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巨骨2
三
我该用怎样的笔墨来描绘那气势磅礴的场面呢?
当晨雾被东方冉冉升起来的红日撕开撕散,散得不剩一丝一缕千千净净时,我正拖着板车立在临河的山头上,头顶上是百十面红旗迎风猎猎,百十只喇叭正在同时敞开它们粗犷的嗓门,播送着火辣辣滚烫烫的歌与诗,抑或是表扬稿批判稿挑战书应战书。我那个时候胸中鼓荡着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我灵魂欲离窍高飞,诗魂便高耸云霄,我忘记了我的生命我的肉体以及含予肉体内的七情六欲。我站在那高高的山头上,极目鸟瞰,我看到自大别山余脉逶逝而来的三十三座山头从中剖开了宽阔的河道,刀削斧砍般的整齐笔直。河道里除了不动的石头就是活动的人头。整个工地在红日红旗红语录牌下,颤动着力的曲线。这些粗重的曲线,时而张扬,时而震颤,时而聚合,时而共鸣,把整个工地统领在雄浑与激越之中。
我那时就那样的鸟瞰着,我看到满河道全是密密麻麻有如蚂蚁纷路般的人,我全身颤栗起来,感到一个单个的人一个单个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而一个个单个的人一个个单个的生命扭结起来,这群体又是何等的辉煌而又眩目呵l河道两边斜着开出的板车路如蛛网,在每一条板车路上,牵引机轰鸣着冒着一树又一树黑烟,那粗大的钢丝纤闪着光芒,周而复始地运转着,将一个又一个满载沙石的蚂蚁牵引上来。于是在我的思维里,大山被蚂蚁们啃掉了,大河被蚂蚁们啃开了……
我那时突然觉得我化作了一只蚂蚁,一只渺小的蚂蚁,一只幼儿时就死了娘没有吸够奶水的蚂蚁,这只蚂蚁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它的父亲。它的父亲整天冰冰冷冷悲悲戚戚的,没有给它一丝母亲般春天的温暖,致使这只小蚂蚁孤独得力量全无,又时时自欺欺人地强装力量打发时光。这时候这只渺小的蚂蚁在众多的蚂蚁成群的蚂蚁的氛围里,才觉得幸福极了。这幸福的感觉一涌上心头,它就特别想死,死在这辉煌的工地这蚂蚁成堆的地方。于是乎这时候,它的脑海里又闪出许多课堂上书本里学过的英雄形象,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那轰轰烈烈光辉灿烂的燃着鲜血的死。想到这里,它就决定选择一个良机,去付之实践,实践这些想法。这是那只蚂蚁当时的真实的全部的念头。
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蚂蚁”忘乎所以灵魂出窍想死死得光彩而又光荣的时候,突然觉得耳朵生痛,被人揪住了,朝上用劲,几乎将它整个儿扯起来,痛得它热泪盈眶,痛得它一腔豪情壮志全部烟消云散了,痛得它乐极生悲动了真格。仰头一看,是架子叔。
它满眼惶惑满腹委屈满腔心酸地望着他,它不知道它什么地方出了破绽,被他牢牢地揪住了。
“想死吗?”
“嗯”,那时的他还没有跳脱他的蚂蚁的魔幻之域,竟闪动泪花点着头。
“想死很容易,这不比打仗差多少,卖一下眼睛就会丢一条性命!”
“我很想念我的母亲,我想死得光彩些,最好死成一个英雄,这样洗刷一些我父亲的罪恶,让我父亲活得轻松些。”那时候那只“蚂蚁”挺动情,挺诗的。
说这些话时,架子叔吃惊地望着我,犹如面前是一只陌生的野兽。
“啪”地一巴掌,脆响的,朝那只多愁善感的“蚂蚁”打去,着着实实打在我的嘴巴上。
“混帐东西!还有活出根叶来就想死,还想死出个样儿来,哼,你不够资格,你嫩着哩!再跟老子卖弄装傻,再跟老子胡思乱想,老子提着耳朵把你拎回去!你这种!’
他打得理直气壮,不容分辩,我纵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与他抗衡,他的胳膊就足有我的腿粗。关于这一点我不止一次打量过,也不止一次懊丧过。
于是我只得让我心底的诗歌之叶暂时蔫下来,一让架子叔言传身教教我怎样拖大板车。笨重的板车在我的手里重如泰山,寸步难移。在他面前,十八岁的我不能有自尊心,我只有他的肩头高,我只有听从他摆弄。所以巨人的摆弄是我的骄傲,我的骄傲自他而来。
架子叔告诉我,拖板车最危险的是上牵引机和下牵引机,他要我牢记着四个字:瞻前顾后。
那是每一个瞬间都存在着生命危险的场面。牵引机的钢纤在呈60度。的陡路上周而复始地运转,粗大的钢丝纤上密密麻麻缀满满载沙石的板车,运转着的长长的钢丝纤拉张得象艘大肚子轮船,粗大的钢丝纤时时发出嘎嘎的响声,象时时将要崩断似的。从土塘出来,每部板车帮子上都用麻纤系着一个牵引机勾,呈n型状,陡坡上下各有一个挂勾和脱勾的人。只有老练遇事不慌且眼明手快的角色才能担当此任。板车一来他须一下予拿勾在手握准角度,伸手就准确无误地将勾咬在钢丝纤上,拖板车的人须得顺势将车把朝外一张带住劲,让板车在钢纤的转动下缓缓上升,拖车的与挂勾的要配合默契。此时要注意赡前,如若遇情况,得赶快发一声危险信号给后面,与此同时你得象猴子一般敏捷赶紧横车把跳出路,不然前面板车滑下来会戳断你的脚。钢丝纤将板车牵上去,牵到陡路尽头,脱勾的人亦是如此,在拖车的人把车把往里一打的同时迅速伸手摘脱,一气呵成。否则,前面的没走,后面的停不住,悲剧又要发生……
他教我这些,他拖着板车在前为我开路,我拖着板车尾随,他是我的动力,我是他的尾巴。他时时回头一瞥,用太阳般雍容大度的目光,把他身后小小的我纳入他的力量和精神范畴,他是巨大的恒星,我是小小的恒星,在那浩渺若银河的工地上运行……
四
那时候在我红色的印象里,天空、太阳月亮以及星辰都是固定不动的,动的是架子叔,我,还有工地上那蚂蚁般的芸芸众生,动的是我们拱动的双腿和板车上的两个轮子。
当驻地垸子里的雄鸡拍打着翅膀啼叫时,那些遍立山头的喇叭,便响起了慷慨激昂的进军号。那是从战场上录下来的进军号,那节奏之快,旋律之雄浑,声音之激越和那山与山壑与壑之共鸣,使我形成了很好的条件反射。
那时候,我说过我知识不足但却豪情满怀,只要一看见红色只要一听见号角,我的热血就沸腾起来。睡在架子叔脚头的我,在号角声中,便心如战鼓擂,浑身发热,躁动不安。这时候架子叔便用脚缓缓地揣我的背心:“困,困,还冇到时候,还有到时候。”这时候他那鼾声便又晌起来,抒情极了。不一会尖厉的哨声响了起来,撞门声伴着粗野叫骂声,狗汪汪的叫成一片,那氲氤在浠水河畔的静谧便被撕破了。
过了半个时辰,架子叔把我的脚板一拍,这是他发出的起床信号,我和他便翻身起床。在熹微微中,他只三下动作就穿好了。一下筒棉袄,一下筒棉裤,再一下穿草鞋。那时候他带三样鞋。一双浅口胶鞋,那是雨雪天穿的,平常不穿,洗得异常干净,挂在墙的木桩上,一双漂亮的白底布鞋,那是架子婶的好手艺,亦是架子叔的宝贝疙瘩,收工洗脚才穿,清晨出工,他必定两手一双地拍去上面的灰尘,掖进铺下稻草中匿之,他最多的是布片草鞋,那不是一双两双,而是长长的一串,出工时他就赤脚穿那,他很惬意地把他那双大脚一只又一只地伸进去,边系着绊儿边用劲踩踩,欣赏着那刚中带柔的韧性。
这时候我亦穿戴好了。于是用冷水三下两下刷完牙,三把两把洗完脸。做完这些,他便带我拿着工具出门去。决不走在人前,亦不落在人后。他带着我溶进逐渐汇成溪汇成河的人流中。那时候他似乎在睡回笼觉,微闭上他的眼睛,世事不问亦不看,鼻子里似乎有鼾声逸出……
那时候捞表扬很容易,挨批判亦容易,那些大嗽叭专作表扬和批判用,师团营连排一层层不乏专司此功能之机构。出工迟的或出工早的,是大有文章可做的,而且做起来便无人不晓。在出工迟早这个问题上,架子叔领着我没有捞过表扬亦没有挨过批判,因而很平庸亦很平静。他那双地老天荒的眼睛对比毫无甘昧。我时时读他的那双眼睛,这一点我有独到的领会。
到了工地,两只膀子朝板车上一架,他的眼睛便睁开了,那里面便有光亮和神韵。我看见他双臂上的肌肉便蛇一样地蠕动着复苏了,“上满些!”随着他的声音,那石头和沙随锨翻飞,他身后的板车便堆成一座高耸的山。他的双手握紧车把,那力量之灵蛇便毹张有度地作起功来,那两个轮子便有风生便有惬意的歌儿溢出。于是那晨风,郝朝霞,那许许多多敬佩的目光,朝他聚集……这时候他扭过头对上我的板车的人说:“上少点!”于是那些人唯命是从,把我的板车上得少了,上成一片凹地。我就拖着那块可怜的凹地,跟着他,跟在高山之后,分享山的雄风,山的骄傲……
那是太阳悬顶的中午,我的自尊心我的人格,受到了空前未有的侮辱(你知道那时候我顶讲究这玩意的,到现在亦是如此)。上牵引机路溜坡时,他把他的那座山停在路边,他说:“小予,你前去,我去方便一下。”我便拖着我的凹地去了,去倒土。倒土场坐着一个人,一个分头梳得很漂亮的小子。他坐在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大夹子,那夹子夹着很厚的纸,记每一板车所拖石沙的担数。一般是八担。
那小子要说跟我同年,跟我同一届高中毕业,只不过不同一个学校。沾架子叔的光,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他沾营长的光,他娘跟营长是干兄妹。所以命运就决定他坐着记我的码儿,我拖来石沙让他记。平常情况下,架子叔领着我,一前一后地来,架子叔一座山,我一块凹地,架子叔对他说:“合”。那小子便很知趣地在架子叔和我的名下,用他手中的圆珠笔很潇洒很俏皮地各写个8字。
这时,那小予见我一个人来,见我一块凹地来,他便有些兴奋,他大概打听到了我是个“狗崽子”,有意与我过不去。
“三担”他瞅了我的板车一眼,并不瞅我。
“三担就三担。”我那时鼻子里气出得很浓。
“你还不服气?”他笑得很玩味。。
“你拖不上来三担。”
“我拖不上来三担,我不拖。”
“我的字比你写得漂亮。”
“你……你这个‘子弟’(这是那时政治色彩极强的专用名词了),我要你中午半钵饭!”那小子气急败坏了,拿出了他的杀手锏,那时候他手中的笔记生记死,未完成一个标工,中午只有半钵饭。
那时候我盛怒了,但我绝不敢用拳头,历史没有赋予我动用拳头的权利,并非我没有勇气。我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小子。我知道我那眼睛燃烧着可以烧透那小子骨头的怒火。
就在这时候,架子叔来了。他一下子拎住了那小子的耳朵,把那小子拎了过来。喝令那小子把那座山的山尖铲下来,填进我的凹地,我可怜的凹地崛起来了。
“几担?”架子叔厉声问。
“八担……”
“改过来!”那小子乖乖地把我名下的“3”改成了“8”。
“回去跟你干爸说,我揍了你。”
“我不说就是了……”那小子揉着耳朵。
“你说,你就说我揍了你。我不怕,你怕么事?
自那以后,那小子见我温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