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伽西莫多[208]
转眼之间,一切准备就绪,要把科贝诺尔的想法付诸实施。市民们、学生们、法院书记们,便动作起来。面对大理石长台的小教堂被选作扮演鬼脸的舞台。在门的上方,有一扇漂亮的圆花窗,砸掉一块玻璃,露出一圈石窗,商定竞选者把自己的脸从窗子里伸出来。为此,要爬上两个木桶,我说不清大家从什么地方搬来的,两个木桶好歹摞在一起。比赛规则:每个参赛者,无论男女(可以产生愚人女王),先要藏身在小教堂里,要盖住自己的脸,方能对其鬼脸呈现第一个完整的印象。片刻功夫,小教堂里挤满了竞选者,随即在他们身后门被关上。
科贝诺尔在自己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当此乱哄哄之际,红衣主教比甘果瓦更不自在,借口有事和祈祷,赶紧和全体随从退了出来。他来到时曾引发人群的极大轰动,他走的时候全场人群了无声息。威廉·里姆是唯一看到主教大人溃败出逃的人。百姓的注意力,如同太阳,有自己运行的过程;百姓的注意力从大堂的一端出发,在中间停留一些时间,现在到了另一端。大理石的长台,锦缎的平台,各有各的时间;现在的时间轮到了路易十一的小教堂,从此刻起,给任何疯狂打开了大门。现在,只剩下佛兰德人和芸芸众生。
鬼脸开始上演。在天窗上出现的第一张脸,一双眼皮翻开来呈红色,嘴巴张得大大的,额头皱起来像帝国时代我们的骑兵式马靴,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狂笑,荷马也会把这些粗人看成是众神[209]。不过,一座大堂岂能就是一座奥林匹斯山[210],甘果瓦和可怜的朱庇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第二张鬼脸和第三张鬼脸接踵而至,接着又是一张,接着又是一张;笑声,开心的跺脚声,不亦乐乎。我说不清这景象里有什么特别的兴奋,我说不清有什么陶醉和蛊惑的力量,真的很难给今日我们客厅里的读者一个概念。大家可以想象一连串的脸上,接二连三出现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从三角形到平行四边形,从锥体到多面体;出现人类各种各样的表情,从愤怒到淫荡;出现各种各样的年龄,从新生婴儿的皱脸到垂死老人的皱脸;出现各种各样的宗教鬼怪,从林神[211]到佩尔齐伯特[212];出现各种各样兽类的脸谱,从狗嘴到鸟嘴,从猪头到鱼头。请想象新桥[213]上出自日耳曼·比隆[214]手下的各种各样的怪面饰,这些化成石头的梦魇,成为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前来,张着火红的眼睛,面对面望着你;各种各样威尼斯狂欢节上的面具,在你看戏的小望远镜前先后出来:一句话,一幅一幅人脸的万花筒。
狂欢节越来越有佛兰德的特色。即使特尼尔斯[215]的画,也不足以充分反映出来。请设想酒神节[216]上萨尔瓦托·罗萨[217]的战争画。现在,没有了学生,没有了使臣,也没有市民,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更没有克洛班·特鲁伊甫,没有吉尔·勒科尔努,没有四个银币玛丽,没有罗班·普瑟班。一切都消失在全场的厚颜无耻里。大堂现在无非是一座放肆和开心的大熔炉,每张嘴都是呼喊,每只眼睛都是闪电,每张脸都是鬼脸,每个人都是千姿百态:这一切在呼喊,在嚎叫。这些稀奇古怪的脸先后在圆花窗里龇牙咧嘴,仿佛是扔进炭火里的一把麦秆;而从这沸腾的人群里,如大炉子喷发出的蒸汽,迸发出刺耳、尖细、尖酸、尖叫的喧闹声,好像飞虫的翅膀。
“哎!该死的!”
“且看看这张脸!”
“一点没意思!”
“看下一张脸!”
“吉勒梅特·莫什勒皮伊,看这张公牛的嘴脸,就缺两只犄角啦。这不是你丈夫。”
“是别人!”
“真是操蛋!这算什么鬼脸?”
“喂喂喂!这是糊弄人。只可以把脸露出来。”
“这个该死的佩蕾特·卡勒博特!她可以这样干。”
“万岁!万岁!”
第一张鬼脸
(De Rudder画,Laisné刻)
“我透不过气来了!”
“又来个人,两只耳朵出不来啦!”
如此等等……
不过,应该为我们的朋友约翰说句公道话。群魔乱舞之中,看得到他还在柱顶上,如同见习小水手在桅楼之上。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疯狂劲头,身子乱动。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喊出来的声音大家听不见,倒不是被全场的喧闹声淹没,而是他的喊声大概达到了可听的尖叫声的极限,达到索弗尔[218]的一万两千次振动,或比奥[219]的八千次振动。
至于甘果瓦,最初一刻的垂头丧气过去后,他又镇定下来。他以强硬的态度对付敌意。——“继续演!”他第三遍对演员说,演员都是说话的机器;他又在大理石长台上大步走来走去,他又心血来潮,也要到小教堂的天窗去露一下脸,哪怕是去对这些忘恩负义的百姓做一个鬼脸也开心。
“且慢,这会有失我们的身份。不要报复!要斗争到底。”他一再提醒自己,“诗歌对百姓威力巨大,我要把他们拉回来。我们倒要看看,谁比谁强,是鬼脸,还是文学。”
唉!他仍然是自己这部剧唯一的观众。
现在比刚才更糟。他只看到一个个背影。
我说错了。那个很有耐心的胖男人,他在非常时刻请教过的那个人,始终转过身子朝着舞台。至于吉斯凯特和利埃纳德,她们早已溜之大吉了。
甘果瓦被他唯一一位观众的忠诚由衷地感动。他走近他,轻轻摇一下他的胳膊,要和他说话。因为这个大好人靠着栏杆,有点睡着了。
“老爷,”甘果瓦说,“我谢谢你!”
“老爷,”胖男人打一个哈欠回答,“谢什么?”
“我看出来你的烦恼,”诗人又说,“就是这些声音让你没法听得清清楚楚。不过请放心:你的名字将会流芳百世。请问,尊姓大名?”
“勒诺·沙托,巴黎夏特莱城堡掌印官,为你效劳。”
“老爷,你在此地是缪斯的唯一代表。”甘果瓦说。
“你太客气了,老爷。”夏特莱城堡掌印官回答。
“你是唯一的人,”甘果瓦又说,“你好歹听了这部戏。你觉得如何?”
“嘿!嘿!”胖官员睡眼惺忪地说,“的确,相当生动。”
甘果瓦只好满足于这样的赞词了:因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加上铺天盖地的欢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愚人王选出来了。
“万岁!万岁!万岁!”百姓从四面八方呼喊。
果然,此刻在圆花窗小洞里亮相的鬼脸,是一张奇妙无比的鬼脸。天窗里相继出现的各种脸形,五角形,六角形,奇形怪状,都没有实现想象中被疯狂激发起来的那种理想的滑稽状态,要稳操胜券,独缺刚才让全场目眩神迷的这张崇高的鬼脸。科贝诺尔师傅本人也鼓掌;克洛班·特鲁伊甫也参赛(上帝知道他的脸已有何等的丑陋),表示认输。我们也会服输的。我们并不想试图给读者介绍这个四瓣的鼻子,这张状如马蹄铁的嘴巴,这只小小的盖着一丛棕色眉毛的左眼,而右眼已被一颗大大的疣子完全盖住;这一口凹凸不平、东缺一颗、西缺一颗的牙齿,仿佛堡垒的雉堞;这张长着茧子的嘴唇,其中有一颗牙齿侵占了过来,像是象牙;这个分叉的下巴;尤其是五官上这副总的模样;是狡黠、惊讶和伤心兼而有之的表情。如果可能,请设想一下这总体的印象吧。
一致欢呼通过,大家涌向小教堂。大家把这位全福的愚人王抬举着请出来。这时候,惊讶和赞美达到了极点:原来,鬼脸就是他的脸。
或者说,他的全身上下,就是一张鬼脸。一颗大脑袋上插着翘起几茎棕色的头发[220];两侧的肩膀之间,后背上有个大驼背,前胸反之是个大鸡胸;两条大腿和两条小腿的结构过于离奇,只能在膝盖处彼此碰到,从正面看,像是两把弯弯的镰刀,只在刀柄处相衔接[221];一双宽大的脚,一双硕大的手;如此的奇形怪状,我不知道会有何等有力、机灵和勇猛的架势;永恒的规律是力量一如美丽,源于和谐。这是稀奇古怪的例外。这就是一群愚人刚刚为自己选出来的愚人之王。
真可以说,是一个砸烂后镶拼错误的巨人。
当这样一个库克鲁普斯[222]出现在小教堂的门槛上时,一动不动,矮而粗壮,身高几乎等于身宽;正如有位伟人所说[223],“方方正正”;看到他红紫两色的大外套,外套缀有银线绣成的小铃铛[224],尤其是看到他完美无缺的丑陋,乡里百姓马上认出他来,异口同声喊道:
“是伽西莫多,敲钟人!是伽西莫多,圣母院的驼背!独眼龙伽西莫多!罗圈腿伽西莫多!万岁!万岁!”
我们看到,这个可怜虫的绰号多的是。
“当心,大肚子的孕妇!”学生们叫喊。
“想怀孕的女人当心。”约翰又说。
妇女们果真都捂住了脸。
“噢!丑猴子!”一个妇女说。
“又丑,又坏。”另一个妇女又说。
“是个魔鬼。”第三个妇女加一句。
“我真倒霉,住在圣母院附近,我夜里听到他在屋檐下闲逛。”
“和猫一起。”
“他总是上我们屋顶。”
“他通过烟囱对我们施魔法。”
“那天晚上,他在我天窗对我做鬼脸。我还以为是有人。我吓了一跳!”
“我肯定他会去参加巫魔的夜会。有一次他在我的铅盆[225]里留下一把扫把[226]。”
“噢!驼背那张吓人的脸!”
“噢!丑恶的灵魂!”
“呸!”
男人们相反很开心,就鼓掌。
伽西莫多成了喧闹的目标,一直在小教堂门口,站着,神情忧郁严肃,任人欣赏。
有个学生(我想,是罗班·普瑟班)走来凑着他的脸笑,凑得太近了。伽西莫多把他拦腰拎起来,扔过人群,扔到十步开外的地方[227],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科贝诺尔师傅惊叹不已,过来走近他。
“他奶奶的!教皇!你真是我平生见过的完美无缺的最丑的人。你可以当巴黎愚人王,也可以当罗马教皇。”
他这么说时,开心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伽西莫多
(G.Brion画,Yon-Perrichon刻)
伽西莫多一动不动。科贝诺尔继续说:
“你这家伙,我好想请你痛痛快快大吃一顿,哪怕花上十二个图尔[228]银币的十二块新钞[229]。你说怎么样?”
伽西莫多没有回答。
“他奶奶的!”鞋帽商说,“你是聋子?”
他果真是聋子。
这当口,他开始对科贝诺尔的举止不耐烦了,突然转身向他,狠狠地咬一咬牙,佛兰德的巨人往后退,就像是一条哈巴狗面对一只猫。
这时,在这个古怪人物的四周,围起一个恐怖而又尊敬的圆圈,半径少说有正正经经的十五步[230]。一位老妇人对科贝诺尔师傅解释,伽西莫多是聋子。
“聋子!”鞋帽商一声佛兰德的哈哈大笑,“他奶奶的,是个十全十美的愚人王。”
“唉!我认出他来了,”约翰喊道,他终于从柱顶上下来了,想就近看看伽西莫多,“他是我代理主教兄长的敲钟人。你好,伽西莫多!”
“鬼家伙!”罗班·普瑟班说,他被约翰摔下时造成的挫伤还痛着呢,“他来时:是个驼背。他走路:是个罗圈腿。他望着你:是个独眼龙。你对他说话:是个聋子。这个,他的舌头干什么用的,这个波吕斐摩斯[231]?”
“他想说话时会说话,”老妇人说,“他是敲钟把耳朵敲聋的。他不是哑巴。”
“他缺的正是这个。”约翰一旁提示。
“他多长了一只眼睛。”罗班·普瑟班又说。
“不对,”约翰说得很有道理,“独眼龙比瞎子更糟糕。他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这期间,学生们有了所有的乞丐、所有的仆人、所有的扒手相帮,已经去法院书记室的橱柜里为愚人王游行找纸糊的教皇三重冠和糊弄人的长教袍。伽西莫多任人给他穿戴,不皱眉头,带着某种骄傲的顺从。接着,大家让他坐上一辆花花绿绿的担架。十二个愚人帮的管事把担架抬上肩头;独眼巨人看到自己长得畸形的脚下,这些神气、挺直、穿着漂亮的人的一颗颗脑袋,他忧郁的脸上漾起某种苦涩和鄙夷不屑的笑意。接着,怪声怪叫、破破烂烂的游行启动了,根据习俗,先在司法宫的围廊内绕场一圈,再去各条街上和各个路口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