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前的七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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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路上有你

段黎发现,自己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

昨晚回到出租屋里,在床上躺了许久,却一直难以入睡。

好不容易睡着了,结果太阳升起、外面逐渐变得嘈杂起来,段黎就又醒了。

实际上真正睡着的时间,可能只有四个小时。

对于以前的段黎来说,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是足够的,他甚至能够精神饱满地上一早上课,然后等到中午再回到宿舍睡个舒舒服服的午觉。

但是事到如今,段黎却觉得很是疲惫。

“明明才22岁,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要比40岁还差了。”

洗漱的时候,看着自己吐出来含着泡沫的水,段黎发了好一会儿呆。

过了好一阵子,段黎总算觉得自己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就这样出了门。

本田雅阁刚刚启动,音乐自动播放了起来。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熟悉又久远的歌声,让段黎愣了一下。

……

普宁是段黎的故乡。

尽管如此,这个地方对于段黎来说却很是陌生。

自打小时候去了深圳,回乡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明明村子很小、段黎能够记住每一个角落的模样,但他却总觉得很陌生。

若不是导航发展地极为迅速,在乡镇这么多变的道路中,段黎觉得自己甚至回不到家乡去。

如果换做是父亲来开车,那就不一样了。

父亲在这里开了十几年车,就是关掉导航,他都能够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家去。

转过弯,本田雅阁渐渐驶入村子里公路。

几年没有回来,段黎惊讶地发现,原本凹凸不平的泥泞道路,如今已经铺上水泥,变成了平整笔直的公路。

路边是一片片的农田,中午太阳彷如烈焰,却还是能够看到一个又一个戴着草帽耕耘的农夫。他们看着从未见过的车驶入乡道,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地看了过来。

车开到一半,段黎停了下来。他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探出头喊道:“二伯!”

听到段黎的喊话,二伯才意识到有车来了。他皱着眉看了段黎两眼,随后突然醒悟,喜道:“是小黎吗?”

段黎微笑,说道:“是啊二伯,不认得我啦?”

事实上段黎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二伯真有些不记得了,但是嘴上还是说道:“怎么会啊,你怎么回来啦?”

“回来找我爸来了。”看着二伯因为长年耕地而弯得厉害的背脊,段黎不由有些心疼,“二伯,要不上车吧,大中午的也该回家吃饭了。”

二伯却摆了摆手道:“不了不了,等我把这里的活儿忙完再自己回去,你先去吧,你爸应该在扁伯那里吃饭。”

说是活没忙完,实际上二伯觉得自己忙活一早上一身的汗,怕把侄子的车弄脏了。

“那我就先走了啊,等会再去拜访您。”段黎挥了挥手,然后才关上车窗。

开车绕到村庄后面停好车,段黎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扁伯的家。

村庄可不像城镇那样高楼林立,至少在段黎的家乡,一层大瓦房还是这儿的主流。

还没进门,就能够听到里头嘈杂的声音。几个小孩在客厅边看《熊出没》边吃饭,叽叽喳喳的好不吵闹;堂嫂端着一碗白粥在喂孩提吃饭,结果小家伙又哭闹起来;侧边餐厅里大人们在一边喝酒,一边在那儿高谈阔论。

房子很大,这会儿却觉得有些拥挤。看着扁伯家中儿孙满堂的模样,段黎不由感到有些羡慕。

段黎的到来让众人眼前一亮,还没等他说话,他就被迎到餐厅里坐下,手里已经多了一杯啤酒。

扁伯是父亲的堂哥,这些年来,无论段黎家落魄还是辉煌,扁伯一家都对他们以诚相待,就像是冬日里的一团火,令人感到很是温暖。

“小黎啊,你爸刚刚还一个劲地夸你来着,几年没见,终于有个大人样了啊。”扁伯笑眯眯地端起酒杯,说道。

段黎只好举杯与他相碰,苦笑道:“我爸不数落我就好了,怎么可能会夸我。”

啤酒入喉,清凉中伴有几分苦味,让段黎有点难受。

一旁的父亲这时候闷哼了一声,说道:“你爸我平时数落你也是盼着你好,你问问扁伯或者是别人,有谁不觉得我养了个好儿子啊?”

堂哥段波附和道:“说得对啊,要不是清叔对你严格,哪里还有现在的你呀?”

段黎沉默了,他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

对于自己的父亲,段黎的心里是很矛盾的。

毫无疑问,他永远都是自己的父亲,无论他是好是坏,段黎都一样会孝敬他。

父亲曾经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年轻时候的他创业有成、家财万贯,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镇里,没有人不称赞他。

段黎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自己坐在父亲的双腿间,第一次坐上了汽车。

那是村子里的唯一一辆汽车。

但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后来父亲在生意场上遭遇滑铁卢,以往的辉煌不复存在,时至今日都没有太大的成就。

作为儿子,段黎也便从“富二代”变成了“穷小子”。

富裕与否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在如今的这个时代,想要在一线城市里站稳脚跟,并没有那么简单。要么依靠父辈积累的财富,要么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创造财富,这样才能够在宛如大山的车贷房贷压力下扎根城市。

所以,如果真的能舒舒服服地当一个富二代,谁又愿意做一个穷小子呢?

但是比起物质层面的富裕,父母含辛茹苦地哺育自己成长,这是更为珍贵的财富。

对于父亲,段黎从始至终都心怀感恩,却又不止是感恩。

如果心情的集合是一个社会,那么那里一定是鱼龙混杂的。

……

饭局并没有持续多久,众人回到客厅里喝了一会儿茶,父亲就起身离开,说是要去造访别的朋友。

段黎还很担心,父亲却摆了摆手道:“我不开车,我打车过去。”

听到这话,段黎才松了口气。

父亲是个老司机,以前喝完酒总是若无其事地开车,虽然没有出过什么意外,但是每一次都让段黎感到心惊胆战。

不过自从交通法改革之后,酒驾与醉驾的惩罚大大提高,父亲倒是很少这么做了。

段黎自个儿留在扁伯家中,并没有感觉到有多不适应。彼此虽然只是堂亲,却胜似血亲,自然不会感到尴尬。

“来,喝茶。”扁伯给段黎倒了杯茶,电视上正在播放《音乐盛典》,歌声袅袅,入耳入心。

饮了口茶,段黎赞道:“扁伯的茶艺一如既往的老道啊。”

扁伯笑了笑,说道:“我听你爸说,已经找到工作了?”

虽然工作已经辞掉,但是段黎知道这时候点破并不适合,说道:“只是实习而已,工资很低的。”

扁伯却忽然瞪眼,很不认可地说道:“工资低怎么啦?只要愿意吃苦,能出来赚钱,那就很了不起了。你别看你扁伯我工资很高,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工资不也是低得可怜。这都是必经的过程,况且工资越高责任也就越重,我一天到晚在工地里干活,每天都感觉骨架都要散掉了一样。”

忽然被教训一通,段黎却没有脾气,苦笑着答道:“我知道,我知道。”

堂嫂怀中的小孩忽然挣脱她的怀抱,小脚丫一踩一踩地向段黎走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

堂嫂惊讶道:“良杰从来都不喜欢生人的,现在竟然自己跑过去抱你。”

小家伙肉嘟嘟的,很是可爱。段黎一把将他抱到怀中,边逗弄他边说道:“魅力这回事,你们大人看不明白,小孩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自己很有魅力。

堂嫂翻了个白眼,说道:“就你这样还有魅力呢?”

扁伯哈哈大笑,说道:“你要真有魅力,怎么还不早点把你那小情人带回家来,给你爸妈生个孙子啊?”

段黎没有回答,他看着怀中的段良杰也笑了,顿时板着个脸故意捏住他的小脸蛋,说道:“连你也要嘲笑我呀小良杰?”

扁伯等人这下笑得更大声了。

……

来到二伯家的时候,二伯正在陪家里的小丫头玩,地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

“二伯!”段黎喊道。

“来啦?”二伯抬起头,脸上布满笑容,指了指厨房道,“吃过了没有?有煮你的饭。”

“在扁伯那里吃过啦。”段黎在小丫头跟前蹲了下来,说道,“这就是你的孙女吗?几岁啦?”

二伯慈爱地看着她,说道:“两岁了。”

虽然说是两岁,但是段黎知道,按照周岁的算法估计只有一岁。

毕竟老家这边讲究虚岁,小孩儿刚生下来就一岁,如果恰好在过年前出生,那过年后可就算作是两岁了。

小丫头长得很精致,这会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段黎,似乎感到很是新奇。

“挺可爱的啊。”段黎由衷赞道。

实际上,这样的小丫头对于段黎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在他想来,生个小子太过闹腾,生个女儿则是又贴心又可爱,这样再好不过了。

所以有人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正是现如今当爹的大多更喜欢女儿的缩影。

要是有两个女儿?

上辈子有两个情人,不行吗?

二伯笑着摇头,道:“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闹腾,要是看不到我,不知道要哭多久。”

话虽然这么说,表情中却蕴含着浓浓的舐犊之情。

看着二伯这么疼爱孙女,段黎不由感到有些意外。

二伯膝下有两儿两女,但是从小到大,二伯都不怎么疼爱他们。对于子女,二伯向来是放任自流的,一旦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几乎都会遭到他的一顿毒打。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如今自己的这四个堂姐堂哥,都不大孝顺二伯,甚至于到了闹分家的地步。

从小在乡村里长大,书也没读多少,四个堂姐堂哥算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出息,也就是勉强能够度日罢了。

段黎忍不住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带着一家人一起去深圳发展,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会像他们这样?

倒不是看不起这样的人生,对于自己这四位许久未见的堂姐堂哥,段黎充满了尊重。但若是让他在这样落后的环境里成长,然后大字不识几个,为了几个银子拼死拼活,并且自己的子女也要重复这样的人生的话,段黎会觉得很不甘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段黎人微言轻,自然帮不了什么忙。但是现在看着二伯这么疼爱孙女,心中不由感到很是欣慰。

希望这个小丫头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吧,哪怕是在落后的乡村环境里。

……

段合是父亲的另一个堂亲。

除了二伯和扁伯之外,父亲在老家能够推心置腹的兄弟估计也就是合伯了。

合伯年轻时候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医生,他在镇里最好的医院里上班,退休前更是成为了院长。

不仅如此,他的朋友多如牛毛,镇里的许多大人物都喜欢与他打交道。

合伯是很富裕的,但是却不铺张浪费。退休之后,他衣锦还乡,在村子里重新起了一座屋宅,过上了恬静的生活。

如今越来越多发达的村里人回到村里起高楼,但是合伯却不这么做。在他看来,建一栋宽大的瓦房就足够了,楼建得再高,也没有任何意义。

下午时候,合伯正一个人饮着茶,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

段黎走进来的时候,他显然有些意外。

似乎是艰难地思索了一下,合伯起身高兴道:“你是阿清的小儿子。”

段黎脸上挂着笑容,说道:“合伯,我是段黎。”

合伯不太记得自己,对此段黎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段黎和合伯并没有见过几次,对于这个德高望重的家族老人,段黎心中尊敬的同时,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

上一回相见,还是因为段黎考上大学后,父亲领着他回乡,前来拜访了一番。

段黎考上大学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虽然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成就,但是在村子里,这算是很重要的大事了。

不过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唯独合伯拿着个红包对段黎说道:“考上大学是很重要的事情,合伯一定要奖励你才行。不要推辞,这不能推辞,接过红包,在大学里好好深造,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

合伯的语气很平缓,却让段黎印象十分深刻。

但如今大学生活步入尾声,段黎感到很愧疚。

大学四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被他荒废了。段黎辜负了合伯的期望。

“合伯,近来身体还好吗?”进门之后,段黎也没有客气,直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合伯倒了杯茶,笑呵呵道:“好,当然好啊。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多白头发,论起身体来,可能比你爸还要健康呢。”

段黎含笑点头。

合伯的确年纪要大一些,大片的白头发彰显出了他的老态,但段黎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父亲虽然更年轻,但是经年累月不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他的身体一定是比不上合伯的。

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仰起头一口饮尽,段黎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此之前,他正犹豫是不是应该过来看一看合伯。内心一阵挣扎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来”。

虽然单独面对长辈的时候自己其实不大善于言辞,但是在家族之中,合伯是最值得敬仰的长辈,如果不过来见上一面,段黎会觉得自己不孝。

最终还是合伯打破了僵局。

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出来一本彩印的册子。

说是册子,只是因为从内容看更像是册子,实际上无论是篇幅长度和长相,这都是一本厚重的书籍。

“来,既然你已经准备要出来工作了,那也是时候看看这个了。”合伯把书递给段黎,面色和蔼地说道,“你读一读里面的内容,认真读啊,等等合伯考一考你。”

心中感到疑惑的同时,段黎有点儿如坐针毡的感觉。他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家族史》,书的作者就是段合。

段黎惊讶,抬起头看向合伯,后者却自顾自地喝着茶,好像没有意会到他的眼神一样。

静下心,段黎翻开书页,认真地研读起来。

书里的文字很朴实,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从一开始家族血统的追根溯源,到后来各代先祖的功绩,这本书像是给段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震惊不止。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先辈还有这样的历史。

看到一半,合伯坐到段黎的身旁,时不时地指点两句。

合伯指着书上的草体字,说道:“这句话读出来。”

段黎努力辨认,念道:“平生德义人间颂,身后何须更立碑。”

合伯又指一处,道:“这一句呢?”

段黎念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一时间,段黎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课堂。

合伯没有说太多的话,到后来甚至不再开口,只是不时地伸手指向书上的某处。

段黎谦逊地读着一句又一句古言,含着敬畏之心,不觉间受益良多。

润物细无声,大抵如此。

……

吃过晚饭,段黎坐在客厅里,沉默地坐着。

多年没有回来,十几年前很潮流的黑色系花纹地砖已经不见了,父亲雇人给客厅换上了白亮的新地砖。

巨大的吊扇吊在天花板上,如今已经积了许多灰,没有人敢再开这个风扇了。

不单单是因为脏,还因为这吊扇已经闲置了十几年,内部或许已经老化,若是打开,说不定旋转着的吊扇就会掉下来,把底下的任何东西砸个稀巴烂。

红木椅子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模样。父亲很喜欢这些椅子,他总觉得要用红木材质的桌椅才显得上档次。虽然段黎并不大喜欢红木椅子,坐起来硬邦邦的,毫无体验可言,不过它们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太大的损耗,总算不至于一无是处。

天窗很脏。虽然这些年已经修补过好几次了,但是天井上面那巨大而紧致的防蚊布又被鸟儿扎破了,时不时还有小鸟飞进飞出,旁边的灯笼里面似乎有一个鸟窝。

小鸟扑腾翅膀飞进飞出,其实是有些吵闹的,但是段黎并没有去掏鸟窝的念想。自己一家人都不常回来,倒不如让鸟儿也在这儿有个家。

新地砖确实要更好看一些,暖色系让人更有家的感觉。

只不过,段黎多少还是有些怀念曾经的黑地砖。

黑地砖好看吗?其实现在看来是不好看的。

与其说怀念黑地砖,倒不如说是怀念躺在黑地砖上的幼年时光。

以前客厅里还有一个巨大的“大头”电视,是全村最大的电视。

那个电视可一点儿都不便宜,据父亲说,他新世纪初足足花了好几万才买回来的。

世纪初的钱可不像现在这样不耐花,几万块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了。

除了电视之外,还有音质奇好的音响。夏天的下午,若是闲来无事,母亲就喜欢躺在黑地砖上放音乐,跟着节奏一块儿唱歌。

段黎也喜欢躺在黑地砖上,光着上半身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热意顿时就去了大半。

炎热的夏天里,段黎也喜欢到家后面的小河里玩水。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河,河流的宽度大概只有两米左右,却一直都汩汩流淌。

靠近山体的地方,开了一个小口,里面黑乎乎的,偶尔有几只泥鳅游来游去。

往山上走好长一段,还有一个小湖,一旁还有一个小小的瀑布。村里的人们经常来这儿洗衣服,段黎经常跟着姐姐一起来到这儿。连接着湖两端的是两根并排的狭长石柱,一到雨天,水位上涨之后,这两根石柱就会被湖水淹没,再加上湍急的水流,想要站在上面都不容易。

有一回下雨,六岁的段黎被两个哥哥和其他的朋友撺掇着一起去那儿玩,他踩在石柱上,忽然脚下一滑,头就往湖水里扎了下去。

在湖水中,段黎下意识睁开眼,他看到了一片墨绿色的世界,还看到了水底下很像是蟒蛇的一根大麻绳。

所幸二哥眼疾手快抓住了段黎的脚踝,才把他救了回来。若是就这样被水流冲走,不识水性的段黎一定是凶多吉少的。

只可惜,如今小河已经枯了,山上小湖的水质也变得浑浊不堪。

人们喜欢说物是人非,但段黎如今却觉得物非人也非。

……

贯穿着段黎人生的,向来是母亲。

从小到大,下至街坊邻居的小孩,上至父亲的姐妹,都是害怕父亲的。

段黎和两个哥哥姐姐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因为接触得多了,所以并不像其他的小孩那么怕。

父亲的脾气并不好,他总是我行我素,若是惹了他生气,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段黎以为每一个父亲都是这样令人生畏的。

后来才了解到,众生百态,拥有一个这样令人生畏却又深爱着他们的父亲的,或许只有他们。

小时候,有好几回段黎惹了父亲生气,父亲便翻箱倒柜,找出铁丝,缠了几圈之后就要开打。

是真的打,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

每一回挨打,段黎都会哭,不仅仅不敢抵抗,连逃跑都不敢。

母亲看得很心疼,就总是指示段珲和段瑞去护着段黎。

但尽管段黎被两个哥哥护住了,父亲却不会有半点收手的意思。

铁丝重重地抽下,两个哥哥痛得直叫,却不会躲开。

他们疼爱着段黎,哪怕被打得再痛,都要护着小弟。

小学的课本上说,父爱如山。

但段黎并不认可。他觉得如果父亲是爱自己的,那么父爱当如刀山。

初中的时候,段黎最是叛逆。

父亲脾气不好,如果是小时候,段黎绝不敢吱声。

但是处在叛逆期的段黎,处处看父亲不顺眼。

段黎的脾气也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因为遗传,还是长期在父亲周围耳濡目染,段黎的怒点很低,经常会克制不住地生气。

一旦生起气来,脸色就臭得让人几乎不愿意靠近。

若是父亲哪里做的不好,他一定会冷眼相待,无论父亲问什么话,他都不会回答。

家里时不时发生着摩擦,段黎却不觉得后悔。

他觉得就像是学校里的班主任知道他们家有兄弟姐妹五个人后说的那句话一样。

“你家这么多人,那你爸岂不是成土霸王了啊?他在家里岂不是跟皇帝似的?”

段黎是不喜欢这个老师的,他觉得班主任很没有师德,但是班主任的这句话,却被他记在了心里,并且在与父亲的相处中越发觉得正确。

直到有一回,段黎上楼掏出钥匙正要开门,隔着门听到了屋里父亲的痛骂声。

“这个臭小子,他妈的眼睛里连我都没有,他干脆以后都不要回来,以后都露宿街头去,我就当作没有过这个儿子,看看他还给谁摆脸色!”

抓着钥匙的段黎愣在原地,旋即转过身就要下楼,眼眶瞬间便红了。

他的泪腺实在是太发达了,只要心里觉得委屈,眼泪就止不住地要往下掉。

停下脚步,段黎擦了擦眼角,打开门,直奔自己的房间而去,随后“砰”的一声,重重地把门甩上。

晃了晃头,把思绪抛在脑后。

段黎戴上耳机,播放起了音乐。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张学友独有韵味的歌声传入耳中,段黎双眸中不觉间闪烁着泪光。

《一路上有你》,这是小时候父亲的车子里,播放过最多次的歌曲。

等到段黎渐渐长大,每一次听到这首歌,他都会回想起过往,然后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情到之时,甚至哽咽不止。

……

直到深夜,父亲才回到家里来。

看着他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段黎沉默地站在一旁。

上前几步,段黎轻轻地坐在床沿,少有地近距离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的两鬓已经有些花白,虽然前些日子把头发染得乌亮,但刚生长出来的发根同样是白色的,过不了几天,估计又要染一次发。

睡着的父亲没有什么表情,段黎看到他脸上密布皱纹,岁月给他留下了许多痕迹,却再也无法抹除。

不知不觉间,这个操劳了一辈子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已经五十五岁了。

从父亲这里,段黎领悟了许许多多的情绪。

畏惧、愤怒、冷漠、喜怒无常……

但是父亲绝没有那么不堪。

段黎的确因为父亲黯然神伤了无数回,甚至幻想过换一个人来当自己的父亲要多好。

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自己变得越来越懂事,段黎恨不得给过去的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没有人是尽善尽美的,从来没有。

父亲的身上有缺点,有很多的毛病,但是他终归在自己这个小小的家里,撑起了一片天。

当他把自己对父亲固有的印象通通抹去,段黎渐渐感觉到,父亲是有趣的,是可爱的,更是伟大的。

一家七口是难以想象的负担。为了让七个人都能吃上饭,让五个孩子都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十几年看似不长,但为了扛过这十几年,为了让孩子们茁壮成长,父亲早已经累白了头。

段黎总是半担忧半生气地斥责父亲,让他不要喝那么多酒,不要抽那么多烟。

有一次,许是被说烦了,父亲借着酒劲叱责段黎,说道:“你根本见不得我好,你去看看外面的人,哪有当儿子的敢指责自己的爸爸?我喝多少酒、抽多少烟,你根本管不着,根本管不着!”

那一天,段黎红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暗自发誓说再也不会管父亲的死活。

后来一天半夜,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段黎看他晃来晃去,怕他磕到什么东西,就凑过去要扶着他躺倒床上去。

没走几步,父亲忽然抱住了段黎,半带着哭腔说道:“你们以为我想出去喝酒啊,要是我不去陪他们喝酒,他们怎么可能还钱。他们不还钱,家里的日子要怎么过啊。你哥马上就要结婚了,要不到钱,婚礼要怎么办啊?”

段黎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推了一把喊道:“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帮父亲关上房门的时候,段黎再一次红了眼眶。

在父子俩唯一一次拥抱中,段黎第一次体会到了他的不容易。

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段黎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发梢。

父亲似乎没有感觉到,酣睡中的他,已经打起了鼾来。

鼾声一阵一阵的,段黎却丝毫不觉得刺耳。

“爸爸,你快可以休息了。”张开口,段黎眼神柔和,轻声说道。

自己是父亲最后的负担。只要自己一毕业,他就再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不再需要为了钱四处奔波,或许终于能够过上简单而自由的生活。

只是自己不是以踏上职场的方式点燃这最后一根烛火,难免有些失落。

想到两天后自己的死讯传来,对于父亲会是怎样的打击,段黎忍不住泪目。

“死灵。”段黎喊道。

笼罩在黑袍下的死灵飘荡而来,沉默地看着他。

“既然烟和酒终究难以避免,那就尽你所能,让爸爸的身体达到最好的地步。”段黎的眼神中蕴含着几分哀求。

死灵说道:“未知的疾病只能够降低几率,不可能完全避免。”

段黎道:“我明白。只要让这个几率尽可能的降低,我就满足了。”

无形的波纹荡开,死灵缓缓消失。

留恋地看了父亲一眼,段黎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顺带着把房门关上了。

床上的父亲鼻子抽了抽,转了个身,面墙继续睡着。

不知怎么,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把枕头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