随先生修学已经十九年了，先生都不曾感觉到我是断了脚的人。现在你和我交往于道德的修养之中，但你却在形貌上来要求我，这不是错误的吗？”

子产惭愧不安地改变了态度，说道：“是的，您不必再说了。”

三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¹⁾，踵见仲尼⁽²⁾。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³⁾，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⁴⁾，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⁵⁾！”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⁶⁾，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⁷⁾？彼且蕲以诡幻怪之名闻⁽⁸⁾，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⁹⁾？”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¹⁰⁾，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¹¹⁾，安可解！”

【注释】

(1)叔山无趾：虚拟人物。无趾，脚趾被切断。

(2)踵（zhǒnɡ）见：用脚跟行走去求见。踵，脚后跟。

(3)务：事务，时务。

(4)尊足者：即“尊于足者”，比足还要贵重的东西，指道德。

(5)全德之人：指形体健全的人。

(6)至人：得道之人。

(7)宾宾：犹频频。以：而。学子：学于子。子，指老子。

(8)蕲（qí）：求。（chù）诡：奇异。

(9)桎梏（zhìɡù）：镣铐。用在脚上的叫桎，用在手上的叫梏。

(10)一条：一贯，一样。

(11)天刑之：自然的根器如此。刑，土模，模型。

【译文】

鲁国有个被砍断了脚趾的人叫做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行走去见孔子。孔子说：“你不谨慎，以前既然犯了这样的刑罚，现在虽然来这里请教，哪里还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只因不识时务而轻率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所以才断去了脚趾。今天我来这里，还有比脚更贵重的东西存在，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天是无所不覆盖的，地是无所不承载的，我把先生当作天地，哪里知道先生如此拘于形骸之见呢！”

孔子说：“我实在浅陋！您为什么不进来呢？请把您听到的讲一讲。”

无趾从室内走出来。孔子说：“弟子们要努力啊！无趾是一个断了脚趾的人，还要努力学习以弥补从前的过错，更何况身体健全的人呢！”

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这个人，拿得道者至人的境界来衡量他，恐怕还不够吧？他为什么频频前来求教于您呢？他还在追求用奇异怪诞的说教来扬名于世，殊不知至人把这些名声视为束缚自己的一种枷锁呢？”

老子说：“为什么不使他认识到死生一体、是非同一的道理，解除他的枷锁，这样也就可以了吧？”

无趾说：“孔子先天造就的根器如此，怎么可能解除呢？”

四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¹⁾，曰哀骀它⁽²⁾。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³⁾，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⁴⁾，无聚禄以望人之腹⁽⁵⁾，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⁶⁾，且而雌雄合乎前⁽⁷⁾，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⁸⁾。闷然而后应⁽⁹⁾，氾然而若辞⁽¹⁰⁾。寡人丑乎⁽¹¹⁾，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¹²⁾，若无与乐是国也⁽¹³⁾。是何人者也？”

【注释】

(1)恶人：指形貌丑陋的人。

(2)哀骀（tái）它：虚拟人物。

(3)唱：倡导。

(4)济：救济，挽救。

(5)聚禄：积蓄的钱财。望：月满为望。这里指饱。

(6)四域：四方，指人世。

(7)雌雄：指妇人、丈夫。

(8)传国：授以国政。

(9)闷然：无心的样子。

(10)氾然：漠不关心的样子。氾，同“泛”。

(11)丑：惭愧。

(12)恤（xù）焉：忧虑的样子。

(13)若无与乐是国也：即“是国若无与乐也”。是，此，指鲁国。

【译文】

鲁哀公问孔子说：“卫国有个形貌极为难看的人，他的名字叫哀骀它。男人和他相处，依恋他而舍不得离开；女人见了他，请求父母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这位先生的妾’，这样的女人已有十几个都不止。不曾听说他有什么倡导，只见他总是应和别人。他没有统治者的权位去挽救人们的死亡，也没有积蓄的钱粮去满足人们的温饱，而且又面貌丑陋得让天下人见了都要震惊，他应和而不领唱，他的智虑不超出人世之外，然而男人女人都来亲近他，这必定有异于常人之处。我把他召来一看，果然见他面貌丑陋得让天下人都震惊。他与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感到他为人的可爱之处；不到一年，我便完全信任了他。国家缺宰相，我就要把国事委托给他。他心不在焉地应承，又漫不经心地好像有所推辞。我感到很惭愧，最终把国政授给他。时间不长，他就离开我走了。我很忧闷，就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在鲁国再也没人能够与我同欢乐了。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¹⁾。少焉眴若⁽²⁾，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³⁾，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⁴⁾。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⁵⁾；刖者之屦⁽⁶⁾，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⁷⁾，不爪翦⁽⁸⁾，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⁹⁾。”

【注释】

(1)（tún）子：小猪。食：吃奶。

(2)眴（shùn）若：惊慌的样子。

(3)焉尔：才如此，指弃之而走的原因。

(4)使其形：主宰它的形体，指精神。

(5)翣（shà）：棺材饰物。资：送，给。

(6)刖（yuè）：古代砍足的刑罚。屦（jù）：鞋。

(7)诸御：宫女及其嫔妃。

(8)不爪翦：不剪指甲。翦，同“剪”。

(9)才全：天性完备未损。德不形：内德不外露。

【译文】

孔子说：“我曾经出使过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刚死的母猪身上吃奶。不一会儿，突然露出惊恐的样子，都抛开母猪逃开了。这是因为母猪对小猪不再有任何感应，不再像活着的时候了。可见小猪爱他的母猪，不是爱它的形貌，而是爱主宰形貌的精神啊。战死在疆场上的士兵，葬埋他时用不着棺饰；被砍去脚的人，他对原来的鞋子，没有理由再去珍惜。这都是由于失去了根本。做天子嫔妃的，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娶了妻子的内侍，不能再进宫，不得再役使。为了保全完整的形体尚且如此，何况德性完备的人呢！现在哀骀它不开口而获得信任，无功业而受人亲敬，使别人情愿把自己的国家授给他，还怕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个天性完美无缺而道德高尚不露的人。”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¹⁾。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²⁾。故不足以滑和⁽³⁾，不可入于灵府⁽⁴⁾。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⁵⁾，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⁶⁾，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注释】

(1)命：天命，自然。

(2)知：同“智”，智慧。规：通“窥”，窥视。

(3)滑和：扰乱和顺的本性。滑，乱。

(4)灵府：精神的府宅，指心灵。

(5)和：和顺。豫：豫适。通：通畅。兑：悦。

(6)日夜无隙：日夜都不间断。与物为春：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

【译文】

哀公说：“什么叫做天性完美无缺？”

孔子说：“像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都是事物的变化、自然规律的运行。它们日夜相互更替，展现在人们面前，而人们智力却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所以这些变化不足以扰乱我们和顺的本性，不能侵入我们的心灵。能使心灵日夜不间断地保持这种真性而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气中，这就使心灵在与万物接触中，无时不和谐感应。这就叫做天性完美无缺。”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¹⁾。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²⁾。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注释】

(1)盛：至，极。

(2)成和：成就纯和。

【译文】

“什么叫做道德高尚不露呢？”

孔子说：“平，这是水极端静止的状态。它可以作为我们取法的标准，内心保持极端静止的状态，那么就能不为外界变化所摇荡。道德这东西，实际上就是成就纯和的修养。道德高尚不露，万物自然亲附不离。”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¹⁾：“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²⁾。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注释】

(1)闵子：孔子弟子，姓闵，名损，字子骞。

(2)至通：非常通达，指明于治道。

【译文】

后来哀公把此事告诉了闵子，说：“起初，我以国君的地位治理天下，执掌生杀的法纪而忧虑百姓的死亡，我自以为非常明达了。如今我听了至人哀骀它的言论，恐怕我言过其实，只是轻率地动用自己的身心，以至使国家陷于危亡的境地。我和孔子并非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啊！”

五

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¹⁾，灵公说之⁽²⁾，而视全人，其脰肩肩⁽³⁾。瓮大瘿说齐桓公⁽⁴⁾，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⁵⁾，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⁶⁾，德为接⁽⁷⁾，工为商⁽⁸⁾。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⁹⁾，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¹⁰⁾。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¹¹⁾，独成其天⁽¹²⁾。

【注释】

(1)（yīn）跂（qí）支离无脤（chún）：虚拟人物。曲足、伛背、无唇，形容形残貌丑之人。说（shuì）：游说。

(2)说之：喜欢他。说，同“悦”。

(3)脰（dòu）：颈。肩肩：细长的样子。

(4)瓮大瘿：虚拟人物，形容脖颈上长着瓮那么大的瘤子。

(5)所不忘：所不应该遗忘的，指道德。

(6)约：约束，指礼仪之类。

(7)德：通“得”，使人得，施小恩小惠。接：交接。

(8)工：工巧，技巧。商：商贸，物品交换。

(9)不斫：不施雕琢，顺任自然。

(10)天鬻（yù）：大自然的养育。

(11)謷（áo）乎：高大的样子。

(12)独成其天：即“独其天成”，只是大自然造就的。

【译文】

跂支离无脤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很喜欢他，再看身体健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瓮大瘿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再看身体健全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长了。所以说只要道德上有所建树，他身体上的缺陷就往往被人遗忘。如果人们不忘掉应该遗忘的东西，却忘掉了所不应遗忘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遗忘。

所以圣人一入逍遥游，就会把智能看作是灾孽，把约束看作是禁锢，把小恩小惠看作是应酬，把工巧看作是商品的交换。圣人不去谋划，哪里用得着智慧？不去雕琢万物，哪里用得着胶漆？没有可丧失的东西，哪里谈得上获得？用不着货品，哪里需要通商交换？这四个方面都是大自然的哺育。大自然的哺育也就是大自然供给的食物。既然禀受自然的养育，又哪里还用人为的东西呢！

圣人只有人的形体，却没有人的情绪。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群居；没有人的情绪，所以是非不会沾身。渺小啊，它属于人为的偏执；伟大啊，它属于大自然的造就。

六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¹⁾。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²⁾。”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³⁾。天选子之形⁽⁴⁾，子以坚白鸣⁽⁵⁾。”

【注释】

(1)是非，吾所谓情也：此二句连读“是非吾所谓情也”亦可。

(2)因：顺。不益生：不对生命做额外的增益保护。

(3)槁梧：枯槁的梧桐树。一说指琴，于修辞上讲更顺。瞑：睡眠。

(4)选：授给。

(5)坚白：即坚白论，战国时名家的著名论题。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没有情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说：“人要是无情，怎么能称为人呢？”

庄子说：“自然之道给了人的容貌，天然之理给了人的形体，怎么不能称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为人，怎么能够没有情？”

庄子说：“是是非非的分别，这是我所说的情。我所说的无情，是不要因为好恶爱憎之类的情绪损害自己的本性，要经常顺任自然而不是人为的去增益生命。”

惠子说：“不用人为的增益生命，怎么能够保存自己的身体？”

庄子说：“自然之道已经给了你容貌，天然之理已经给了你形体，加之不以好恶之情损害自己的本性，你还需要做什么呢？现在你放纵自己的精神，使它驰骛在外，耗费你的精力，倚着树干呻吟，靠着干枯的梧桐树打瞌睡。大自然赋予你形体，你却抱着坚白之论争鸣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