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二 梦觉落幕
悠闲阁三楼雅间正中，端坐着一位爷。
目光炯炯，不怒自威，风采夺人，高贵十足。
这台下抑扬顿挫，说书人正说到当今《天师传》的最终一段结尾之处：
知遇恩报，男儿得意金印故；
梦觉黄粱，功名富贵终落幕。
听罢，吩咐手下打赏说书之人，出手阔绰，引得说书人郑重对其作揖行礼。而这位爷的思绪则被拽至十几年前。
那时候这位爷被唤作“秀王”，这个称谓曾经陪伴了他很多年。
秀王于殿堂高坐，即使夜间昏暗，心中却犹如明镜一般。
洪亮的声音在殿中传开，两侧之人低眉信手，此声之外，不敢作他言。
宗都尉是秀王的亲随与心腹，此刻正慷慨激昂地念诵一纸罪状，不时垂目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眼中尽是不屑之态。
这男子曾得百姓爱戴多过当今圣上；还曾多次要致王爷于死地；如今还险些灭了宗家军主力。只是如此又如何？
此刻已沦为阶下之囚，千死万死都不足惜。
男子身着红袍，如墨的长发半掩面容，依稀能看出脸上挂着的淡然表情，似乎这诸多足以诛灭九族的罪行与其全然无关。
跪地的男子名为姜幕，本来平日的工作是占卜解卦，主持祭祀之类。后来被圣上重用，就此这原本该干的活计少了，变作辅佐政事、随军平乱，而其确是有些才能，诸多难题被其巧妙化解，深得圣上信赖，封得“国师”之号，高矛姜氏也在他的带领下再度发家。
秀王爷曾经动过要招募他的想法，只是被这厮冷声拒绝。之后这厮目中无人，竟然将矛头指向了圣上的亲弟弟——其引经据典，提议秀王爷应尽快前往封地，不得在都城久居。
这一举彻底触到王爷的底线，好在姜幕手下的姜氏子弟并不安分，竟然集结意图谋反，虽是由姜幕亲手了结，却也由此令圣上对其生了嫌隙，令王爷暗中查证。
罪状读完，宗都尉得了王爷的眼色，扬声道：
“姜幕，你可知罪？”
姜幕已被摘去官帽，那件红色的官服还穿在身上，是以给予其的最后一丝体面。即便如今的面色有些病态的发青，却仍不失俊朗。
姜幕看了眼王爷，又看回地面：
“臣任凭王爷发落。”
宗都尉暗道这人也有今天，不禁笑容浮现，偏着头，食指一点：
“听闻姜氏神兽图腾为四不像之未兽，鹿头牛角，马身龙鳞，能说人言，道未事。其长得再怪再凶，终究也是个食草之物，怎可与皇族相比。你说是吧，姜大人？”
姜幕神色平和：“正因如此，姜氏保得恒国之盛，从未有反叛之心。”
宗都尉一时语塞，暗看向王爷，此语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味。
殿上的王爷似乎并不在意，心道姜幕已经是强弩之末，又何须争个口舌之快。
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在宫人带领下入得殿内，跪在姜幕身边，向王爷行礼，随后便垂下头，也不看向自己的丈夫。
姜夫人的长相极为普通，甚至有些丑，与姜幕的俊俏极不相配，衣服纯色自然无一点褶皱，就如同她的心境，冷静而沉稳，即便是故作姿态，也将那丝恐惧完美地隐藏在最深处，而能成为姜幕之妻，这女子自然是不一般。
若非宗都尉进言，王爷可能永远都发现不了姜幕的弱点。
即使再凶狠强硬之人，当其成家有子，其心中便存了仁慈柔软的一面，以此入手才令其乖乖主动上门受死。
姜幕向妻子投去爱意的目光，又似无意间瞥了眼殿后，略皱眉头，却是没有再发言。
宗都尉含笑揭露：
“这还要感谢姜夫人，若没有夫人主动来王府告知，我们也找不到姜大人的去向。”
姜幕不为所动，缓缓转过头来再度看向地面。
“姜大人是没想到，临阵倒戈的会是家中娇妻吧？”宗都尉冷哼着看向姜幕，将声音逐步放大，一字一句道出，“你懂了吗？是你家夫人自己上门，道你违反天命，欲独立称王！”
说到最后一句，才见姜幕的目光暗淡下来。姜夫人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恭敬地跪在一旁。
宗都尉露出自信之色，这也是他最想见到的，没有什么能比摧毁对手的意志更为解恨的了。他满意地向后仰了仰头，却不禁有些无趣，还有样东西没用上，怎么只到这里就结束了。
姜幕不去理会宗都尉，只抬目缓缓对向秀王爷：
“圣上病重，太子羸弱，王爷此番私设公堂，臣百口莫辩，不过当下有一事欲提示王爷，还请下殿详表。”
王爷挑眉，心道就算私设公堂又如何，这几人皆为本王心腹，趁皇兄病重，随便编个罪名就能把你弄死，让你遗臭万年了。
于是起身下殿，宫人扶着他，宗都尉冲他摇摇头，暗指姜幕此人阴险狡诈不足为信。可秀王好奇心起，偏要听听姜幕能说些什么。
姜夫人被几个宫人请到一边，起身时颇具深情地看了丈夫一眼。
宗都尉暗笑，一时间只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语句。
王爷走到姜幕近前，居高临下，可对方声音极轻，他只能弯了腰，离对方更近。
旁边的心腹一番惊恐之势，纷纷欲上前阻挠。
“王爷，小心有诈。”
宗都尉拦住王爷，他们又不是没吃过姜幕的亏。
王爷冲众摆手，层层检查之下，这二人都不可能带有武器，况且据他所知，姜幕因平乱姜氏，身体已大不如前，他并不担心姜幕能拿他如何，无论怎样，他是占有绝对优势的。
姜幕附在秀王耳边，声音清冷，却句句有力：
“圣上大限将至，还请王爷以百姓为重，辅圣上子嗣为君。”
王爷猛然被如此道出所图，一时怒上心头，不悦地甩了衣袖，双手背起，暗地已攥紧双拳：“若本王不依你之言呢？”
姜幕眼光冷冽，声音却是轻缓：“天道轮回，王爷可受得？”
秀王爷逐渐失去耐心，大手一挥，将最后的一步棋亮出：“去把英儿找来。”
姜幕闻听睁大眼睛，悲凉与无助彻底透将出来。
“王爷，臣妇已将英儿送去乡下了。”
姜夫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神情与姜幕一般的淡然。
为今日之局，宗都尉先抓了姜幕三岁的独女英儿，本来是准备逼迫姜幕认罪，可不想这姜夫人自己找上门来要揭露丈夫的罪行，多半只是为了暗中把女儿送走。
王爷看向扑空的宫人，心道也罢，一个小丫头还能翻天不成？于是挥手安排将姜幕暂且收押。
姜幕只看向妻子：“照顾好英儿。”
姜夫人露出一丝难以隐藏的绝望，低声回复：
“夫君放心，妾身已安排好了。并按你的吩咐寻山隐居，此后姜氏一族自此不会再插手皇家之事，永不入朝为官，永不犯上作乱。”
姜幕笑笑自语：“如此甚好。”
天牢之内——
秀王爷负手而立，语气极为恳切：“若你归顺本王，本王会许你高官厚禄。”
姜幕心中凄然，终是没有做任何回复。
王爷叹息着走后，宗都尉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浮现，将一碗毒酒放在案上。
姜幕感触颇深，望着宗都尉阴阴沉沉的脸，一时还有些可怜这对面之人：
“想不到本座死前最后见到的是你。”
宗都尉冷语：“老夫想亲眼见你死而已。”
姜幕含笑，这明摆着就是王爷想杀人灭口，最后再给他安个畏罪自杀的结局，不过这事如果安排宗大人来做，反倒有了转折。
“你那位据说是仙童转世的儿子还好吗？”
宗都尉一听就眉头深锁，顾儿现在当然是不好，太医都请过来了说是不知道什么病，都说什么上天旨意要把他带走成仙。
什么成仙不成仙，他才不信那一套，咬着牙对向姜幕：
“不干你事。”
姜幕点起头，煞有介事地掐起手指：“你杀了那么多人，戾气太重，命格又硬，所以你的妻妾早亡，你家小儿怕是也闯不过这关。”
宗都尉疑惑心起：“你到底想怎样？”
姜幕转动眼睛：“我的血能救他，要是等我喝完毒酒，这血可就没用了。”
血能救人，开什么玩笑？姜氏这帮人就知道妖言惑众。
宗都尉心思虽动，不过眼前之人最善于攻克人心，他可不能轻易相信：“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姜幕摊手：“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将死之人还想救人。”
爱子之心让宗都尉迟疑下来，若是真能救得了顾儿呢？
“条件。”
“宗都尉有那么多手段，放走一个无罪之人应该不难吧？”
无罪之人？你可真会说话。不过他真的是不想看着顾儿就这么死了，姜幕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有的是办法来对付姜幕。不就是想活命吗，救了顾儿怎么样都行！
宗都尉大手一指：“你要是敢骗我，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姜幕点头答应。
有诗叹大恒国师姜幕，曰：
滴血折灵救童子，置之死地后生存。
情义两难言非尽，断肠神散半仙寻。
秘术重启轮回处，梦中流萤盼识君。
这是一段故事的开场与缘由，又是另一段故事的转机与因果。
开福元年。
是以姜氏再度败落，皇兄薨逝，朝中皇兄的势力整体溃散，秀王得掌大权，皇兄子嗣年幼，终被奸人所害。秀王独登大宝，却发现朝中氏族纷乱再无人制约，这才知姜氏之重要，而多地以先帝、皇子、甚至天师之名起义反叛者甚广，又让其应接不暇。
多年来，秀王励精图治，数次亲征平乱，才致如今颇有缓色，百废俱兴，却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
这《天师传》让秀王略有所悟，他想知道这写书人是谁，于是令手下寻访，只知道那写书之人所使“将来”之“将”为名，人则遍寻不获。
他想着姜幕曾言“天道轮回”之语，不禁自言：
若你还在世，不如且看朕如何让大恒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