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临别惜言
“病已!”
“阿舅。”
未央宫,掖庭昔日居所处,
瞧着已是刻意消失多时、今日却是不请自来的史高,泰然而至的刘病已面上丝毫都未有诧异之态,倒是史高面上颇有几分忧心忡忡,“病已,陛下他。”
“陛下春秋正盛,阿舅若不想鲁国史氏背上一个诅咒江山之主的名头,这话,还是不要再提。”
慢斯条理将手中茶盏递于史高处,瞧着丝毫都没有接过的意思,摆明是欲言又止的人,刘病已目光一沉,正待开口却也被匆匆入门的人声所打断。
“殿下,大王有召!”
许广汉急匆匆的模样分外是焦虑,两鬓已是多了几分斑白的模样更添几分老态,果然宫内宫外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安城内外近日是风波诡谲,这宫中,果然也受到波及。“岳丈,烦劳你亲自护送阿舅出宫!”
“陛下有命,诏史大人与殿下一同觐见!”
“陛下那处,病已会回话,眼下,史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刘病已语气分外强硬,隐隐的威势竟是比之宣室殿中那位,还多几分霸气,饶是许广汉自认与刘病已早就是一家人,眼下也不由得是在这威吓下多了几分瑟缩。倒是史高已反应过来,径自就往许广汉身边而去,“许大人,请!”
“……”
未央宫,宣室殿内,
瞧着独自一人从殿后而入的刘病已,刘弗陵的面上丝毫未有讶异之态,径自招了招手,就示意刘病已于对面就坐。
早是轻车熟路的刘病已微微屈膝行礼,却也是立时从善如流。
安静的室内,很快棋子落定声伴着深浅不一的呼吸声,立时也组成这殿内唯二的声响。
直到最后一子落定,皆是沉浸于这其中的二人方才是一并抬首,四目相对,眼神交汇在一处,刘病已先别开眼,却是从榻上飞身一跃,已是跪倒在地,“陛下,臣有罪!”
“日逐王先贤禅的药,的确非是凡品。可惜,那先贤禅虽是诚心,却是从一开始,就已是身处别人的局中而不自知。”
缓缓俯身将跪地之人扶起,刘弗陵颇有几分苍白的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病已,此乃天意,朕不怨你!今日,朕召你来,是有事要吩咐你去做!”从怀中掏出一份密件递于刘病已之手,瞧着颇有几分诧异的人,刘弗陵的笑意也是尽数消失,“叛国之罪人子,只身入大汉,想要借朕一人扰乱江山,未免也太过低估汉家!”
“……”
……
“皇曾孙殿下,这是何意?”
深夜,大将军府,书房内,
瞧着某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霍光的面上显而易见全是不豫,可刘病已却仿若浑然未觉般,径自从怀中掏出今日方才从刘弗陵处得到的信件递于霍光跟前也是转身就走。
烛火通明中,那明晃晃的“霍氏亲启”四个字,委实是戳痛人心。霍光的拳头紧紧捏起,片刻之后,也是飞快起身,“哐当!”的门框撞击声,在黑暗沉沉的寂静中也尤为刺耳。
夜,正长。
……
“阿妹可知,近日那右将军府,和霍大将军府,颇有几分鸡飞狗跳的架势。”
皇曾孙府邸,大厅内,眼瞧着丝毫都没有搭理她意愿,摆明还在为那严大师的事怀恨于心的胡祖,郭征卿庞大的身躯立刻也是就要挪动到她身边,可还未等到她有所动作,有人显然已是比她更快一步。“奶娘方才是何意?”
“夫人?”
胡组显然未料到许平君会这般快就从许府归来,“你。”
“大将军近日和右将军似乎是父子失和,就连那楚王郡主,眼下也几乎是日日在大将军府待着,虽说大将军府内从来都是铜墙铁壁,轻易不会有风声传出来,可俗话说的好,这世上,从来都没有。”
“姆娘可是忘了,昔年于那掖庭处,因失言差点铸成大错?”
“殿下!”
胡组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刘病已却是径自抱起在许平君怀中已睡熟的爱子放置于胡组怀中,随即拉起许平君的手头也不回就往外走。陡然换了怀抱的小人儿早是醒过来,要哭不哭的模样甚是委屈,胡组忙是心疼地拍拍襁褓,顺带还给了郭征卿一个怨怼的眼神。
殿下和那霍氏之间从来都是关系微妙,阿姐都这么大年纪,经历了这许多事了,居然还是这般没眼色,也实在是,太过。
“天子脚下,一举一动,皆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郭征卿知情不报,他日若于殿下不利,阿妹以为,是谁之错?”
郭征卿面上甚是严厉,饶是胡组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怀中小儿口吐泡泡已是发出咿咿呀呀之声,胡组默默转身,再不去看身后的郭征卿一眼。
也许,殿下说的没错。
世间诸人,从未有一个可以真正超脱这世道,就算是严祖大师那样号称化外之人,未必也没有私心。
日后,皇曾孙府邸,与那严大师,还是莫要太过信服才是。
胡组的心思,眼下刘病已自不会知晓。
缓缓行驶的马车内,能听闻的,只有露出些许缝隙的车窗门外,若隐若现的吵闹声还有耳边,许平君,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握紧了许平君的手,刘病已的目光,终于是放到身边的爱妻身上,“平君,张大人不行了。”
张大人?
许平君微微错愕,片刻之后面上也全部都是惊恐,“病已,你莫不是说张。”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张贺其人,一生自诩聪慧,最后却折损在一女子手中,属实,可惜。”
“女子?”
许平君脑子里更多几分糊涂,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晓掖庭令早是身体残缺不可近女色,如今又何来女子一说?“病已,这到底是。”
“张府后门到了,平君,下车吧!”
刘病已掀开车帐而出,双臂舒展外加嘴唇紧抿的架势显然是不预备再多说。已是大敞的张府后门近在咫尺,许平君情知眼下也绝非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到底是压下心头所有的困惑,拉住刘病已的手下了车。
跟随刘病已一路入了张府内院,许平君自是心事重重,可冷眼旁观空无一人的宅邸,终究还是被疑惑与忧心全数占据。
长安城内人人皆知昔年廷尉张汤一脉,虽是于先武帝一朝历经大起大落,但张氏后人中,张安世大人深受霍光大将军器重,张贺大人于掖庭处根基深厚,张氏的名望比之先朝之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昔年她与病已的婚事乃是由张贺一力操办,风光至今还被人提及也是张氏之功。昔年张府之盛仍历历在目,为何还没过数久,竟是变为如今这般寥落?
“殿下,夫人!”
张彭祖低唤出声,让许平君的思绪终于回神。“张大人。”
“父亲等候夫人多时,请!”
张彭祖已主动让出一条道,许平君面上全是错愕,察觉到刘病已握住她的胳膊力道紧了又紧,许平君自是不难发觉,方才张彭祖那话,显然也是先前未曾与病已言说。
张贺,要单独见她,而且,还将病已隔绝在外,若说内里无诡异,绝不可能。
只是,张贺于她许平君,虽无多大功德,却也算是她与病已的贵人。
再者,如今她许平君与病已夫妇一体,张贺之于刘病已,自幼便是有大恩之辈,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贺这突如其来一下,虽是让她始料未及,可若是让张贺无憾而终,大抵,也是病已所愿。“病已,你放开平君。”
“掖庭令既是有话,平君听得,病已自也不外如是。”
“父亲只愿见夫人一人!”
张彭祖仿若浑然未觉刘病已颇是恼怒一般,难得强硬的态度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眼瞧着二人已是要杠上,许平君咬咬牙,出其不意已是甩开刘病已的手。“张大人,请带路!”
“平君?”
“掖庭令于我夫妇二人,有大恩,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如今恩人将死,遗愿若能得满足,黄泉之下也是无憾。”
话虽是对刘病已说,可许平君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曾背过身去瞧刘病已一眼,对上张彭祖甚是复杂的眼,唇角也是微微勾起,“张大人,还不带路?”
浸满苦药味的房间内,甫一进门便能察觉到与旁处不一样的气氛。
空荡荡的房间内,此刻已是再无闲杂人等,静悄悄的室内,唯一能听闻的,只有床榻之上清浅的呼吸声。
张彭祖将许平君引至张贺身边,就已悄然而去。
床榻之上本是眼睛紧闭之人,显然也察觉到有客已至,紧闭的双眼,立时也霍的睁开。浑浊的眼睛再不复往日光彩,可昔日的凌厉,却依稀还能察觉到几分。
果是,心有不甘,死不瞑目么?
许平君的目光微变,张贺却已是艰难支撑着起身,“许氏,你可知晓,为何今次,张贺要见你?”
“自是因为殿下。”
“不错,自老夫知晓当年丙吉于长安官狱中保下皇曾孙殿下开始,就曾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定要让殿下安然无恙,荣宠至极!”大抵是说话的声音太快,剧烈的咳嗽声不多时已接二连三,张贺的面色多有几分扭曲,可片刻之后背上袭来的轻微敲打,让他的眼睛也是微微闭了闭,许平君默默住了手,重新于边上坐定,面上依旧是平静如初,“病已从来非是池中之物,从嫁与病已那一日开始,平君就知晓,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属于平君一个人。大婚之日,平君曾对天起誓,此生,绝不会成为病已的累赘,若病已有需,他日,平君会主动让出这正妻之位予任何贵女。此言平君时至今日都不敢忘,张大人若是因为此而要告诫平君,大可不必!”
“昔年老夫确实是如是想,可现今,老夫只想你许氏,牢牢守住这正妻之位,莫要让予任何人!”张贺的眼珠瞪得老大,激烈的态度颇有几分咄咄逼人,许平君心头一惊,反应过来后立时也是强装镇定,“张大人这是何意?”
“天子之后,若心毒比蛇更甚,后宫终会不宁。后宫不宁,前朝动荡,国之基业,毁于一旦,只待时日!”手陡然钳制住许平君的,张贺的面上已多几分怖色,动弹不得的许平君一时失了神,还未曾等反应过来一双更有力的大手就已强制将张贺的双手给掰开,“病,病已?”
“张大人机关算尽已是误了性命,如今人之将死,竟是想要让人下去陪葬不成?”
刘病已的面上全是阴沉,饶是方才许平君被吓到些许此刻也不由得是对那床上显然是没了多少气息的张贺颇有几分愧疚,“病已,张大人非是。”
“殿下与夫人,还有小殿下,一家和乐,平安幸福,张贺到了九泉之下,面见先太子与良娣,也是无愧于心了!”
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张贺的面上终是卸下一贯的伪装,温和丰润的,竟是如孩童般天真无二,只是,陡然抽搐的身躯还有片刻之后甚是痛苦的面容,也是让人不由自主就会生出更多的怜惜。
张大人一生,若论起来,其实,也是颇多坎坷。
年少受重创,多年来以残缺之身居于后宫之中,日日小心谨慎为家族谋利,却还是招致家族轻蔑,内心苦楚,怕是不逊色于任何人。
瞧着已然是没了气息的张贺,许平君的眼角一酸,眼泪已是流下。刘病已的手揽住许平君的,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转身就往外走。
室外,早已是等候多时的张彭祖触及许平君这般模样,立时也是眼眶一红,“皇曾孙殿下与夫人,还是早日回府,莫要让张府新丧,冲撞了。”
“张大人一心为国,身后哀荣,陛下,自不会亏待。”
“父亲一生重情重义,生前即是于那功名利禄处不甚在意,如今身故,有与没有,并无区别。”
张彭祖已是躬身行了大礼,再抬首,已是泪流满面,刘病已的面上亦颇多几分动容,可终究还是未发一言,揽着许平君,就快速往外而去。
身后哀戚之声已愈发分明,刘病已的脚步,也是不断加快。
一人之殇,如何能与天下同悲相提并论?陛下的安危,如今,才该是最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