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电影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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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后期印象派的画是全用点子集成的,而《日出》就正是这样一幅用色点点成的光影明朗的广阔社会画卷。

在《日出》跋中,曹禺说过,他希望献于观众的,深刻在人心里的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一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形态。他觉得,“无数的砂粒积成一座山丘,每粒砂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如果说,在《日出》里,“多少人生的零碎”是点,那么“损不足以奉有余”就是一根线。线串联所有的点,才构成这幅画面。作者所要反映的“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一社会形态,就统一在这根线里,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及他们多种多样的生活状貌和性格特征的“色点”,互为宾主,交相陪衬,从上至下地显示了当时都市社会的真实面目。

50年代浙江话剧团演出《日出》剧照

在四幕话剧中出现的人物各有各的一本经在念,却又牵丝攀藤,缺一不可。陈白露由秋霜一般纯洁到看着别人的钱袋而生活,十四五岁的小东西本该在父母身边享受亲人爱抚,而社会却逼迫她沦为出卖肉体的妓女,被生活所迫杀死亲生孩子、自杀未成而成了疯子的黄省三,含辱忍垢、“狗似的效忠于她的老幼”的翠喜,挥霍无度而又贪财凶狠的潘月亭,被买办思想浸透灵魂的小官僚张乔治,庸俗妖冶、搔首弄姿的富孀顾八奶奶及她的游手好闲、忸怩作态的情人胡四……这一个个人物,一个个生活断面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是这个“损不足”的社会造成像黄省三、小东西、翠喜这些下层人物的痛苦和灾难;又是这个“奉有余”的社会造成诸如潘月亭、张乔治、顾八奶奶这些上层人物的糜烂和荒淫。从这幅纷然杂沓的画面中,鬼似的人们的天堂和可怜的动物生活的地狱形成鲜明对照,揭露了那个禽兽世界的不公,观众从这些生活断面了解到那个黑暗社会的全部腐朽和没落,感受到它的狰狞面目和必将崩溃倒塌的信息。

爱森斯坦在《结构问题》中指出:结构“不是出于形式上的需要,而是表现主题和作者对主题的态度上的那种构思中产生的”; “任何一种仿佛是抽象的结构变化和结构手法,都表现出作者对结构材料的思想和政治观点”。(《电影创作问题论文集》第1集)剧作的主题是一种内聚力,能使一些看来互不相干的故事和人物,在更高的层次上得到了统一。

《日出》采取色点型结构,便是从作者揭露某种社会真相这一特定需要出发的。陈白露的客厅和三等妓院——宝和下处是戏剧的舞台,也是生活的舞台,各种人都在这个舞台上演出自己的悲喜剧。仅仅从情节出发,不少人物如顾八奶奶、胡四以及小顺子、卖报人、乞丐等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但这些人却是表现这脓疮社会整幅画面所必需的“色点”,构成全剧社会真实感的“因子”。就以张乔治这个似乎多余的人物来说,他的出现,不该被只看作社交界的点缀,也不只是舞台上的穿插,而是有其独立存在的意义:通过这条拴在绳索头上的洋猎狗可以追究那掌握牵线的人——那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罪恶社会制度,像小东西家的破产,黄省三一家的毁灭,不正是像这些走狗奴才们为主子卖力撕咬的结果么?表面看,他没有参加吞食小东西的行列,但这只不过像他从美国带来的猎狗不愿吃五毛钱一磅的中国“脏”的“没有养分”的牛肉一样,终归还是要吃“加工过”的中国牛肉。因为他生在中国,而且也常常要“饥饿”。

曾经有人以为《日出》第三幕是全剧的累赘,如要求得布局紧凑,可以将其删去。剧作家表示不能赞同这种“残忍”的主张和办法。因为这一幕戏是直接描写畸形社会里下层人民食不果腹,卖身卖命的不幸生涯的,为了生活,人做着动物的营生,小东西最终还是被逼到了宝和下处,和翠喜等妓女一起在地狱里受尽了煎熬,以致最后投环自尽。“一个老,一个小,一个偷偷走上死的路,一个如大多数这类女人,不得已必须活下去”,她们在这里的萍水相逢是多么悲痛残酷的一幕!这些“不足者”呼天不应,入地无门的惨景怎不令人动魄惊心。无怪作者认为,要求删掉这一幕,这无异于肢解了全剧的结构,失去社会冲突的另一面,犹如一个人体只剩下上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