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便衣队
很快到了除夕之夜。
往年的除夕夜,马亥都在家里吃饺子。马亥胃口很大,热腾腾冒蒸汽的肉饺子,沾了醋和蒜泥,一口气可以吃两大盘。再加半碗菜和半碗脆生生的鲜萝卜当餐后甜点。这只是正餐,还有零嘴。守岁的夜里马亥还要磕上一大把的瓜子,最后还要啃一些蜜饯。
总之过年时马亥就是缩在家里吃吃吃,旁边的炉子里彤红的炉火呼呼作响,门窗上都贴了火红的窗花福字。
今年除夕夜马亥没有回家,在工地上吃了两碗饺子。
离村子五十里远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山势复杂怪石嶙峋,还有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山里道路复杂,人走到里面有时找不到被野草盖住的路,有时又面对三四条岔路不知如何走,整座山繁杂多变,就像一座精心设计好的迷宫。
这种迷宫般的山,正是建密营的绝好场所。
马亥在山上找了一处地方,决定在这里修建密营。密营在两星期前就开始修了,第一步是造出一块平地来。马亥发动了全村的青壮年来干活,用搞头刨出嵌在地里的大石,放火烧掉疯长的荒草,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是造房子。
村子里有两个祖籍福建的夯土匠,对造夯土的房子了如指掌。福建的夯土匠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夯土匠,福建的山野里矗立着许多夯土的圆楼,其建筑的宏伟和精致就像一座座宫殿。其实那种规模庞大的土楼不是宫殿而类似于城堡,主要功能是防御的堡垒,动荡的年代里土楼里的人只要据守不出,外面的大军就无论如何攻不进去。很多年后,福建的土楼甚至被别国误以为是导弹发射井。规模可见一斑。
于是密营修建时这两个夯土匠就成了工头,指挥村民们建墙。夯土墙看上去只是黄土墙,实际上制作起来非常精细,里面的学问大概能写新华词典那么厚的一本书。
夯土的材料很复杂,用黏土、砂、石灰、碎石甚至糯米浆和河泥等等材料混合,不同的比例会出现不同硬度的墙。两个工头知道这些材料各用多少能让墙变得最坚硬,硬到能像铁板一样挡子弹,并且被炮弹打碎后会直接碎成粉,而不是变成一大块一大块地砸人。墙里还需要一些木料树枝做墙架,什么木材在墙里不会烂、不会招虫,以及怎么加工都需要丰富的经验。
这些都是工头的本事。
造夯土墙不但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
首先立起木板做的模子,把土石放进去,加水,用木锤不停地捶打,一直打到土变得像砖头一样硬。再往上加土,继续捶打。一层一层地捶打着垒高。
干这活非常的累人,因此只能换人轮班,而村里人手又不够。于是马亥也来帮忙,白天黑夜地举着重木锤砸土,累的腰酸背痛。而密营又必须尽快建好,鬼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来扫荡一次。因此连除夕夜马亥都在密营的工地上做工。
马亥并不孤单,村里有一半的壮劳力都在这里。虽然山上寒风料峭,但人们全都光着膀子,充满肌肉的身体上汗水流淌。砸土的声音从早到晚地砰砰作响,在整片工地里此起彼伏。
零点的时候,新的一年开始了。但工地上无人知晓已经过了零点。一切都很平静。最后两堵墙正在封顶,一群人拎着锤子气喘吁吁地捶打。在他们周围,二十多座夯土房子已经成型。
马亥蹲在工地一角休息,工地里遍地都是燃着的篝火堆、各个墙上都挂着红灯笼,摇曳的火光明亮生辉,照亮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墙上那些红灯笼本来是村里用来当新年装饰品的,每年除夕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在屋檐下挂这么一个南瓜大小的红灯笼,年味就会像灯笼里的光一样充斥整个村子。但如今夜里赶工需要光源,于是所有的红灯笼都被拿来工地当照明灯。
新年建新房,本来是很吉利的事。但马亥丝毫高兴不起来,这些新房是为了逃灾用的。什么时候住进来了,说明真正的家已经被敌人毁掉了。
“给你说个事。”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马亥扭头一看,李冬裘坐在了自己旁边的地上。
“啥事?”马亥有些意外,李冬裘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李冬裘和马亥是无话不谈的关系,平时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开口说,从来不会说“给你说个事”这种话。马亥预感到李冬裘可能遇到了不小的事。
“我想去城里。”李冬裘说。
“去城里?去城里干什么?”马亥很诧异。他想不出李冬裘去城里的理由。
“城里有一个便衣队在招人。”李冬裘看到马亥依然一脸茫然,解释道,“便衣队就是一群刺客。在城里刺杀汉奸打打鬼子什么的。穿成老百姓的样子,溜到敌人面前开一枪就跑那种。”
“听上去很危险。”马亥皱起眉头,“城里是狼窝啊,我听说那里有日本兵的兵营了。”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民兵队里没有我可以吗?如果可以我就去城里,如果不可以我就留下来。”李冬裘说。
“我担心你进城的安危。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我支持你。”马亥说,“为什么想进城呢?留在老家不好吗?”
长久的沉默。李冬裘表情凝重。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心里隐隐觉得想去。可能是因为……我娘就是止步于城外的。我就想,如果城里的敌人让我娘进不去,我为什么不进城去杀死他们呢?”李冬裘缓缓地说。
“所以是为了报仇?”
马亥说完就沉默了,他感觉李冬裘身上升起了浓浓的悲伤。或许李冬裘的心结一直没打开,他还在为母亲的事情耿耿于怀。不过也很好理解,失去至亲的大仇,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呢?
“那我走了,今天除夕,城门特例不关,我正好进去。晚了就进不去了。”李冬裘站起来,同马亥告别,“你在这边千万小心。我在城里是敌明我暗,情况不对我随时可以躲到角落。你这边恰恰相反。”
“打仗无论哪里都不安全。我们自己小心,剩下的就靠上天保佑吧。”马亥站起来送他。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李冬裘走出几步后,马亥忽然在背后问。
“怎么会不记得,我身上的那些疤现在还在。”李冬裘转过身来看着马亥。
“我们很小的时候,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在河边捡石头玩。那一天突然来了一只疯狗。”马亥说。
“很大的疯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狗。”李冬裘接过马亥的话往下补充,“嘴角流涎,眼睛通红,身上肌肉分明,简直像一头猪一样肥壮,獠牙大的吓人。刀子似得。那时候我们还是穿开裆裤刚刚会跑的小孩,那条狗在我们面前就像一匹野马一样巨大,仿佛一蹄子就能踢断我们的骨头。”
“那条狗一来就扑倒了河边一个小女孩,立刻开始疯狂地撕咬,咬的那样狠,血溅的到处都是。在那么大的疯狗下面,那个小女孩拼命挣扎也是徒劳,我们都傻站在原地,等开始感到害怕时,那个小女孩已经停止哭叫,血淋淋地躺在那里不动了。”马亥补充。
“那条疯狗咬死了那个小女孩,又立刻扑倒了一个小男孩。就像一头野牛踩倒一只小猫那样容易。又是撕咬。周围的小孩们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吓得大哭,掉头就跑,还有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有人留着眼泪喊,快救人啊,但是他们又不敢过去,怕自己也被咬死。”
“然后你冲出去了。”马亥说。
“对,我冲出去了。”李冬裘点点头。
“大家都没有过去,为什么你向那只疯狗冲过去了呢?”马亥问。
“我只是很愤怒,周围那么多人,如果一起冲上去打狗,一人一拳也把那只狗揍死了,可没人上去。我以为大家都是很好的玩伴,但居然都见死不救。我不忍心看着那个小孩被活活咬死,也愤怒于周围人的不仗义。我是一个仗义的人,我无法忍受见死不救。于是我冲出去了。”
“冲到那条狗面前时,我才猛的发现那条狗比我在远处看起来要庞大的多,简直像一头老虎。我看到地上那个小男孩肩膀被咬的露出粉红色的骨头。我突然后悔了。”
“后悔了?怎么不退回来呢?”马亥一挑眉毛,有些惊讶地问。
“来不及了,那条狗向我扑过来了。我只好抓了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开始疯狂的打他。”李冬裘回忆,眼神里流露了一丝恐惧。时隔多年人最记忆深刻的还是恐惧。
“我看到你像疯了一样攥着石头砸它。”马亥说,“你们俩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撕咬踢打,扯着嗓子大叫和惨叫,很快变成两团血呼呼的东西。”
“于是你冲过来了。”李冬裘微笑,“你又是怎么会冲过来的呢?当时你还不认识我。”
“本能,纯粹是本能。我打小是个善人,而且胆子不小。”马亥笑了,“我比你要蠢一点,我连石头都没拿就扑到那条狗身上了,抓住狗脖子就咬。一嘴的毛和汗味、血味、泥土味。”
“到最后我们终于杀死了那条狗,其实差点我们就被那条狗杀死了。我们俩都折了骨头,浑身青紫,被咬的像是从很高的山崖上滚了下去,被山石扎的满身窟窿。”李冬裘说,“不过我们如此搏命也没有起到什么实际意义,那个小男孩狂犬症死掉了。好在我们俩居然没染上疯狗病。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三个月就好好的了。大概是老天垂怜。伤好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当时一起杀狗的同伴,最后却发现竟然就住在隔壁。”
“你去城里也是这样的情况啊,就像你当年冲出去一样。可是上一次你打死了恶狗,这一次你就能吗?”马亥话锋一转,从回忆里脱出来开始讨论眼前,意味深长,“那天如果我没有冲上去,恐怕你就丧命了,你去城里,危急关头还会有人冲出去帮你吗?”
李冬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
“打仗嘛,该去就去,死不死的,想那么多,你还去不去啊?”
马亥没有说话,李冬裘已经显示了他的坚决,马亥不好挽留。马亥只是隐隐有些担心,没来由地觉得不祥,马亥有些害怕……害怕李冬裘这个决定会在某一天送了他的命。
马亥思索时,李冬裘已经走远了,他举着一只火把,在夜幕笼罩的山间小路上渐渐远去。马亥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李冬裘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只能看见火把的一点亮光,亮光盖过了他的身影,仿佛他整个人都已被点燃。
……
……
李冬裘健步如飞地走了半夜,在城外遇到了徐钰悯。徐钰悯已经等他很久了。
城里便衣队的建立者就是徐钰悯。
“你来的正好,便衣队的人正在开会,你们正好互相认识一下。”徐钰悯带着李冬裘进城,边走边说。
“好。”李冬裘点点头。
走进城门的时候,李冬裘回头看了一眼城外漆黑的旷野。李冬裘不知道今后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城外的世界,因此多看了几眼。
这个巨大的城市,是否就是自己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