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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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巨骨3

那轮朝阳,被我们从东边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慢慢拖出来了。开始亦如临盆的婴儿,它是那样的软弱,那样的柔嫩,那样的不阳刚,那样的没有亮度。可是山峦层层叠叠为它躁动,为它渲染,为了它新生流红了半边天的鲜血……

我掮着它,一步又一步,一趟又一趟,艰难地运行。我敞开浑身所有的毛孔,发一身又一身的热,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我把汗一滴滴,一串串漓在步步前进的路上,湿润着我的感觉。我把浑身的热挥发出去,逸向蓝天之垠。我就那样地洒着热汗逸着热,同工地之上那些蚂蚁样的芸芸众生挥发出来的千丝万缕的热,在空中聚集着,聚集成团,聚集成很耀眼的一团,成熟了那轮骄傲的太阳……

这时候,我出尽了热出尽了汗,我的手臂拉长了,我浑身拉散了架,再也不能动弹了。这时候架子叔便把我的车胎放掉气,拧松那气门芯儿,让狼狈不堪气喘如牛的我,有理由地弃板车于路边,一团稀泥般地坐在车把上。这时候架子叔便迈开他的腿加快他的步伐,他身后的板车便愈发装得满,他每拖一车上来,他总是用他的微笑抚摸我,他就那样掮一座高山携一路春风挟一路濛濛细雨,迎着我,用他无声的细腻抚摸我,我便象桔黄的草芽在那微微的春风中在那濛濛的细雨中没有道理不缓过生机来……

我诅咒那时的太阳,它倚仗我们聚集起来的热,反过来使出浑身的解数晒我们,晒我,欺负我。那时候,我朝着驻地垸子的方向,望眼欲穿。那时候那个方向有很美丽的绿色,树竹掩翳间那清凉的水气焕发着蒸腾起蔚蓝色的雾。于是那个方向就被被我幻想成一幅天堂的图画。就在那时候脑子里那些分管其它工作的部门都昏昏欲睡了,唯有主管火辣辣难忍难受的部门,空前活跃。

这时候吃饭的号角响了,“天堂使者”送饭来了。依然是百十只冲锋号一齐响起,地道的冲锋号。这时候河道里只有炮工们在紧张,作分秒之蚂蚁样的芸芸众生则象疲惫的鹰群飞上了河岸开阔地。这里有许多许多的工棚,这些工棚一律是油毛毡盖顶,粗糙的一片又很有质感。那些辛勤的大雁就那样黑压压一群又一群,带着疲惫带着饥饿,栖息在工棚里,接受那天堂使者的馈赠。那些钵儿那些陶制的钵儿一律很小巧,只有架子叔的拳头大。那拳头大的钵里,白白的并不满,寸半厚或两寸厚。至于你是寸半厚还是两)寸厚,那就全凭你的地位你的运气还有你与天堂使者的关系。白白的上面是黑黑的一掇,一撮盐绝对有、油绝对无的咸菜。那咸菜,很干,很硬,很成,很有口劲很耐嚼。

在天堂的使者分发馈赠的时候,河道里万炮齐鸣了,那是分不出点数的炮声,响得很密集很热烈,接连不断地响上三十分钟之久。这时候河道上空便有石块群起纷飞,或在空中相撞互为粉碎,或交叉运行失之交臂溅落成美丽的抛物线。如果带上色彩,肯定不会比国庆大典天安门前的礼花逊色……

那时候,我把属于我的那钵饭拿到手,我掇着那钵饭,但是那时累得我两’膀子懒得动筷子,累得我口与胃脱了节,我怎么也不想吃。

我怎样地从美学角度去描写架子叔领那钵饭属于他继续生命的那钵饭的情景呢?那时候他见众人水泄不通围着那两只飘香诱魂的箩筐打转,他就显出了他的君子之风,他倚着面墙躺了,上身与他的双腿成钝角之状地躺了,同时闭上了他那双地老天荒的眼睛。他老人家不屑与那些饥民们争先到口之快活,先到口先饿,后到口后饿,他深谙此道。待到箩筐前人群散了,分饭的喊他,他才睁开他的眼睛,并不起身,只伸出他的手。这时候,分饭的甚是乖巧了,递一钵他。他接钵在手,取出短筷在掌心将那钵托了,于是短筷就在钵里运动,他将属于他的那钵饭划出个溧亮的“十”字,将那寸半厚亦或是两寸厚的那白的均匀成绝对平均的四等份,然后连成菜撬起,一块一口,四块四口,千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咽到肚子去。然后是喝水,喝两钵盐水一钵淡水,盐是他自带的。他喝得那样悠闲那样专注,慢慢地洗刷,连同钵里的饭粒都汇进他纳百物的胃里。他千完这些,他就大手抓住了那个“空虚”,把那个“空虚”弃于胯边,让送饭的来收拾。他便点着自卷的烟复闭上了他那双眼睛。

那个时候,我掇着我怎么也无法再咽下去的那半钵饭,就那样蹲到他的长胯边,我用手碰他,碰得很轻,我喊他:“架叔。”

他睁开眼睛,用眼睛问我。

我说:“你吃。”

他突然愤怒了:“你为么事不吃?”

我说:“我吃不下!”

“你敢不吃!吃不下你得跟我吃下去!”他没好气地命令我。

那时候我不敢违抗他命令,我撬起一口,咽出满眶泪水还是咽不下,我才知道吃原来有那许多涵义,许多的艰难,许多的辛辣……

于是,架子叔叹了一口气,把我剩的那半钵饭吃了。吃完,他伸出大手抚摸着我的头,他说——莫急,过两天你就会吃得下去的……

后来从巴水河畔王家墩走出来的那种,那个初具规模的种,亦步亦趋跟着他架子叔的身后拖那大板车,拖石拖沙拖日拖月,拖得浑身不知散了多少回架又置死地而后生地生长出他浑身的骨架肌肉和精力。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在湿如雨浇的热汗里,他身后拖着的那片可怜的凹地终于勃发了生机,开始了生长,生长出一簇欣慰的高原……

于是那种就逐渐昂起了他那初露青春光芒的头颅,潇洒地架起他长劲的双臂,蹬动他长劲的双腿,跟在他的架子叔身后——跟着那架亘古苍劲的大山后,那簇欣慰的高原便与那架亘古苍劲的大山互为映衬。

于是那种的胃口就变得粗砺起来,于是那种的眼光就变得深沉起来,于是那种的声音就变得浑厚起来。

清晨,新开河道里,早雾弥漫,笼罩着那蚂蚁样的芸芸众生。在那样的空气里,他就那样踉着他的架子叔。他跟着他的架子叔学会了大口大口把那湿漉漉的空气吸进腔子里,然后缓缓地慢慢地吐出来——那是在摄取,摄取空气里的湿润和甘甜。这时候有悠悠诗情袭上心来,他就读沙石如诗,读红旗如诗,读头颅如诗。

当太阳逐渐燃烧起汤汤大火,那火无遗无盖当头泼洒下来时j那种的诗情便化了,他心中那条清亮的诗之溪便涸干了,化作了他身上的津津之汗。

这时候他的进化就在于他身上只有此津津之液,大雨滂沱之冒汗状已成历史了。当那津津之液开源节能渗出一次又一次之后,他就只剩下一腔火烫的情绪一双焦渴的枯眼和一条涩哽的声带,予是企望就变得愈来愈具体愈来愈明确了。他那双焦渴的眼睛,就把石头幻想成馒头,把沙子幻觉成米饭。他是那么地需要热量,恨不得一日咬下半边太阳象咬下半边流糖的烙饼……

于是,当日到中天,那激越飞扬的收工号响起,天堂的使者在行使他的权利,给每个疲惫分发馈赠时,那种也同他的架子叔一样不屑与饥民争先到口为快,也那样君子之风地使自己的双腿与自己的上身成钝角状靠在后墙上,闭上他的双眼……

那一天,他正那样微闭着他的双眼,意守着他滚烫难熬的胃,咀嚼着架子叔“先到口先饿,后到口后饿”的十字真诀。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他看到他的架子叔一反常态趁众人乱哄哄围着箩筐打转之际,悄悄地蹲走过去,就在众人密匝匝乱动的腿之间隙里,把他的两只大手敏捷地插进箩筐里去,敏捷地缩回来,那种看见他的架子叔大手里各握出一钵饭。不知是他架子叔的手大,还是那饭钵太小,以致予那手与那钵合似一双拳头。他看见他的架子叔很快地用他的破草帽将那两个精致的小东西掩盖了。

那个时候,那种眼前的偶像几乎在一瞬之间倒塌了……那种怎么也不忍相信这事是他架子叔千的。那种沮丧极了,那感觉就象稚气未脱的儿时,在睡梦中惊醒,听见床在摇晃,床板在乱响,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睡眼惺忪地看到,白天道貌岸然的父亲在同母亲干那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他就很有一段时间瞧不起他的父亲——此时这种感觉弥漫开来,他也很瞧不起他的架子叔。

架子叔那事似乎干得天衣无缝。当那种很不是滋味扒完属于他生命的那钵饭,完全闭了眼睛陷入悲哀之渊时,他的架子叔碰了他一下他的架子叔用眼腈叫他,叫他跟他出去。他于是就鬼使神差地去了。

就在那块背风向阳的洼地里,架子叔从破草帽里摆弄出了那两钵饭。那神情象是他打来了两只猎物。他那地老天荒的眼睛里闪动着泽亮的光芒。他眼睛里的光芒与天上的太阳光芒一样,那时候。

“你吃吧,”架子叔对他说。

“你吃……”那时候那种喉头发涩呢。

“我吃?咳,你再去搞两钵米。”

“我……”

“哈哈,么样?搞不来?”

“我不饿。你吃。”

“吃,我这宰相肚子——太大了。吃下去怕只塞一个角落儿。没吃饱,反把瘾惹发了,更不好受。你说是不是?”架子叔拍拍他的肚子苦笑。

“我不吃”。那种挺高贵的样子。

“算我看花了眼看走了眼,原来你是个假种是个虚伪的种是个狗肚鸡肠的种!你觉得老子这饭不干净是不是?”

那时候那种的血全涨到脸上去了。“不……不是……”

“不是!不是你就吃进去,少跟老子装样!你跟我吃,吃饱,你听见没有?象种的,你跟老子拖满拖出个人样给人看看……”

于是那种在那块春草茂盛的洼地里,鼻子发酸地扒着那两钵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