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与凤姐
贾母与凤姐和黛玉、晴雯、探春、尤三姐等女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脂粉英雄”系列。不管从小说家的主观创作意图还是作品的客观美学效果来考察,这一艺术理想是充分达到了的。
但是,对这两个人物和她们之间的关系的误读,却是严重的。由于种种非艺术、非学术因素的干扰和学术思想、思维方法方面的缺陷,特别是以现实政治生活原则取代艺术美学原则,以阶级斗争取代一切人间关系,使这两个艺术典型的评价出现了不少讹误。贾母总是难以摘掉“封建家长的总代表”之类帽子的,直到1995年,仍有人把贾母归结为“万恶的刽子手”。对凤姐的概括更语出惊人,诸如“胭脂虎”“美女蛇”“女光棍”等等。最具概括性的判词是:贾母是“老地主婆”,凤姐是“小地主婆”;她们之间的关系,则是地主婆之间的狼狈为奸、相互利用,家庭的阶级的利益是她们的“总出发点或基本内核”。
上述观点的致命之处在于:不是从小说提供的故事情节出发,而是从某些片面的原则和前人的某些陈旧的观点出发。这样,片面性自然难以避免。
我和一些当代研究者认为:贾母是大观园里女儿们的精神领袖和庇护神,凤姐是大观园活动的赞助人和总干事,在贾府脂粉英雄队中,她们既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各自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和人生价值,又彼此呼应,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共同显示了脂粉英雄们的群体特征和人生价值。在很多问题上,她们或有约而同,或不约而同,采取同一态度同一步调,至少在主导方面、基本方向上,人们可以从凤姐的言行中看出老太太的意向,从老太太的意向中看出凤姐将有的言行。
是的,贾母和凤姐都是封建贵族之家贾府的显要人物,她们的思想意识自然不可能没有时代的阶级的烙印,但是,对一部题旨极其精深、含蕴极其广博的艺术巨著,仅仅作这样的论述是很一般化的、偏狭的,仅就其所包含的社会历史内容而论,也是比阶级斗争的内容广阔得多的。必须注意到,她们是贵族人物,但不是秦汉也不是唐宋时的贵族人物,而是封建末世的贵族人物;在她们的时代里,早期民主启蒙思潮突破了冰封千年的封建大山,与封建主义展开了多方面的顽强斗争,这种斗争通过各种途径,对社会各阶级阶层产生了多方面、多层次的影响。无视这种独特背景,是不可能正确评价这些人物及其关系的。人是社会关系的综合体现,贾母、凤姐以及包括宝钗在内的其他一些重要人物,都是带着这个时代的人的全部复杂性,出现在曹雪芹的小说中的。如果把她们放在特定的文化思想背景上考察,她们之间的关系至少有三大特征。
一、它反映并揭示了新的人际、人伦关系的萌芽
贾母和凤姐是太婆婆与孙媳妇的关系,但纵观她们在日常生活中、在许多事件中(关于“掉包计”,后文另有分析),她们却是和封建时代的婆媳大相径庭的。第38回写凤姐以老太太额上的伤疤作说笑资料,王夫人是看不惯的,她说:这是老太太把她惯坏了,“明儿越发无礼了”。老太太却不以为然,当即说:“我倒喜欢她这么着,——况且她又不是那真的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她神鬼似的做什么!”她集中表达了元春、探春等所期望的家人之间本该“欢天喜地,大家快乐”的天伦意趣。可以将此作为贾母改良传统婆媳关系之宣言。她的那些违“礼”、抗“礼”、破“礼”行为,都是这一宣言的具体体现,而且是一以贯之的。第3回写凤姐出场时与众人迥异的“放诞无礼”言行,她却是很赞赏的。第38回螃蟹宴中她和凤姐互相戏谑,与其他人物之间的戏闹几乎没有差别。第50回踏雪赏梅时,她们相互体贴,也是发自内心的。连吃到好东西,贾母也要留下一点,叫人“送给凤哥儿吃去”。怎么能说她们之间的关系“纯属封建统治阶级中人物之间赤裸裸的利害关系,毫无真情可言”呢?第85回写凤姐给贾母提醒黛玉过生日之事,贾母笑道:“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这一比喻很确切,可以视为贾母对她与凤姐的婆媳关系的总概括。凤姐已经成为她的得力助手。令人瞩目的另一点是:她们婆媳之间谁有了过错都不掩饰,常是主动认错,坦然改错,显示出一种新的精神境界。在“凤姐泼醋”事件中,凤姐错怪了平儿,老太太也误以为平儿“背地里使坏”。但明白真相之后,贾母立刻当场承认并且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叫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她主子来替她赔不是。”她说得出做得到,次日,她便当着满屋子的人,让贾琏向平儿赔礼道歉。凤姐也自愧自悔,最终也按老太太的要求抚慰了平儿,尔后又当着众人对平儿说:“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元宵之夜,袭人未随宝玉出来,贾母以为她“拿大”了,经凤姐说明原委,贾母当即承认自己不对,并抚慰了袭人。为贾赦阴谋逼取鸳鸯为妾,贾母错怪了王夫人,一经探春提醒(弟媳是不便干预大伯之事的),贾母当即说:“我老糊涂了!”还让宝玉代她向王夫人赔不是,又责怪凤姐说:“凤姐儿也不提醒我!”凤姐调笑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她用“歪岔”的喜剧手法派出了贾母的“不是”,使误会得以圆满解决。小说中多次写了类似情景。作为太婆婆,贾母改变了婆婆们历来奉行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一封建主义人伦关系的僵死原则。作为当家少奶奶,凤姐也在老太太的影响和教导下,改变了某些仗势凌人、文过饰非的恶劣心理。这不是一种平等意识萌芽的体现吗?这在有权有势有钱就有理的时代里,在理学正甚嚣尘上的社会环境中,这些是具有绝不可低估的文化思想意义的。
贾母与凤姐关系的最动人的描写在第107回至第110回中,贾府被抄了家,数案并发,形成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到这个时候,贾母和凤姐之间还有什么可以“相互利用”的吗?还能成为狼和狈吗?还有什么“奸”可为吗?没有了,是事变见人心的时候了。但贾母一如既往,甚至更理解、更关怀体贴凤姐了。第106回写内外交困,凤姐力诎失人心,又病倒了,平儿要求贾琏延医为凤姐看病,贾琏竟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呢!”然而,贾母却截然不同,她吩咐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按:而不是交给贾琏),好好地服侍凤丫头,我再慢慢地分派。”散余资时,贾母十分关照凤姐,不但分派的东西和贾赦、贾珍一样,又特别叮嘱:“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得精光,也分给她三千两。”并且明示:给贾赦、贾珍的三千两银子,只许他们用一部分,另一部分交给邢夫人和尤氏;给凤姐的三千两则全叫她自己收着,不许贾琏用,又交代:“如今她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拿去。”一经比较,婆媳之间的真情便显现出来了。
正当贾母最后向子孙们阐述她的人生感悟时,丫头来报:凤姐病危!老太太当即要前去看望。贾政按照封建主义的规矩急忙劝阻:“……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自过去呢?”然而贾母根本不理睬他那套老规矩,当即让人带了东西去凤姐那里。见了凤姐,老太太忙加以软语抚慰、开导,最后又叮嘱:“好生服侍,缺什么,到我那里要去。”
到老太太诀别家人时,小说家再次渲染了贾母与凤姐婆媳关系中的新因素。在老太太临终关怀的人中,在宝玉、贾兰之后,不是别的人们,而是凤姐。她对凤姐的最后叮咛,有教诲,有期望,有托付,也有批评。这段故事表明:直到最终,她们之间并不是什么狼狈关系,并无“为奸”劣迹。第52回曾写众人对凤姐的公开评论,说她的感情并不是“礼上的面情儿”,对老太太是“真孝顺”;老太太对凤姐,更是真体谅,真爱护。她说:“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怕)众人不服。”就是说,她们之间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
二、它揭示了女性的一种新的文化心态
曹雪芹对女性的新文化心态的赞美、倡扬,在整个封建时代的小说中,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重点介绍了三个人,凤姐是其中之一。冷子兴说:“贾府上下无一人不称颂她的,琏爷倒迟了一射之地,论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这引起了贾雨村的思考,他认为凤姐是“正邪两赋”的人物(既不是封建淑女,也不是美女蛇式的坏人)。这些,自然都会引起读者对凤姐的兴趣和关注。到黛玉进贾府这个关键时刻,小说家浓墨重彩地突现了凤姐与贾母的新文化心态。贾母刚与黛玉洒泪倾诉衷肠,忽听得后院传来笑语声:“我来迟了……”这在黛玉心里引起了强烈反响:此时此刻,众人“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这来者是何等人物,敢于如此放诞无礼”? “放诞无礼”四字,使境界全出,“无理而妙”。凤姐和贾母的文化心态,正该用此四个字展现。在两代婆婆与众人面前,凤姐没有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小媳妇心态,在她面前,似乎关于媳妇的种种封建主义的清规戒律已开始淡化了,开始失效了。而作为太婆婆,贾母对凤姐的这种情态不但没有感到突兀、反常,反而是很欣赏的。受到凤姐感染,老外婆转悲为喜,极为诙谐地向黛玉介绍了这个“凤辣子”,赏识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营造一个宽舒的家庭环境,贾母从未要求凤姐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对凤姐大说大笑、放手放脚的行为,贾母一般是喜欢的。她们常常如同两个相声演员那样一搭一挡,配合自如,有时由贾母发端,凤姐展开,有时由凤姐点题,贾母发挥,在客观条件大体具备的情况下,都能达到酣畅淋漓、饱满圆熟之境。
老太太在贾府,在大小儿媳妇们面前是有权威的,但她的权威并不来自权力和威严,即使是对媳妇们的过失,她也很少声色俱厉地斥责和惩处,她的批评责备总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据的,基本上是以爱为立足点的。在清虚观,她对凤姐的粗俗的言行是不满的,但说得很委婉:“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也并未一听批评就紧张起来,依然谈笑风生。临终时,贾母对凤姐的教导,亦采取这种委婉的方式。这表明,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始终如此的。
三、它初现了女性主体意识
人类潜意识中的母亲崇拜意识,在民主启蒙思潮的启迪、诱导下得以复苏,逐步升华为近代女性主体意识。这在贾母和凤姐的形象中也得到了一些体现。
“夫为妻纲”吗?凤姐“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女子,嫁到荣府之后,便使当家少爷贾琏相形见绌了。秦氏称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她。凤姐开始改变着附属于男子的弱女子的地位。秦氏死后,宁府家反宅乱,内里竟无一个可以料理,贾珍只有犯愁而已。宝玉向他推荐了凤姐,称:“管保妥当!”贾珍一听,茅塞顿开,道:“果然妥帖!”因为他知道,凤姐从小儿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在荣府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凤姐则信心十足,走马上任。宁府总管赖升连忙传齐同事吹风道:“那是个有名的烈货”, “小心伺候”!于是,凤姐第一次得以在整个贾府大展才干、能力与智慧,使上上下下的男人都“迟了一射之地”。
“夫死从子”吗?在老太太面前,贾赦作为长子,只能对母亲敬而远之:心怀不满,却无以发泄;心怀鬼胎,却不能得逞。次子贾政在贾府男子中是个权威人物,但到老太太面前,他却近乎窝囊废。他要管束宝玉,但贾母却管束着他,使他无法对宝玉施加父权的淫威。当他决心要充当忠臣毒打宝玉时,他是气壮如牛的,谁也挡不住他,但是贾母一到,他就只有叩头请罪的份儿了。老太太不但没有“从子”之意,反而步步进逼,要与贾政分道扬镳。她的话虽属策略性的威胁之词,但是,除了凤姐,谁敢对男人发出这样的威胁?她们让人们活脱脱地看到:“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随着男权中心主义开始衰败,贾府的爷们都已成为“垮掉的一代”,而女子们却风生水起了,行止见识皆出于他们之上。在这个方面,可以说,贾母就是年老的凤姐,凤姐就是年轻的贾母。
凤姐的掌权持家和老太太对她的有力支持,均可以视为一种历史意象,象征着她们已具有一种新的历史向度:不依附男人而独立施展自己的才智、能力和胆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关于“凤姐泼醋”事件,很多研究者有过论述,很多文章均以此论证两个地主婆的种种丑恶。我以为,从女性的角度来考察,在处理这起家庭内部矛盾冲突中,贾母的角色定位是极明确的:她不是清官、道德家、族长之类,而是一位通达的老祖母。在整个事件中,她只以老祖母的心理和方式思考和处理问题,既明辨是非,又是粗线条的,既惩前,又顾后;方法上既有热处理,又有冷处理,既有面对面,又有背靠背,既各打五十大板,但板子的轻重缓急又是大不相同的。当凤姐跑来惊呼:“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她让大家看到:她是是非分明、态度明朗的。“下流种子”干了下流勾当,这是事情的关键,因之她明确给它定了性。但是,她并没有像贾政毒打宝玉那样往死里打,也没有按照“万恶淫为首”的说法无限上纲,而是比较平实的。她认为:那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对于贾琏之类甚至是难免的,并不能因之就处以重刑。在众人的支持下,她首先镇住主要责任人贾琏,转过头来,她又劝解、批评了凤姐:你凤丫头也有不是:既发了酒疯而泼了醋。继而又一转,说出了她的处理意见:明天让贾琏向凤姐赔不是,但今天凤姐不要去臊他,即:采取冷处理的方式,以免矛盾激化。这样,她既抓住了主要矛盾方面,向凤姐方面倾斜,保护了凤姐,但又不让凤姐得理不让人,扩大矛盾。这样,既明确了是非,又不让小夫妻俩因之闹僵,从而圆满解决了小夫妻之间的矛盾。
明确两人的过错及纠正方法之后,贾母又把他们隔离开来:让凤姐随她过夜,让贾琏独自回去闭门思过。次日早晨,贾琏不敢违拗老太太的正确决定,忍愧来向贾母叩头认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严正分析了贾琏的错误及其严重后果,斥责了他的无耻滥淫,尔后,见贾琏未敢分辩,又进一步,要贾琏:“乖乖地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她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头!”但贾琏心存疑虑:自己赔了不是,是否会“越发纵了”凤姐?贾母道:“胡说!……她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这些话,显然不只是说给贾琏听的,也是说给凤姐听的。于是这起家庭纠纷顺利解决。
从一个老祖母处理家庭内部矛盾的角度看,特别是处理小夫妻之间的矛盾,我以为贾母的原则和方法是甚佳的。
如果说处理“凤姐泼醋”事件还不足以明证贾母的女性主体意识倾向的话,我们再看贾母是怎样论断贾府被抄家的主要责任人的。
主要是谁导致了贾府被抄家?是爷们还是凤姐?贾母是很明确的、客观的:是爷们!她说:“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指凤姐)什么相干?”“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所以,散余资时,她较多地照顾了凤姐。思想上、实践中的倾向性是并不掩饰的。“女人祸水”论、“女人是罪恶的根源”论和让女人当替罪羊的做法,在她这里都是受到排拒的。虽然作为一个老祖母,她的思维和表达方式都是感情化的直觉的,但是,其方向是正确的。作为一个生活于“男人时代”的老太太,她的不同流俗的行为所展现的新观念,与时代思潮是一致的,不应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