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康乃馨
离开家乡，段黎先把车开到了镇里。
在一处岔路口转过弯，白色本田雅阁缓缓驶入胡同，最终在一栋小楼前停了下来。
刚下车，段黎抬起头，已经看到了楼上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的表姐。
不过段黎没有和她打招呼，她也当作没有看到段黎一样。
正想着上楼去，段黎心意一动，往小楼后面走去，在那一片宽广的农田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段黎心中欣喜，喊道：“外婆！”
外婆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脸上满是皱纹。她看起来很老，但是由于平时经常走路，并且还在家后面的田里玩乐性质地种了些番薯花生，身体很健康。
外婆愣了一下，旋即惊喜地大笑，背负着双手向段黎走过来说道：“是小黎来啦？”
看着外婆脸上的笑容，段黎心里感觉暖暖的，走上前去搀扶她说道：“几年不见，外婆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年轻啊。”
外婆拍拍段黎的手说道：“小滑头，外婆都这么老了还说我年轻。”
段黎却发自内心地说道：“我这可不是客套话啊。要是有人敢祝您‘长命百岁’的话，我一定揍他。外婆身体这么好，活到一百二十岁还觉得不够呢！”
外婆哈哈大笑，抱着段黎的手臂差一些站不稳了，说道：“好好好，就你会说话，等会给我们阿黎做甜芋头去。”
段黎却道：“不用麻烦啦，我就过来看看您，过一会儿就走了的。”
外婆张望了一下，苍老的双眼眯着，说道：“这么着急啊？你爸你妈都没有来，就你一个人来啊？”
段黎点了点头说道：“我恰好回家来办点事，马上又要回深圳去工作啦。一说到工作，要不是我现在找的这份工作工资太低，不然这会儿怎么也得外婆包个大红包呀。”
外婆连连摆手，说道：“你可别啊，外婆就住在你舅舅这儿，每天捣鼓捣鼓后边的田，再带带孙女，哪里需要钱啊？你们小年轻才需要钱，自己留着好好奋斗才对。”
看着外婆的表情，就好像如果自己硬塞钱给她她就会揍自己一顿的样子，段黎不由莞尔。
“那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什么粗活累活，您就使唤表哥表姐他们去干，再不济和我说一声，我给您雇个保姆回来，保准让您啥都不用干，舒舒服服地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过上古时候千金小姐的生活。”
外婆又一次被段黎逗笑，说道：“老人就应该多运动运动，你要是真给外婆弄个保姆来，我还不乐意呢。”
段黎拍了拍外婆布满褶皱的手背，眼神中充满了关爱，说道：“那外婆，我可就走了啊。”
外婆看向楼梯，那儿一个人都没有，说道：“不上去坐坐么？”
段黎甚至都没有向那边望过一眼，摇了摇头道：“不了。”
外婆心里仿如明镜，自然明白自己的这个孙儿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有强求，踮着脚摸了摸段黎的头，说道：“那你路上可要小心啊。等你回到深圳，记得给外婆我回个电话，这样外婆才放心。”
脸上绽放出没有丝毫刻意的笑容，段黎说道：“好。”
白色的本田雅阁点起火，悠悠向远方开去，外婆背负着双手，笑眯眯地看着车子渐渐消失。
在她后上方的二楼里，几个身影也在那儿探着头，沉默地看着段黎远去。
……
外婆是和两个舅舅住在一起的，这栋小楼，段黎小时候在这儿度过了很多个日夜，楼里的每个人，段黎都熟悉无比。
尤其是大舅家的几个小孩，段黎从小与他们一块儿长大，说是“青梅竹马”都不过分。
只是如今，他早已与他们断绝往来，形同陌路。
从舅舅一家，段黎深刻地学到了两个字——势利。
段黎小时候家中富裕，父亲在四乡八镇里享有美誉，舅舅一家也很喜欢与他们来往。
父亲对大舅家很不错。他们现在住的那栋楼，若不是父亲慷慨地借给他们几十万，他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够拥有一幢属于自己的小楼。
那时候，大舅妈在镇上与其他人交谈的时候，对段黎的父亲一口一个“阿清”地叫着，显得彼此熟络得不行。
后来小舅犯了事，进了监狱。父亲对此很是上心，四处奔走送礼、打通关系，就为了小舅在牢里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不至于受到欺负。
但是随着段黎家家道中落，势利的他们才显现出自己丑恶的嘴脸，迫不及待地与段黎一家划清关系。
从那时候起，每一次父亲去到舅舅家，舅舅等人都不再笑脸相迎，而是不冷不淡，刻意让父亲难堪。大舅妈对于父亲的称呼，也从原来的“阿清”，变成了“段清”。
曾经欠下的几十万巨款，也从没有提过什么时候会还。
在段黎家最为落魄的那段日子里，大舅家的大女儿罗敏也去到深圳打拼。罗敏的打拼之旅极其艰难，她在深圳举步维艰，甚至动了离开深圳回家乡去的念头。
在那个时候，母亲挤车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去华强北找到罗敏，和她说：“小敏，不要就这么放弃了，留在深圳一定比你回南径去好，这两百块你拿着，有什么困难尽管和姑姑说，姑姑帮你。”
母亲没有和罗敏说，那两百块，足足占了家里当时所有存款的三分之一。
后来罗敏在深圳站稳脚跟，连带着舅舅一家都一块儿来到这里，生意蒸蒸日上，终于出人头地。
那段黎一家对他们这么好，他们会记得吗？
不会，完全不会。
当家里穷困潦倒，饭都要吃不上了，母亲找大舅妈借钱，却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得到了一声冷冰冰的“不借”。他们不仅不出手帮忙，反而还落井下石，恨不得让所有街坊都知道段黎家有多么落魄。
即便如此，母亲依旧对舅舅等人以诚心相待。按母亲的话说，那两个人始终是她的兄弟，那些孩子也是她的侄儿，她不能不管。
但除了母亲，段黎一家却都再也不去理会他们，就当做没有这样的亲戚。
……
回到深圳的时候，又已经临近中午了。
停好车之后，段黎犹豫了一下，然后往通往家的反方向走，来到了一家花店。
“老板，你这里的花怎么卖啊？”段黎看着铺得满满当当的鲜花，有些眼花缭乱。
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段黎大不了几岁。她热情地走上来，说道：“这些花旁边都有标价的，你看看喜欢哪束，直接拿就好了。”
段黎点了点头，看着各式各样的鲜花，陷入迷茫之中。
老板浅浅一笑，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她凑过来对段黎说道：“小弟弟，准备买花给谁呀？女朋友吗？”
听到“小弟弟”这个称呼段黎感到有些烦恼，听起来就像是自己是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自己来这儿是为了买花的，也就没有为此发作，语气平和地说道：“买给我妈的。”
老板恍然大悟，很是赞许地说道：“看不出来，小弟弟这么孝顺啊？”
说完她也没有等段黎回答，而是捧起了一束花，说道：“那就选这束吧，康乃馨为主花，百合、金针花为配花，一般送给妈妈这花最合适了。”
段黎接过花嗅了一口，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那就它了。”
……
日渐黄昏，烈阳如火，天气依旧十分炎热。
在家里开好空调，段黎站在厨房里，手中正攥着一本食谱。
他刚刚去市场买好了食材回来，现在正磨刀霍霍，准备亲手做一顿大餐。
从小到大，家里做饭的人都是母亲，所以段黎想着，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至少也应当做一顿饭来回馈母亲。
不过半个钟后，当经历了食物烧焦、锅炉着火等等情况之后，段黎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厨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啊！
可惜二姐今天晚上会留在补习社那边不回来了，不然如果有她在旁边指点两句的话，总该是要更容易一些的。
抬头看向时钟，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再不做可就来不及了。
握拳给自己打气，段黎又走向厨房，就像是要奔赴沙场一样。
当门外的脚步声传来时，段黎心领神会，他把花藏在背后，踮着脚来到门前。
钥匙插入孔洞，铁门缓缓打开，刚换上拖鞋的母亲一进门就看到了段黎，顿时感到十分惊喜。
“你怎么回来了啊？”母亲脸上充斥着喜意，说道，“本来我就打算煮碗粥随便对付一下得了，要是早知道你要回来，我就买好菜再上来了。”
说到这，母亲就要重新出门去，说道：“你等会儿啊，妈下去给你买点菜去。想要吃什么，尽管和妈说。”
段黎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从背后拿出鲜花，送到母亲的怀里说道：“老妈，送给你。”
母亲愣了一下，疑惑道：“今天既不是妇女节，又不是母亲节，也不是我的生日，怎么突然要送花啊？”
段黎有点儿扭捏地说道：“之前母亲节家里就我没回来，这花就当作把礼物补上嘛。”
母亲抿了抿嘴，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她接过鲜花，说道：“那就谢谢我们家小黎啦。”
段黎嘿嘿笑了笑，然后说道：“不用下去买菜啦，菜我已经做好了。”
母亲这时候显得更是惊讶，看向餐桌说道：“你啥时候学会做菜啦？”
段黎不好意思道：“一个钟前。”
眼睛瞄到茶几上放着的食谱，母亲这下心里了然，关上门说道：“那我可就得好好尝尝小黎的手艺喽。”
几道菜还冒着腾腾热气，母亲回来得正是时候。
等到两人都洗好手来到餐桌前，段黎给彼此呈上一碗饭，然后坐定下来，满心期待地看着母亲。
这几道菜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尝过。一方面，他想要让母亲做第一个品尝自己厨艺的人；另一方面，段黎心里有些害怕。
是真的害怕，他怕自己做得不好吃。
那与其提前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吃，然后哭丧着个脸等母亲回来，倒不如索性不吃了，让母亲先动筷。
只是这等待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有些惴惴不安。
母亲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散过，她捡起筷子，夹了片瘦肉放进口中，嚼了嚼后点头说道：“很好吃！没想到我们小黎第一次做菜，就比老妈都做得好吃了。”
段黎不由感到很高兴，说道：“真的吗？”
然后他也夹起瘦肉尝了尝，脸色瞬间变得很苦涩。
“你骗我……”段黎又是失落又是委屈。
母亲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没事，第一次做嘛，做多了就好吃了！”
段黎恶狠狠地往茶几瞪了一眼，他就这么把自己做菜不好吃的锅甩到了菜谱上。
那肯定是菜谱的问题啊，我都一板一眼地按照上面说的做了，结果做出来不好吃，那不是它的锅，难道还是我的锅？
若是菜谱也是活的，它一定会觉得很委屈。大兄弟，你自己火候的掌控和调料的把握做得有多差，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吗？
看着段黎全程苦着个脸吃饭，母亲不由莞尔，说道：“多大点事儿呀，你要是觉得不高兴，那不然现在去买食材，老妈亲手指导你做菜？”
段黎眼前一亮，他饭都没扒拉几口，就匆匆地下楼去了。
等到食材买好，厨房里又冒起了油烟。母亲站在一旁，她看着段黎操作，时不时指点几句，全程都笑眯眯的。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少有啊。
等到几道菜重新呈上饭桌，味道果然好上许多，段黎也就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这么做菜其实特别浪费。两个人本来就吃不了多少，再加上先前做的菜全部都直接倒掉了，家里还从来没有这么浪费过。
但母亲却一点儿都不在意。她看着自己儿子兴致勃勃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很高兴。
……
吃饱饭后，段黎拉着母亲出去散步。
这么多年来，段黎也很少和母亲一块儿出去散步。一般吃完饭后，母亲休息一下后就出去找老友打麻将去了，很少会有这样一起散步的机会。
不过就算是有，若是以往的段黎大概也不会出门，能够摊在家里吹空调，哪里愿意去外面吹热风。
要知道夏天的傍晚，哪怕太阳已经临近下山、阳光不强烈了，地面还是会一直散发着热气，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火炉上一样。
“你今天很奇怪啊？”母亲看着身旁的儿子，说道。
段黎若无其事地说道：“哪里奇怪了？”
母亲狐疑地看着他说道：“忽然不吭一声地跑回来，然后又是送花、又是做菜、又是一起散步的，这些事儿哪里像是你会做的？”
段黎耸了耸肩，说道：“那我突然变懂事了，不行吗？”
母亲莞尔一笑，说道：“行行行，就当是老妈多疑了。我们家小黎长大了，我比谁都要高兴。”
段黎没有再接话，他看着周遭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环境，心中有些苦涩。
路旁不远处是一家龙腾鞋业。
段黎很疑惑，为什么这家鞋店一直都没有倒闭。龙腾鞋业的店面很大，但是看起来生意又非常冷淡，在这条狭长而吵闹的步行街里显得格格不入。
小时候自己的每一双鞋都是在这儿买的，等到初中以后，自从被身边的同学嘲讽穿不起耐克和阿迪达斯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到这里买新鞋了。
恰好初中正是家里最为艰难的时刻。那时候父亲为了能够赚钱远赴北方，一去就是两年，却又没有能够寄回来多少钱，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在深圳挑起担子，照顾五个孩子。
段黎依然记得，在那段黑暗一般的日子里，母亲每一天都为了能够赚钱而发愁。母亲是农村里出来的，只有小学学历，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工作，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赚到的钱并不多。有时候实在是不够钱花了，到了晚上还要去外面做手工，哪怕忙活一晚上只能够赚到五十块钱。
而段黎却偏偏还要给母亲增加负担。他在学校里受到欺负，就想要买一双耐克的鞋；觉得在家里中午什么都没得吃，就和母亲要了生活费，中午的时候留在学校附近吃饭；等到换季的时候，母亲带他去步行街里买衣服，他又百般不愿意，因为身边的同学都是去以纯之类的店买衣服的。
直到后来有一次母亲因为低血糖而晕倒，段黎才知道，母亲为了省钱，已经很多很多天没有吃过午饭了。段黎光顾着自己吃好穿好，却没有去关心这个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仿佛老了好多岁的母亲。
“怎么啦？”母亲似乎感受到了段黎的情绪，轻声问道。
段黎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笑容，继续看路。
路边有人在吆喝着卖板栗，母亲拉着段黎凑过去，自顾自地挑拣着板栗，嘴上问道：“你这里板栗怎么卖啊？”
老板很热情地说道：“二十五元一斤。”
母亲都快挑好一袋的板栗了，听到这话顿时皱眉，放下袋子就要拉着段黎走，说道：“太贵了，我们不买了。”
老板这下急了，赶紧说道：“二十块钱行不行？”
母亲还是不为所动，眼看就要走远了，老板又道：“十八块！不能再低了！”
母亲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说道：“十五块，再贵就不要了。”
“不可能卖十五块钱的老板娘，这我成本都赚不回来。”老板摆摆手，又咬牙说道，“十六块，这真的是我能给的最低价了。”
母亲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
然后一袋便宜的栗子就买到手了。
段黎很喜欢吃板栗，几乎每一次段黎回家，只要外面有卖板栗，母亲就会专门为他买一袋回来。
接过板栗，段黎苦笑着说道：“老妈，现在家里也比较有钱了，以后没必要这么砍价了。”
母亲却对他的想法不敢苟同，说道：“有钱归有钱，该省的地方还是得省，要是肆意挥霍，那钱再多也不经花呀。”
母亲大多时候是节俭的。只不过如果需要买东西给自己的几个孩子的时候，她又显得很是阔绰，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买下来给孩子们用。
两人逛到广场，宽敞的露天广场里算不上热闹。空地上摆着连绵的小小路障，几个年轻人穿着轮滑鞋在那儿扭来扭去；小贩推着车在违法摆卖，不远处还有棚子可以玩扔飞镖游戏；广场中央奏响着轻快的音乐，一群阿姨们正在那儿跳广场舞。
段黎揶揄道：“你怎么不过去跳广场舞啊？”
母亲是专门去学过广场舞的。有一段时间，她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和朋友一块儿去学广场舞，后来固定着会到广场上去跳，只不过坚持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她就不再去了。
母亲笑着看跳广场舞的人群，摇摇头说道：“老喽，跳不动喽。”
段黎拍了拍母亲的手，说道：“你这说的哪里话，外婆都还那么年轻，你哪里老啦？”
“那不一样。你外婆她每天都坚持运动，身体很健康，哪像你妈我身上一堆老毛病。”母亲说道，“之前做手术的地方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不敢太用力。”
母亲这么一说，段黎又回想起母亲那次做手术的情景。
那时候母亲说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捏起来会疼。结果去医院一检查，说母亲的肚子里出现了好些块状杂质，必须动手术取出来才行，再拖下去很可能不妙。
在即将入手术室的前一晚，主治医师找到母亲，把做手术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告诉了母亲，让她心里一阵害怕，甚至拿了本本子，把这些年欠过的人情、家里的存款都在哪儿等等写得一清二楚，生怕自己进了手术室一去不回。
段黎是在手术当天早上和二姐一起开车去医院的。由于路上堵车，再加上在医院附近找不着车位，两人比预计到达的时间晚了一些，以至于直到母亲即将被推入手术室时两人才赶到医院。
母亲一直念叨着“小黎和觅觅怎么还不来”，心里越来越紧张。
在即将推入手术室的前一刻，段黎和二姐冲上前去，握住了母亲的手。看着母亲又是紧张又是安然的模样，段黎才不由松了口气。
一进手术室就是四个多钟，中途护士还走出来和段黎几人说，母亲心里太紧张，尽管打了镇静剂血压还是一直降不下来，今天很可能会做不了手术。
当然最终手术还是做了。段黎等人看着电子板上其他的病人进入手术室后又纷纷出来，唯独母亲进去好久都没有一点儿消息，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手术最后圆满成功。母亲被护士推出来的时候眯着个眼，说不出话，整个人似乎处在极度恍惚的状态之中。
事后，母亲叮嘱几个小孩一定要好好吃饭，千万不要像她这样一大把年纪还要进医院折腾，实在是太痛苦了。
……
天渐渐黑了。
段黎牵着母亲，往家里走去。
小时候段黎是很粘母亲的，母亲去哪儿，他就一定要跟到哪儿。
但是等到了初中，段黎就开始刻意和母亲拉开距离。好几次上街的时候，母亲想要拉段黎的手，段黎却不愿意，惹得母亲心里暗自生气。
但现如今，段黎很自然地牵着母亲有些粗糙的手，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路过了以前租的屋子的时候，段黎不由笑了起来。
以前一家子七个人就是挤在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的。小时候还好，等到段黎他们都长大了，家里就显得很是拥挤。毕竟段黎兄弟五个住在一个房间，两个姐姐睡上铺，三个弟弟睡下铺，拥挤到睡觉的时候无法翻身，睡在靠外的那个还可能会一不小心滚到床下。
“你笑什么呢？”母亲说道。
段黎回答道：“没有，我就想起了小时候，你在这屋子里拿晾衣杆要打我的情景。”
母亲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还敢笑，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生气吗？”
小时候有一回，母亲要去打麻将，段黎就缠着她偏要一块儿去。去到之后他又觉得无聊，待没多久就又哭又闹，顿时把本来就输了钱的母亲惹恼了，然后就气呼呼地拖着段黎回家。
回到家之后，母亲把段黎拖到房间里去，然后跑到阳台拿了晾衣杆，怒气冲冲地进到房间，顺手反手锁门。
紧接着，房间里就传来了极为嘈杂的声音。
“砰！砰！砰！”这是母亲挥下晾衣杆的声音。
“啊！啊！啊！”这是段黎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外婆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等到一半走过去敲门，喊道：“阿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小黎还小，你不要把他给打坏了。”
结果门一打开，小段黎哭着走出来，外婆抱住他，关心道：“妈妈打你哪儿啦？”
小段黎擦擦眼泪，说道：“妈妈没有打我，她一直在打地板，吓死我了。”
母亲从来没有真正下手打过段黎。
有一次段黎被两个哥哥带去网吧，然后母亲一路跟踪把他们抓回来后，在楼下对他们好一顿训。就是这样，已经算是母亲对段黎最严苛的惩罚了。
看着身旁的母亲，段黎嘿嘿说道：“以前还小嘛，现在不一样了。”
回到家里，两人依次洗了澡。
等到母亲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客厅的空调已经打开，段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天气也不热，怎么还开空调啊？”母亲有些责备地说道，但是表情却一点儿都没有怪罪的意思。
段黎嘻嘻一笑，没有说什么话。
他自己心里却在想，死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死灵，那变成死灵之后会不会感觉到冷热，如果热的话，还有空调吹吗？
电视上正播着一出都市连续剧，实在是没有什么电视剧好看，段黎索性就随便看看。
母亲也坐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她倒像是很喜欢看这出电视剧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母亲又起身说道：“想不想吃西瓜呀？”
段黎倒是真想，然后母亲就去厨房里切西瓜了。
再过一会儿，母亲又道：“要不要吃哈密瓜？”
段黎摆摆手说道：“不吃啦，西瓜都还没有吃完。”
母亲却道：“你不吃的话家里都没有人吃了。”
然后就又去厨房切哈密瓜了。
又过了一阵，母亲说道：“要不要吃甜芋头？”
段黎这次是真的很撑了，正想要拒绝，母亲又自顾自地进厨房鼓捣去了，一点儿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看着母亲一直在一旁忙这忙那，又摸了摸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段黎不由苦笑。
母亲真的很疼他。虽然她一直说对五个孩子都一视同仁，但是段黎心里清楚，自己是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母亲总想要把最有营养、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段黎，又想要他能够穿上最好看的衣服，过上最美好的生活。
日常的嘘寒问暖不必多说，母亲还总是时不时偷偷给段黎塞钱。
一会儿给两百块钱说让他买水果吃，一会儿又给两百块钱让段黎买两件好看的衣裳，尤其是去年过年，往常爸妈给孩子的红包都是两百块，母亲却在去年过年的时候给段黎包了足足一千。
其实母亲自个儿也没有多少钱，所以在收到这一千元红包的时候，段黎心里感动得差点儿泪盈眼眶。
当然，母爱从来都不是用金钱衡量的，段黎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是无微不至的浓浓爱意。
等到母亲忙活完了，茶几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食物，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看电视了。不仅仅是因为家里没有开网络电视，没有什么台好看，而且母亲每一天晚上基本都会出去，要么去做手工，要么去打麻将，所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半晌后，母亲说道：“小黎，要不要老妈给你掏掏耳朵？”
段黎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躺在母亲的大腿上，母亲拿出棉花签，小心翼翼地给段黎掏耳朵，痒痒的，又很舒服。
这样的情景在小时候经常发生，母亲乐意这么干，段黎也很喜欢让母亲给自己掏耳朵，因为真的会很舒服。
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段黎就不好意思这样做了。毕竟把头躺在母亲的腿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过到了现在，段黎倒是不会再忌讳这么多了。
掏着耳朵，母亲轻声说道：“小黎呀，工作怎么样啦？”
段黎含糊道：“就还好吧。”
母亲说道：“你可要好好努力哦。读书时候假期你不去打工也就算了，但既然要毕业了，那以后就是个大人了。要是再不好好工作，那别人可是会看不起你的……”
“我知道啦，妈。”感觉母亲又要唠叨半天的样子，段黎赶紧出声阻止。
母亲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和小桐的感情怎么样啦？虽然上一回我住院她来看我了，但怎么算还是没有正式地见过一面。你把小桐带到家里来，妈妈和她聊聊天，也好琢磨琢磨你和她合不合适。”
段黎苦笑道：“妈，这事还早呢。再说别人小女生很害羞的，我让她来她也不见得敢来呀。”
母亲这时候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你爸当初和我求婚，不也是直接上你外公家来了吗？”
“时代不一样了！”段黎悠悠说道。
母亲听到这话也有些无奈，说道：“行吧，就当是老妈跟不上你们这个时代了好吧？那不管怎么说，你25岁是一定要结婚的啊。我之前给你算过命，你25岁结婚是最好的。”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乃至于街坊乡亲，大多数人都是很迷信的。不仅仅在很多事情上有着忌讳，还迷信着算命。
还别说，算命的有时候还真有些门道，段黎了解过，据说这些职业算命的真的不是胡言乱语，他们根据生辰八字等等推演命格的时候还是蛮讲究的。
但说到底，段黎还是不信这个的。
“别那么迷信好吗？25岁太早了，怎么说也得28岁再说。一事无成的，谁愿意嫁给我呀？”段黎说道。
母亲刻意板起脸，说道：“谁不愿意嫁，你就不要谁了呗。我们小黎条件这么好，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段黎心中苦不堪言。他心想，你对自己说这种话，但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女婿的时候，不也是满心期盼着能够让她们嫁给有房有车的男人吗？
其实这事也很正常，毕竟现在的社会的确很讲究物质。
母亲拉着段黎聊了很久，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她才打着哈欠准备要去睡觉了。
段黎看见她就要走进房间，心里犹豫了很久。
他真的很害怕。明天过后，当自己的死讯传来，段黎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扛得住。
母亲真的很疼自己。就是因为疼爱，到时候她一定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妈。”段黎喊道。
母亲回过头，疑惑地说道：“怎么了？”
段黎沉默了。
母亲边走过来边说道：“有什么事呀，赶紧说，我已经很困了。”
段黎眼神真挚，说道：“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哦。”
母亲哂笑了一下，说道：“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当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啦，你姐都一直陪着我，我想不好好吃饭也不行的。你自己在外面才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为了省钱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不好好吃饭啊。要是让老妈知道你不乖，到时候可就要晾衣杆伺候了。”
听到这话，段黎也不由笑了起来。
“我可真去睡了啊。”母亲指了指房间的门。
段黎点了点头。
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阵儿，墙上时钟的秒针不断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很快就要到午夜了。
死灵飘荡在段黎面前，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再不许下愿望，可就没有机会了。
“死灵，我的第六个愿望很简单。”
“我希望你能够让我妈在得知我死讯的时候，不要太过伤心。至少，不要让她伤了身体。”
“白发人送黑发人，很残忍。是我自己生活不规律，才导致了这个结局，我不想让我妈来为我的错误买单……”
“妈，您一定要好好的。折腾了大半辈子，也该到您享清福了。”
关上灯，屋子里陷入黑暗。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洒在那束康乃馨上。微风吹过，花儿晃了晃身子，散发出一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