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初二大屠杀
初一的早上,街上依然冷冷清清。连鞭炮的声音都没有。孙老板打开粮店的大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徐钰悯和李冬裘裹了厚棉袄,从粮店出门。街上已经能看见一些零零星星的人了。大概是出来串门拜年的。徐钰悯和李冬裘并没有城里亲戚可以拜年,二人出来是要去侦查各个路上能设置炸药包的空店铺。
一整个上午,徐钰悯和李冬裘都在出入各个街上的空店铺。城里的空店铺非常多,准确的说是一多半都是空的。日本人来之前就有大批的店家外逃,日本人进城后杀人放火,又有一大批人逃跑。
徐钰悯和李冬裘很容易分辨哪些店铺是日本兵进城之前跑的,哪些店铺是日本兵进城之后跑的。
先跑的店铺里东西都空了,铺子里空荡荡的,像是刚建好还没住人的新房,灰尘遍地,偶尔有一些搬不走的柜子桌子还在。甚至有野猫在废弃的柜子里面做了窝。大猫不知去向,饿的半死的小猫在柜子里惨叫。墙角还有野狗拉的屎。
而日本兵进城之后跑的店铺,店主人跑的都很匆忙,只顾得上带走金银细软,店里的东西几乎都还在。这些铺子都遭到过日本兵反复多次的洗劫,门窗被砸烂,东西乱糟糟的满地都是,一看就是进了贼的铺子。
从城东的兵营到城外,一共有九条能通行坦克的路,徐钰悯和李冬裘一上午才看了三条。找到了几处比较不起眼的、能布置炸药包的地方。徐钰悯用石头在这些地方的墙上都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作为记号。
中午的时候,徐钰悯和李冬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还开张的面馆。又是战乱又是过年,有饭馆开门营业实属不易。两人各自要了一碗青菜面,坐在靠近门口的桌上吃。
门口的桌子是整个店最破的,桌面上坑坑洼洼,看上去可能有好几十年了。但虽破,坐在这里一能看到街上的情况,二来万一出紧急情况,两步就能从门口逃走。
李冬裘一边吃,一边看着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想着这个桌子几十年前刚开张时还是光滑如镜的桌面,几十年来无数的客人坐在这里,挪碗放盘,留下这些划痕,那些客人当时坐在这里想的是什么呢?现在他们是否还活着?
穿黄色衣服的人影忽然闪进店门。
李冬裘和徐钰悯同时看清了进门的人,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两人右手继续拿着筷子吃面,都把左手放下去摸衣服里的手枪枪柄。
进来的是个伪军。
店老板像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和伪军交谈。看店老板讨好的架势不可能收他的钱,这是敌占区,敌兵有生杀大权,必须好好伺候。很多伪军并不比日军善良多少,得罪了照样砸店杀人。
徐钰悯和李冬裘悄悄对了一下眼色,开始加快吃面的速度。没剩几口了,争取两口扒完走人。这时候必须沉住气,不能慌张,让人家起疑。
但徐钰悯和李冬裘放下碗刚要起身,那个伪军忽然径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徐钰悯旁边。
桌子上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李冬裘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猛的炸了起来,就像一只被泼了冰水的猫。李冬裘从腰间把手枪拔出来,在桌面下指着对面的伪军。李冬裘心说怎么第一天就暴露了?他坐过来什么意思?徐钰悯也满脸苍白,他看上去也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是谁。”伪军很镇定,看看徐钰悯又看看李冬裘,最后看着徐钰悯说。
李冬裘过度紧张,手一哆嗦差点开枪了。
“我是谁?”徐钰悯微笑,似乎还维持着镇定。
“日本兵营的坦克会用来镇压城北的村庄。因为保路村被攻陷了,日本人判断城北有大部队。需要调动重兵围剿。”伪军没有回答徐钰悯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只能说这些。你知道该做什么。”
伪军说完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伪军走后很久,徐钰悯和李冬裘都还坐在位子上攥着手枪柄。两个人都不认识这个伪军。不明白伪军为什么要给他们说这种军事机密。按理说这些东西都是绝对保密的,情报的泄露有时会决定战事的胜败。那个伪军却就这么走过来说了。徐钰悯和李冬裘都害怕周围还有其他的伪军会冲进来开枪。但两人等了半天,街上依然空空荡荡。徐钰悯试着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走。”徐钰悯对李冬裘说。
两个人匆匆出了门。出了门以后两个人都不停地前后看,像是两个刚刚在街上杀了人逃走的贼。徐钰悯带着李冬裘东绕西绕,连续过了好几条街,逃的远远的,两个人才逐渐放松下来。
“我很害怕。”在一个没人的小巷里,徐钰悯回头小声对李冬裘说,“我们会不会暴露了?”
“我恐怕我们俩已经暴露了。”李冬裘点点头,和徐钰悯对视,两个人都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慌张。
“那个伪军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他可能是个卧底。但还是蹊跷,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认识我的?我在城里待的时间并不多,按理说即使跟踪也跟不到我头上。如果他是卧底,他应该找他上家联系,为什么来找我呢?”徐钰悯整理了片刻的思绪,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他的动机和身份我们暂时不猜,但能知道的是我们俩不像以前以为的那样根本不被人注意了。或许有人在监视我们。我们暂时不能回粮店,怕被看见牵扯到其他同志。但必须想办法通知粮店里的人。让他们提高警惕。”
“我们找个纸条,走到粮店对面的街角扔下。孙老板肯定会看见,他等我们走后小心去拿就是。”李冬裘想了想。
“可行。上午我们不是去过几家有杂物的空店铺么?去找找有没有纸笔。”徐钰悯说。
“我不会写字,你会吗?”李冬裘说。
“会。”
两个人靠着记忆找到了几家空店铺,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包食物用的黄油纸,但没找到笔。于是徐钰悯就用碎红砖在纸上划字,说明情况。徐钰悯趴在空店铺的地上写字时,李冬裘一直提着枪站在窗边警戒。
两个人又徘徊了很长时间,东拐西拐地绕了好多路。这是怕有人跟踪。最后成功用李冬裘的办法让孙老板拿到了信。
送完信以后李冬裘和徐钰悯还不敢回去,又无处可去,于是决定按部就班地侦查其他路上能放炸药包的地方。
李冬裘走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忽然感觉一阵害怕。似乎总有人在角落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李冬裘本来以为自己和徐钰悯就像两只蚂蚁一样,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那个伪军的到来让这种感觉彻底粉碎。
眼前的情况太扑朔迷离了,街道四通八达,但李冬裘却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看不见的地方,各方的势力都在这个城中暗暗较劲,就像平静的海水下面涌动着狂流。
……
……
大年初二。
这一天早上,马亥正在家里吃面。年初二吃面条是习俗,面条要用之前包饺子剩下的面来做。许多地方都有这种传统。
院门突然被猛地撞开。
马亥吓了一跳,扭头看去。院门口,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扑倒在地上,拼命地大喊:“马队长!救命!!”
马亥扔了碗就跑过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血人。血人的身上和头皮上、脸上都是破开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他的衣服上板结着厚厚的泥土。看上去就像一只泥做的怪物被刺的浑身流血。
“怎么个事?我不认识你!你哪里的!”马亥抱着血人喊。
“我是落人坡的……有鬼子……对着我们村发炮,好多鬼子……”血人似乎经历了长途的疯狂奔跑,拼命地喘着气,话说的断断续续。马亥看着他惊恐至极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撒谎。
“还有……铁皮车。”血人继续说,“很大的铁皮车。”
“什么铁皮车?!”马亥没听懂,急得火冒三丈,朝怀里的血人喊,“我看你快死了!你死之前说明白!什么铁皮车!”
“大铁皮车……子弹打不透……车上有机枪……”
马亥大概想象出来了,放下血人扭头喊,“爹娘!我去救人!你们带着村里人往密营跑!”
马亥知道速度必须要快,敌人已经在进攻了,每拖延一秒钟都有人会多流血。马亥像疯子似的跑出去,在村里扯着嗓子来回大喊,告知民兵队集合、村民去密营避难。马亥等不得民兵队全部集合完毕,带着几个人就开始往落人坡的方向疯跑。
离落人坡有好几十里路,马亥跑的太急,跑了不到八分之一的路就透支了体力。气喘不过来,肺疼的像有爪子在抓。心脏开始疼,疼的不敢动,那种感觉仿佛心脏是一个柔软的小西红柿,而一只大手正在用力把它捏爆。
马亥只好慢下来,开始快走。民兵队的其他人和马亥反应差不多,都脸色发白地开始快走。走了一会儿马亥又觉得身体恢复一些了,便喊:
“能跑的再跑跑,我们早去一会就多救几个人!几百条人命!”
民兵队们于是又开始跑,跑了很小一段路又开始心脏疼,所以又只能快走。一群人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走走跑跑。个个脸色惨白或血红,汗几乎泡透了棉袄。
马亥的民兵队紧赶慢赶地到达落人坡时,敌人已经离开了。
留下一片地狱。
野火还在村舍和草地上燃烧,像是无数红皮黄毛的巨兽在游荡。整个村子的草房顶都在燃烧,黑色的烟柱和白色的烟柱腾空而起,弯曲着升入高空,犹如古代传说里黑白两色的长龙在这个村子里破土而出,每条龙身上的鳞片都有桌面大。
烟柱在村子上空汇集成山岳般的灰云,那灰云是如此庞大,马亥抬头仰望,觉得烟云里面似乎能爆出银蛇般的闪电,降下人血的红雨来。
民兵们散开行动,在村外的一片荒地上找到了二百多具尸体。
马亥去查看那些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婴儿。地上许多的弹坑,每一个弹坑都能放下一辆小轿车。弹坑旁边是泡沫般松软的崩溅土,一大堆一大堆,像农村院角的堆粪一样。大部分人是被炸死的,身体就像被小孩扯烂的泥人一样支离破碎,大部分都开膛破肚,地上堆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黏稠的、腥臭的内脏,让人看了浑身发凉。还有一些人七窍流血,表情惊恐万状,大概是被震死的。
除了被炸死的人,边缘的一些人尸后背上全是枪子打出来的大洞。大概他们跑到那里时日军步兵追上了他们,一通集火要了他们的命。
“落人坡有六百多人,这里才不到三百。”马亥吩咐手下,“再到周围找找,应该有一半人逃出去了。尽快和他们取得联系。”
“是。”孔鲲芥说,他是马亥新任命的副队长,接替李冬裘的职务。
孔鲲芥转身带着人往远处搜索,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马队,刚刚有人来信儿,早上给你报信的人没救过来,死了。村里人已经到了密营了。”
马亥愣了愣,眼前朦朦胧胧浮现起早上怀里的血人的脸,他瞪着眼睛向自己求救,自己带人出去以后他肯定以为乡亲们得救了吧?他临死前肯定以为自己尽了使命挽救了村子……但他不知道马亥来晚了。
马亥站在那里没说话,脚下一地的尸体。积血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