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乱七八糟的成员
李冬裘以为城里会很热闹，毕竟今天是除夕夜。但进城以后李冬裘怀疑自己来了鬼城。街上昏暗凄冷，落叶满地乱滚，一多半的窗户里没有灯光。按理说除夕夜最不缺就是鞭炮声，就像夏天的蝉鸣一样，但鞭炮声半天才能听到零零星星的几响。
街上甚至看不到人。李冬裘走了三分钟才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路边，胸前挂了一个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愿意干苦工换饭吃。”
“城里怎么没人?”李冬裘问徐钰悯。
“敌占区，就这样。白天人多一些。晚上就都没有心思出来玩了。老百姓都昏天黑地的窝在家睡觉。”徐钰悯解释，语气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城里这幅样子。
“可是今天过年啊，过年也没人吗？”李冬裘还是觉得这个解释有些牵强。
“最近城里出了一些事，老百姓都吓得要命。过不过年的，保命要紧。”徐钰悯说。
李冬裘刚想问是什么事，徐钰悯突然一拐，进了一家米店。李冬裘赶忙跟了过去。
这种年代大概也只有米店和棺材铺能保持生意了。米店里亮着几盏油灯，还算亮堂。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堆在墙角，那些麻袋都又大又肿，像是一大群猪挤在一起。门口的柜台前，地上放着十几个黑色的大缸，缸底铺着防潮防虫的石灰和稻草，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粮食：大米、小米、高粱、豌豆、豇豆、红小豆、绿豆、黄豆、黑豆、薏米、地瓜干、面粉等等，发着粮食堆的香气和霉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站在柜台后面，穿着漆黑的长衫。大概是这里的老板。
“买一车花生。”徐钰悯对老头说。
“您的车有多大？够装一口猪吗？”老头问。
“够装一头牛。”徐钰悯说。
老头忽然笑了起来，又转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李冬裘，“其他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们了，这就是李冬裘吗？”
李冬裘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两个人的对话听着很无厘头。而且这个老头竟然认识自己。
“这位是孙老板，这家粮店老板，也是我们便衣队的成员之一。”徐钰悯对李冬裘解释，“我们刚刚在对暗号。”
李冬裘恍然大悟，向孙老板问好。同时心里暗暗咂舌，这位孙老板看上去够有八十多了，满脸的皱纹像老树成精了一样，大概早已老到了吃饭掉一桌走路有困难的程度，指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了……这种老到半死的老头竟然能进便衣队?
接下来李冬裘就惊了，孙老板从柜台里出来，健步如飞地到店里各个角落吹灭油灯，速度快的几乎跑起来。孙老板吹了所有的灯，只在自己手上留了一盏，又返回门口，迅速关上沉重的大门，像拉枪栓一样干脆利落地把沉重的门栓插上。腿脚比李冬裘还轻盈利索。
最后孙老板觉得不放心，又抓起一个米缸拖到门后顶上。那个米缸很大，小孩钻进去站着都不露头，连米带缸少说有一百三十斤，但孙老板拖过去的时候只用了一只手臂，蛮力大的惊人。
李冬裘开始怀疑孙老板其实是年轻人假扮的了，戴了面具假发之类的。这种走路风快力气奇大的样子实在不像八十老头，十八还差不多。但李冬裘仔细看看孙老板，又看不出来什么伪装的痕迹。
“我们上楼吧。”孙老板举着一盏油灯在前面带路，“你们来的时候被人跟梢了没？”
“我这么多年在敌人面前进进出出，谁能跟我的梢?”徐钰悯说。
三个人沿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二楼。二楼竟然是一堵铮亮的铁门。孙老板脚踩了一下门下木地板的边，木板微微翘起一角。孙老板弯腰，从那一角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插进门锁里。门开了，孙老板拉门，李冬裘看愣了，那扇门并不是想象中的薄薄一层铁门，而是足有拳头厚的巨门，几乎可以拿去给银行当金库门。
“如果哪天出了万一，日本兵从这里强攻，这道门可以扛住掷弹筒的直射而不会打穿。如果他们试图用机枪打开，子弹只会反弹回去把他们自己打死。”孙老板说，当然是解释给李冬裘听，“这门是七年前从上海订的，花了我不少钱，二楼现在是我们便衣队接头和休息的地方，但原来是我放古董金银的地方。我们家族世代经商，攒了几辈子的钱，这里曾经屯的财宝足够买下两条街，不弄个好门不踏实。”
李冬裘暗暗咂舌，没想到小小一个粮店老板这么大的口气，能买几条街。不过看到这么精致厚重的铁门，李冬裘觉得也的确可信。
大门拉开，三人进入二楼。屋里立刻响起了一大片拉枪栓的声音。
“喔！”李冬裘看着屋里一群人拿着枪指着自己，吓了一跳，举起手来。
“自己人。”徐钰悯说，屋里几把枪立刻放了下去。
宽阔的屋子，木地板擦的锃亮。墙上挂着一些山水画，看上去很像是什么古董名家的作品。三个极大的皮沙发卧在屋中央，沙发的皮质看上去价值不菲。桌子上放着一些瓜子盘和蜜饯盘。天花板上是巨大的吊灯，光线把整个屋子照的通亮。这里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小粮店的二楼，而像是上海的豪华大酒店客房。李冬裘十分吃惊。
墙角还放了两盆巨大的螺旋芦荟，清脆欲滴，看上去仿佛一米长的巨型绿刺猬缩成了一团。这两盆螺旋芦荟加起来或许值一栋小楼的价格，但李冬裘并不知道它是如此昂贵，看了几眼就又抬头去看那个大吊灯，李冬裘还没有见过吊灯这种奢华的东西，连电灯泡都没怎么见过。
“给你介绍一下便衣队的战友。”徐钰悯说。
最左边沙发上坐着一个低头看书的青年，他身材瘦削，脸庞呈现一种近乎病态的白，让人想起吸血鬼或者在河里泡肿的尸体。
“这位是佩衍，狙击手，也就是你们俗称的炮手。打枪百发百中，一般我们行动时他会在周围的地方给我们掩护，危急关头救我们的命。佩衍是我长征时候认识的战友。”徐钰悯介绍。
佩衍抬起苍白的脸来，冲李冬裘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看书，算是打过招呼了。看得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待人冷淡。就像一块发着冷气的冰块。狙击手大概就需要保持这样绝对的平静。
佩衍旁边是一个黑眼圈很重的男人，面容憔悴，大概刚刚熬夜做过什么事，并且不是熬一晚上，看那憔悴的面容大概熬了好几天了。
“宋德岚，军统的人。主要负责收集情报，踩点跟人之类的活儿。你看他现在这么困，他最近一直在盯日本人的兵营，整夜整夜得睡不着。”徐钰悯似乎看出来李冬裘的吃惊，“我救了他一命，他也找不到组织了，国共合作嘛，就来我们便衣队了。”
宋德岚站起来和李冬裘握手。李冬裘着实有些震惊。这个便衣队是共产党建立的，竟然有军统的人在里面。不过徐钰悯的解释听上去也合理，人家是为了报救命之恩来的。
宋德岚旁边是一个极魁梧的大汉，寸头，大概有一米八七的高个子，身材极壮硕，简直像熊一样庞大。李冬裘看到了他的手臂，像牛腿一样粗，青筋肌肉分明，手掌奇大。
“这个大汉是靳五，早年做过土匪，后来洗手进了东北抗联，和日伪打了几年仗，部队散了，流落到这里，加入我们。一等一的老兵了。正在办入党的手续，大概能批下来。”徐钰悯介绍。
靳五站起来和李冬裘握手，李冬裘和他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像石头一样硬。李冬裘看了看他手臂上暴起的肌肉，觉得他很像古代那些武将，一巴掌能把人牙扇掉好几颗那种。后来李冬裘也的确见到了靳五扇人，靳五的手掌力气大的恐怖，一只手掐住别人脖子一只手往脸上拍，几巴掌就把人打的吐血。
靳五旁边坐着孙老板。年过八十却身体素质堪比运动员的孙老板。徐钰悯已经介绍过了，于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就略过去。
孙老板旁边是另一个沙发了。沙发上铺着白色的被子，穿着丝绸睡衣的女孩窝在被子里打哈欠，她一个人就躺了一整张沙发。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皮肤白的光彩照人，她倚在沙发上，伸手在桌上拿瓜子磕。李冬裘进门这半天她一直在嗑瓜子，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李冬裘。
“这位是从长沙来的，原来从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工作。叫她朴姑娘就好。朴姑娘多才多艺。一等一的剑客。还会造炸弹。”徐钰悯说，“朴姑娘老家在朝鲜半岛，但她在北平的学校念过书。后来去了上海江苏长沙，又到了我们这里。所以她中文很流利，她的汉字甚至写的比我还漂亮，你不用担心沟通问题。”
朴姑娘冲李冬裘扬了扬手，打招呼，“嗨！吃瓜子吗？”
“谢谢，不吃了。”李冬裘有些茫然，徐钰悯介绍朴姑娘时说了一大串地名，李冬裘听的一头雾水。只记住了朴姑娘刀剑用的很厉害，会造炸弹，似乎是个蛮厉害的人物，并不是花瓶。
最后，角落里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胖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都是厨师服般的油渍。
“那个是程笠十，一个蠢货。”徐钰悯简单明了的介绍。
“哦……哈?！什么?”李冬裘扭头吃惊地看着徐钰悯，怀疑自己听错了。
“喂喂老大，不带这么诋毁人的！我怎么能是蠢货呢？！我是便衣队光荣的一员！”程笠十吹胡子瞪眼，拍着大腿激动的说。
“程笠十，便衣队的厨子。主要职责就是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徐钰悯于是重新介绍，但并没有改变蠢货的评价，只是委婉解释了一下而已，“你也看到他那猪一样的体型了，跑两步就直喘气，根本没法执行任务。只能干干扫地做饭的活。”
“后勤工作也是很重要的！”程笠十叉起腰，不满的嚷嚷，“同志们在外枪林弹雨，回到便衣队这个温暖的小家，吃上我精心做的一碗热腾腾的面，身上的疲倦就会一扫而空，我的存在可以提高大家的斗志……”
一个枕头飞了过来砸到程笠十脸上，让他闭了嘴。枕头是旁边沙发上朴姑娘扔的，朴姑娘开始呵斥程笠十：
“提高个屁的斗志！精心做个鬼！你除了会做清水面和鸡蛋面还会做什么?老娘想吃点好的还得想办法在外面买！每次买回来还得好好看着，一不留神就让你啃了！你就是头死猪猡！”
程笠十自觉理亏，像皮球泄了气，怏怏地不说话了。
又有瓜子皮打到程笠十脸上。
“干什么！姑奶奶！”程笠十嗷嗷叫。
“把枕头扔回来！别抱我的枕头！图你干净！”朴姑娘怒斥，斥完又抓了一把瓜子皮抛到程笠十脸上。
程笠十把枕头扔了回去，搬着椅子跑到角落坐着，气的嘟嘟囔囔。
朴姑娘把枕头垫到头底下，舒舒服服地整了整被子，又开始嗑瓜子。
朴姑娘忽然又抬头，看着李冬裘，露出一个微笑，“我平时很淑女的，就是程笠十太气人了。”
李冬裘尬笑。
李冬裘心说这个便衣队和自己想象的真是不一样。李冬裘本来以为这里面都是清一色的杀人机器，面色冷峻意志坚定。但现在看来简直什么人都有。老人、青年、男人、女人、中国人、朝鲜人、各党派和无党派、老兵和饭桶……李冬裘稍稍有些忧心，这群人看上去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不过倒是挺有意思。
“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正式开始开会吧。”徐钰悯发话，俨然是这里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