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40回续补者毁了贾母形象
200多年来,对贾母形象的误读、误解、误判,原因主要盖在于后40回。续补者在整理、补充、修改曹雪芹的佚稿时,严重矮化、俗化、丑化了贾母,致使曹雪芹精心铸造的老祖母的典范金像上出现了很多浊气、戾气,面目可憎。最显著的败笔是“掉包计”。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拙劣伎俩,是贾薛两家都难以接受的,对于宝玉、黛玉、宝钗,后果都是极严重的。对此,连袭人都看得十分清楚并且直说出来了:“……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这一后果是人人皆可料及的,怎么贾府中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偏不明白,而且参与了这一愚妇不为之事呢?单就贾母弃黛取钗的情节而言,纰漏也是很多很大的。
读了前80回而怀疑贾母对黛玉的挚情,怀疑贾母对宝黛婚姻的基本态度的读者,恐怕是极少的。但是,后40回中的贾母,对于黛玉似乎是从无亲情的,对宝黛恋爱似乎是一无所知的。第83回写探春刚提及黛玉的病,贾母便“心烦”了,并说:“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都不敢答言。第84回写贾母要贾政留心给宝玉看个好女孩定亲,似乎她心目中根本不曾有过黛玉,也从未过问过宝玉婚事。第96回写宝玉宝钗婚事定后,袭人把宝玉深恋黛玉的有关情景一一向王夫人说了,生怕消息传出宝玉闹出大事。王夫人回了贾母,贾母竟说:“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第97回写黛玉听到了宝玉定亲的消息,急怒吐血迷了本性,只求速死。贾母却道:“不是我咒她,只怕难好。”问了情况后,竟然又说,“孩子们从小在一块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她;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袭人又向她说了宝玉黛玉往日和现在的情景,贾母又说:“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这是令人大惑不解的一回书,贾母是怎样转了180度的大弯子的?似乎她是第一次触及宝黛恋情,此前是毫无见闻的。对此,大多数读者都会说:老太太怎么玩起掩耳盗铃的把戏了呢?凤姐则比贾母走得更远,她对贾母说:“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罗,……倒是姨妈那边的事要紧。”贾母竟又赞同说:“你说的是!”黛玉的病日重一日,贾母从不提起,其他人也无一个问起。黛玉死了,贾母竟说:“这个丫头也太傻气!”并向薛姨妈说,“我看宝丫头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她不得长寿!”
前后判若两人!人们怎么能相信这个贾母就是黛玉的外祖母?按这样的描写看,贾母对宝玉黛玉的恋情不但是从未见到、想到过的,宝黛爱情的产生和发展与她是毫不相干的,而且,她是绝对反对他们相爱的。然而,前80回中那许多有关的感人情节如何解释呢?贾敏去世后,是她“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一定要把黛玉接来;到贾府之后,她是“心肝儿肉”地百般怜爱,是她亲自安排黛玉与宝玉同住一室,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她高兴地看到“宝玉黛玉二人亲密友爱”, “自较别个不同”, “言和意随,略无参商”,形影不离。清虚观打醮后宝黛大闹了起来,她逼着凤姐去做调停大使,她自己则“一个老冤家”“两个小冤家”地诉说一通;紫鹃情辞试宝玉后,使得宝黛相恋变成了公开的“秘密”,贾母对他们的不可分割的深情是理解的同情的。应该说,宝黛爱情显然是在她的直接呵护下产生、发展、成熟起来的,怎么能说她全无知觉呢?直到第84回,贾母还在薛姨妈面前比较钗黛二人:“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黛玉生日那天,凤姐还当着众人和贾母说宝玉黛玉:“你两个哪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些套话,可是人家说的‘相敬如宾’了。”说得大家都笑了。凤姐、贾母,岂能不知“相敬如宾”的含意?宝钗婚后,贾母对宝钗说起黛玉之死时曾说:“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不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明明白白的。”按此说法,对于宝黛的恋情,她显然都是明白的。如此颠倒混乱,前后抵牾,读者是莫名其妙的。
对于宝黛恋情,贾府上下谁不明白?各式人等对宝黛婚事的反应足以证明,贾母对宝黛相爱是清楚的、支持的。首先以最热烈而机智的方式向众人透露信息的是凤姐。凤姐的信息从何而来?自然来自贾母。第57回写众婆子都说:“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为什么?无非是因为贾母“妥”了。第66回写消息灵通的小厮兴儿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的了。……再过两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兴儿是贾琏的心腹,他的信息自然来自凤姐、贾琏,其可靠性不言而喻。袭人是最关注宝玉娶谁的,第82回写她内心很不安,想道:“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她掌握了决策人的“素来”态度,所以得出了“自然”“无疑”的明确结论来。连薛家来潇湘馆的婆子也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直到第90回,还写侍书对雪雁说:“……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此时宝钗早已搬出大观园,她们说的自然是黛玉;侍书又交代得很清楚,她是听凤姐和平儿说的。这些无不表明:贾母原是宝黛婚姻的支持者。
这就是说,写贾母否认她是宝黛爱情的知情者、支持者,是完全离开了贾母性格的基本特征的,是与贾母性格发展逻辑完全相悖的,是与曹雪芹创造中国老祖母形象的美学理想完全背道而驰的。也就是说,这是续作者或传抄修改者不理解乃至根本误解曹雪芹的创作思想而强加给《红楼梦》的。尤其是林黛玉死后,贾母那些公开贬斥林黛玉的话,是十分令人惊诧的。外孙女尸骨未寒,如果是一个有起码亲情和人性的外祖母,是不可能说出那些中伤性的话来的。慈爱的外祖母怎么会对“心肝儿肉”似的外孙女进行戮尸性的攻讦呢?她没有任何理由“狠毒冷淡”(紫鹃语)到如此地步。退一万步说,即使贾母内心有这些想法,她也是不至于向别人直说出来的,这样做无异于往自己头上着粪。
贾母不但丧失了博大深厚的母爱情怀,丧失了贾母的那种大家风范、人生修养和通达情愫,而且变成了一个长舌妇,倒真有些狼外婆的气味了。
又如第84回贾母向贾政提出,要给宝玉找个人家定亲。接着便写贾母向薛姨妈大赞宝钗:“我看宝钗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给人家作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宝钗成了一个十全十美、最佳的择媳人选了。那么,她为什么不早提亲,还要贾政另寻人家呢?她对宝钗蘅芜苑居室的大为反感、不能容忍的态度和罕见的严厉批评,难道都是信口而出的?
当然不是。那么,她怎么会忽然愿意选择一个和自己性格完全格格不入的姑娘做自己的爱孙之媳呢?
但是,又必须看到,后40回在贾母形象塑造上也有一些情节、细节、场面是精彩的,比如第94回的宴海棠、第95回的宝玉疯癫、第106回的贾母祷天、第107回的贾母散余资、第110回的贾母归地府等有关部分,都可能是曹雪芹的原墨,是富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的。比如,第98回写黛玉死后,凤姐缓缓将黛玉的死讯回明,贾母涕泪交流,说:“是我弄坏她了!”这是老外婆对外孙女悲剧的反省、自罪。她的心里是极明白的,“金玉良缘”最终胜于“木石前盟”,她是有责任的。作为一个世事明察、人情通达的老外婆,她怎么能不自省自罪呢?而这,不正反衬了她心地的善良、磊落和正直吗?当宝玉要去潇湘馆吊丧时,贾母没有阻拦,而且和宝玉一起前往。“到了潇湘馆,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人不伤心不落泪,这不是干号空哭。贾母的伤心处,是难以向任何人诉说的,她只能以千行伤心之泪表达她那被撕裂的爱心。连宝玉也说:“……都是老太太、太太她们弄的!”内疚、惭愧、心疼、后悔、无可奈何,一切都在她的涕泪之中。
为自己安排后事时,贾母最后一次明确有力地表达了她对黛玉的挚情:“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方去!”这表明,她对黛玉之爱是死而不已的。
关于贾母对宝钗的态度,后40回亦有同样性质的笔墨。
特别值得深察的是散余资时,贾母又一次对她所关爱的人都洒下了母爱的甘露,连服侍她的丫头也没有疏忽,都一一点名作了安排;然而,她偏偏没有提到宝钗!对此,读者应该是会明白的,这绝不是老太太的疏忽,其根源盖在于宝钗黛婚姻的不幸纠葛。这是贾母深藏于内心的一块最大心病、最大憾事。对此,小说家随后又用了浓重的皴染之笔:到了贾母诀别全家人的时刻了,她对宝玉、兰儿、凤姐、湘云均有嘱咐,最后轮到了宝钗,“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仅仅是“一瞧”,竟然只字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对于宝钗介入宝黛婚事,对于王夫人、薛姨妈很早就背着她密谋弃黛取钗,她是不满的,虽然她最终似乎妥协了,但她岂能推卸自己的责任?宝玉宝钗的悲剧结局是可以预料的,作为一个人生经验极丰富又很明智的过来人,她岂能不明白?所以她曾多次说了“忒苦了宝丫头”之类的话。而今,一举害了三人的悲剧已成定局,作为老祖母,她对宝钗岂能不有所同情、怜悯?然而,一切失误都已成为过去,自己就要走了,再也无可弥补了,她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她只留下了那意味深长的“一瞧”。此处无言胜千言。
这些,都是切合贾母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的,是不容随意增删改动的。
当然,由于时代、阶级的局限,家庭环境的变化,以及人生处境的改变,贾母晚年对宝黛婚事的态度是可能有变化的。但是,她是一个有权威又富有非凡才智和卓越能力的老人,她的变,是必须有其充分的、严密的逻辑依据与过程的。
前80回中,贾母是注意到薛家的争婚意向的,她意识到这场家族之间的争斗是非同小可的,但其尖锐性被家庭的薄纱掩盖着,长期处于内紧外松状态。贾母是必须审慎筹划的。她反复强调着她的择媳标准,尤其是关于不论女家贫富的声明,看来不是无所指的;同时,她又采取了拖延的策略,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留下运筹的余地;有时又故意透露一点消息,比如她在向薛姨妈夸说宝钗时,是把宝钗排在“我们家四个女孩”之外的(黛玉则成了“我们家四个女孩”之一),用心可谓良苦。由于王夫人这条关系网的作用,薛家日益占了上风,并逐步形成不可逆转之势。此时,王家正如日中天,王夫人的靠山不只是娘家,还有女儿元妃,而贾府却已日趋衰落,贾母自己年事已高,凤姐亦随家运衰落而渐渐失势,贾母因之失去了有力的臂膀;而王夫人却有恃无恐,从黛玉进贾府之日起,她的态度就是冷淡的;绣春囊事件发生后,她曾毫无顾忌地把黛玉与重点怀疑对象晴雯相比列;她早就和薛姨妈密谋取宝钗为媳,而且薛姨妈“早应了”;邢夫人又和贾赦串通一气,企图纳鸳鸯为妾达到人财两得的目的……诚如探春所说:外人不知道贾府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不知他们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有)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厉)害”!贾母正处于这“烦难”的中心。这位历经了80多年人生风雨的老人,是不能不审时度势的。作为老祖母,她还要顾“家”的大局;作为持家能手,她明白,在家庭生活中,委曲求全的事总是在所难免的。为了家,为了自己晚年不致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她是应该作出某种妥协的,这就导致她最终向王夫人屈服的可能性。既无力逢凶化吉,她就不能不选择一条无可奈何之路。但是她的内心是痛苦的。临终时,她对黛玉后事的关切,对宝钗的复杂感情,显然均与此有关。处境如此,读者是不至于将“万恶的刽子手”这个恶谥强加于她的。
遗憾的是,后40回的续补者,不但没有写出贾母那艰难的思想变化历程和转弯途中内心的极度痛苦,而且编出了一些极不合情、合理的,不合艺术规律的情节,严重损害了贾母形象的完整性,从而严重干扰、误导了读者对贾母形象的鉴赏与研究,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憾事!
1996年1月初稿
1999年1月2稿
2016年12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