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母象们共同面对凶恶豺群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戛尔芒的母象撇下自己的小象,黑压压一片,向罂粟花带慢慢地压过来。戛尔邦的母象们也扔下自己的小象,排成一字队形,迎了上去。
罂粟花带两侧,又风起云涌,剑拔弩张。
按亚洲象传统角色分配,一个象群里,保卫领地冲锋陷阵,都是公象的事。母象没有锋利的长牙,身体比起公象来也娇弱得多,其责任主要是繁衍后代。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现在,公象们都战死了。疯狂的杀戮,巨大的悲痛,灭族的仇恨,使母象们丧失了理智。没了公象,战斗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到母象身上。虽然没有象牙去戳、挑、捅、刺,但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践、踏、踩、踢,有长鼻可以抽、劈、抡、甩,有重量级的躯体可以碰、撞、挤、轧。
既然公象都死绝了,要死,索性都死在一起。
前赴后继,方显出生命的魅力。
未成年的小象们蜷缩在罂粟花带两侧的竹林和芭蕉林里,呜咽悲泣,凄凄惨惨。对小象们来说,命运把它们推到绝境。一旦母象们战死,它们失去庇护,就无法在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不是死于疾病,就是被食肉猛兽吞噬掉。
嫫婉忧心如焚。它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它知道这场杀戮再延续下去,必然是灭种灭族。可它无力阻止母象们野性的冲动,无法熄灭母象们心底燃烧的复仇的毒焰。它甚至不敢洁身自好,从这场疯狂中抽出身来。公象们的血流成了河,已汇成一个不可抗拒的潮流。一切理智的思考都是多余枉然。你洁身自好,你就是胆怯懦弱;你抽身而去,你就是叛逆异己。谁也无法违逆潮流,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潮流裹挟着往前走。
疯了,都疯了。
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隔着罂粟花带默默对峙着,个个都举着长鼻,用眼光向对方抛掷着憎恶与仇恨。这是雷雨前的沉默,这是爆发前的沉寂。
形势一触即发,杀戮迫在眉睫。
突然,传来小象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呦————呦————”,小象的叫声尖厉骇人,声调战栗,透着生命正遭到威胁的巨大恐惧。
小象的尖叫声来自戛尔芒一侧的金竹林。有经验的母象一听就明白,这头小象正处在食肉猛兽的尖爪利齿下。
两边的母象群都出现一阵骚动,尤其是戛尔芒母象,都纷纷扭头张望。
嫫婉也翘首望去,透过暮霭,昏暗的竹林里,影影绰绰有不少土红色的细长的身影在蹿跳跃动。嫫婉心头一阵悸动,它熟悉这刺眼的红和罪恶的身影,是豺!豺是一种异常狡黠残忍的食肉兽,纠集成群,凭借着群体的力量,在森林里横行无忌,连虎豹这样的大型猛兽见了都要避让三分。豺的体形与狗差不多,只是尾巴比狗蓬松些,嘴唇比狗更尖些,因其体格瘦小,平时轻易不敢袭击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尤其在身强力壮长着一对锋利象牙的公象面前更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刻,豺群却明目张胆地围攻小象。这些狡猾的豺一定看到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又看到两个群落的母象正在对峙顶牛,觉得有机可乘,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前来袭击。
小象绝不是豺群的对手。豺会呼啸着一拥而上。跳到那头倒霉的小象的背上,将利爪捅进小象的肛门,活活地将肠子扯拉出来。
豺群就是红色狂飙,红色恐怖。
戛尔芒母象群里一头右耳郭残缺掉半块的中年母象大吼一声,转身飞快地朝金竹林奔去。
毫无疑问,这头豁耳母象是正遭到豺群威胁的那头小象的母亲。
一头母象孤零零地冲进豺群去救援,无疑是杯水车薪,不仅难以救出被围困的小象,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也会白白搭进去。
是的,成年母象能一脚踩扁豺的脊梁,能一鼻子将豺卷住抛上天空,但是,象体格庞大,不如豺那般轻巧灵活,很难捕捉到能用蹄子踩豺或用鼻子卷豺这样的机会。豺会使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派出几只经验丰富的老豺与豁耳母象周旋,其他豺则会加快攻击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象。
按目前的局势,对付豺群的唯一办法,就是众多的成年母象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小象拱卫在圈内;母象庞大壮实的身体组合成铜墙铁壁,一根根曼舞的长鼻就是锐不可当的武器,方能剪灭豺的嚣张气焰。
可是,戛尔芒其他母象都没有动。
嫫婉晓得,戛尔芒母象们之所以没有跟着豁耳母象回身救援,是怕一旦转身,阵脚大乱,戛尔邦母象趁机冲杀过来,腹背受敌。
金竹林里传来母象愤懑的吼叫,传来豺肆无忌惮的尖啸。
两个象群的小象都被豺的叫嚣声吓得四散奔逃。
对峙的母象们都焦躁不安地回首张望。
象心大乱。
嫫婉晓得,此时此刻两个象群的母象们都已心无斗志了。
嫫婉突然离开群体,斜刺着蹿出去,越过罂粟花带,直奔戛尔芒领地那片金竹林。
两个象群的母象都惊讶地望着它。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豺将小象撕成碎片。虽然正在遭殃的那头小象不是它的儿女,也不是戛尔邦象群的子弟,但终归是象,是同类。它也是母亲,不乏母性的同情与怜悯,它做不到在无辜的小象遭到伤害时自己却无动于衷。
与其在同类相残的火并中丧命,还不如与万恶不赦的豺决一雌雄呢。
它去得很及时。豁耳母象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贪婪饥饿的豺群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力,将那头已被豺爪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小象罩护在自己的颈颏下。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只白眉老豺冷不防跃上豁耳母象的背,趴在象鼻够不着的死角——象的后胯上,眼瞅着就要用利爪去捅肛门,嫫婉正巧赶到,呼地抡出长鼻,卷住豺腰,像拔钉子似的把白眉老豺从象背上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白眉老豺断了脊梁,瘫在地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嫫婉一个箭步跨上去,四只结实的象蹄在豺身上狂踩乱踏,把白眉老豺踩成了肉泥。
豺群并没因为一个同伴惨死而被吓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凶残猖狂,旋风般向小象扑来。
嫫婉与豁耳母象东挡西阻,不让豺接近小象。到底只是两头没有象牙的母象,面对几十只穷凶极恶的豺,寡不敌众,免不了会有疏漏,就在嫫婉用长鼻遏止了东面豺的攻击,豁耳母象用四只粗壮的象蹄打退了西面豺的扑咬的时候,一只黑鼻梁公豺闷声不响地从南面的草丛中蹿出来,张牙舞爪,朝小象的脸扑去。狠毒的黑鼻梁公豺是要抠瞎小象的双眼,以后宰割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幸亏嫫婉眼疾鼻快,卷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正砸在公豺的黑鼻梁上,使公豺扑出的力度和那股蛮横劲儿顿时受挫。好险哪!小象的鼻子被抓破了皮。
很明显,假如没有援助,再这样纠缠下去,很难保证小象能幸免于难。
嫫婉朝罂粟花带方向悲愤地长吼一声。
假如换了你们的孩子被豺围困,你们也会沉溺于同类间的血斗而不来救援吗?
豁耳母象也向自己的群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在罂粟花带两侧僵持对垒的母象们的良心终于被唤醒了,潮水般地朝金竹林涌来。
对母象们来说,种群间的仇恨到底是次要的,儿女的性命更重要得多。
两个象群的小象被集中到一起,两个象群的母象围成一个大圆圈,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豺群看看无计可施,一只颈毛飘逸的大公豺跳上一条土坎长啸一声,转眼间豺群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解除了,长鼻阵自动解散。
两个群体的母象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公象们尸骨未寒,这血海深仇还没清算呢。也不知谁起的头,戛尔邦母象往西,戛尔芒母象往东,小象们也各自归群,又形成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又以那条罂粟花带为界线,又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中。
黑魆魆的森林里,传来虎啸豹吼狼嗥豺叫。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血腥味太浓了,招引来喋血成性的猛兽。
嫫婉心里一阵悲苦。食肉猛兽都张着血盆大口呢,强敌在后,还要自相残杀吗?即使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彼此停止争斗,不再减员,要将二十来头小象平平安安抚养长大,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在亚洲象群里,长象牙的公象占统治地位,成年公象强壮的躯体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与威严,令食肉兽畏惧胆寒,也是母象和小象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假如一个象群没了成年大公象,那么就没了凝聚力,就变成一盘散沙,母象领着自己的小象各奔前程,有的投奔其他象群,沦为奴仆,更多的是孤独地流浪天涯,被饥肠辘辘的老虎豹子伺机吞吃掉。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所有的母象呢。
假如再互相火并,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母象们再无谓地死掉一些,小象们的生存希望就更渺茫了。
你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可你总该珍惜亲骨肉的生命吧!
也说不清嫫婉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突然,伸出长鼻,鼻尖卷住一丛罂粟花,连根拔起,抛到远远的山旮旯儿。拔掉一丛,又拔掉一丛。罂粟花虽然色彩缤纷,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的。都是让这条罂粟花带害的。假如没这条边界线,也不会有摩擦和争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寡母。
两边的母象都傻了眼。曾几何时,这条罂粟花带神圣不可侵犯,枝条上挂着公象的体毛,泥土里散发出公象的尿味;要是公象们还活着,绝不会轻饶了这种破坏边界的叛逆行为。
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儿,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像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头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唰唰唰”,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举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