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世界文学名著名译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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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在猎手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在那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新任大副约翰森就被海狼拉森逐出了舱房,到猎手舱去过夜了,而我则入住了从第一天起就住有两人的舱房特别小间。猎手们很快就知晓了这个变化的原因,发出了一阵抱怨声。约翰森好像有在睡梦中将白天所做过的事情重温一遍的习惯,时不时地大声喊话,发出指令,海狼拉森实在是难以忍受,于是将这个怪物推给了猎手们。

我一晚上都没睡着,起床后身体很虚弱,情绪很痛苦,瘸着腿开始经营我在“幽灵”号上的第二天的生计。托马斯·马格里奇清晨五点半钟就来到我的舱位旁边叫我起床,很像是比尔·赛克斯唤出他的猎狗。但是马格里奇先生对我的虐待却被人照样奉还,外加利息。他不必要的大声呼叫(我整夜都没有合眼)肯定吵醒了一个猎手,因为一只沉重的靴子呼地一声从昏暗之中扔了过来,马格里奇先生痛得失声大叫,然后便低声下气地乞求大伙儿原谅。后来我在厨房里注意到他的耳朵被砸破了,又红又肿的,一直没能恢复原态,水手们都戏称他为“花椰菜耳朵”。

那一天充满了痛苦的变故。我头天晚上把干衣服带下了船舱,第二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替换掉厨工的那套衣服。我寻找我的钱包,里面出了些许零钱外,应该还有一百八十五美金的金币和纸币。我对于这种事记性很好。钱包我是找到了,但里面除了小额银币外,其他的全给人搜走了。我到甲板上的厨房里干活时对厨工谈了这事。虽然我料到会得到无礼的回应,但没料到是一篇好斗的阔论。

“听着,驼背。”他开始教训我,目露凶光,喉咙里发出咆哮声,“你是想让我揍扁你的鼻子吗?如果你认为我是贼,就该把自己的东西保管好,要不然就是你他妈自己的错。你这要还不是恩将仇报,上天可以戳瞎我的双眼!你他妈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渣,上船后还是我将你弄进厨房的,好心好意照料你,你反倒这样来报答我。要我说,下次就让你去下地狱吧,但这回我得好好教训你。”

嘴里这么嚷嚷着,他已经攥紧双拳朝我冲了过来。说起来丢面子,我不但躲了那一拳,还逃到了厨房外面。我还能怎么做?在这条充斥着兽性的船上,除了暴力,任何东西都不管用,道德说教更是前所未闻。你想象一下:像我这样一个中等个的男人,身板瘦弱,肌肉松弛,缺乏锻炼,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惮于任何形式的暴力——这样的男人能做什么呢?要是跟这样衣冠禽兽的人去较真的话,那我也可以和发狂的公牛去搏斗一番了。

我当时就是如此想的,因为我必须找到如此行动的依据,与我的良心相安无事。但这种依据并不能使人信服,即使到了今天,我以男子汉的身份回想这些往事,也不能完全原谅自己。因为当时的情景已超出了纯理性思考的范畴,它所要求的是相应超越冰冷理智决定的血性解决方式。从常规逻辑上看,应该没有一桩事能让我感到羞愧,但是每次忆及于此,我心里就会腾起一股莫名的羞辱感,男子汉的骄傲使我的身份感无端到了玷污和糟蹋。

上述想法与当时的情景无关。我从厨房逃走得太快,膝盖疼痛难忍。我无助地跌倒在舵楼的甲板隔断处,好在伦敦佬并没有追过来。

“你们瞧他那逃走的熊样!瞧他那熊样!”我听见他叫嚷着,“还拖着条瘸腿!回来吧,妈妈的小宝贝,我不揍你了。不,不揍了。”

我走回去继续干活,此事至此暂告一段落,虽然好戏还在后面。我在舱房的桌子上摆上早餐,七点钟服侍船管人员和猎手们用餐。狂风暴雨在此刻显然已经停歇,尽管海上还是波浪滚滚,风力强劲。值早班的水手已扯起风帆(两条中桅帆和船首的三角帆除外),“幽灵”号正在兜满风疾行。我在餐桌旁还听说早餐后那三张帆也会扯起来,我还听说海狼拉森急于利用这场暴风提供的有利条件,将帆船送到西南方向的一片海域,好让他赶上东北向的贸易风。希望利用贸易风的助力往南画个弧线,进入热带海域,再在靠近亚洲海域边界时掉头向北,完成到日本附近海域的航程。

早餐之后我又有了一次不会令人羡慕的经历。我洗完盘子,清除了舱房火炉,提着炉灰上了甲板,要将它们倒进海里。海狼拉森和亨德森站在舵轮旁神情专注地谈着话,水手约翰逊把着舵。我在往船的向风面走时看见约翰逊的头忽然摆动了一下,我误以为是他认出了我,给我道声“早安”,实际上他是在向我发出警告,要我去背风面去倒炉灰。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从海狼拉森和猎手身旁一走过便将炉灰迎风倒了出去。风把炉灰顶了回来,不但刮了我一脸一身,也将炉灰刮到了亨德森和海狼拉森身上。海狼拉森立即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就像踢一条狗一样。我从来不知道挨踢会有这么痛,我脚步踉跄地从他身边蹿了出去,直到撞到舱壁才稳住了身子。我几乎痛昏了过去,眼前的一切物体都在旋转,体内直犯恶心。那种犯晕厥的感觉十分难受,我好不容易才将身子挪到了船舷边。海狼拉森没有继续教训我,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炉灰,又跟亨德森交谈起来。约翰森在舵楼甲板隔断处目睹了这一幕,打发了两个水手到船的后部去清扫炉灰。

那天近午时分,我又撞见了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意外事件。我按照厨工的指派到海狼拉森的船长房舱去收拾房间,整理床铺。靠近他的床头,紧挨着墙壁摆放着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了一些书籍。我扫了一眼,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注意到了莎士比亚、丁尼生、爱伦·坡和德·昆西这样的大名;还有以廷德尔、普罗克特和达尔文为代表的科学家著作,也有天文学和物理学专著。我还注意到了布尔芬奇的《寓言时代》、萧伯纳的《英美文学史》还有约翰逊的两大卷本自然史。另外还有许多语法书,著者有米特卡夫、里德和凯洛格等人。我见到一本《统编英语》时不禁笑了起来。

我很难将这些书籍和我所见识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是否阅读过这些书。但是我在给他收拾床铺时在毛毯间发现了一本剑桥版的《勃朗宁全集》,那里显然是他睡着时掉落的,翻开出的章节是《在阳台上》,我发现在好些段落下面,有铅笔画下的横线。此时船颠簸了一下,我把书掉到了地上,书中飘出了一张纸,上面潦草地画了一些几何图形,还有一些数学计算公式。

显然,这个了令人心生恐惧的人并不是一个无知的鲁莽汉子,尽管人们从他粗野的行为中必然会给出这样的结论。他在我的眼里瞬间成谜。将他天性的两个截面分开理解是很容易的,但二者的有机统一却令人心生困惑。我曾经注意到他具有良好的语言才能,尽管有时也有表述不够精确的小瑕疵。当然,他跟水手和猎手们交流时经常出现语言漏洞,犯明显的语法错误,但那时行话俚语本身具有的特色,他在与我有限的语言交流中,意思表达得准确且清晰。

窥见他性格的另一面使我壮起了胆子,我决定向他提及丢钱的事。

“我的钱被偷了。”不久之后,我看见他独自一人在船尾来回踱步,便对他说。

“称先生,”他纠正我,语气虽不粗暴,但也威严。

“我的钱被人偷了,先生。”我纠正道。

“怎么被偷的?”他问道。

我告诉他事情的原委,我怎样将衣服留在厨房里晾干,而我向厨工提及此事时又如何被他痛揍了一顿。

我描述时他一直微笑不语。“顺手牵羊,”他下结论般说,“伙夫顺手牵羊。可你不觉得你那可怜的小命值这几个钱吗?再说,只当花钱买个教训吧,你会逐渐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和钱财的。我估计到目前为止,你的钱财都是由你的律师或经理人帮忙打理的。”

他的话中带有一丝讥讽的意味,可我还是问他:“那我怎样才能将钱要回来呢?”

“那是你的问题了。你现在再也没有律师或经理人了,只能靠自己。你到手了一块美金,就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像你这样随手乱放,丢了活该。而且你也犯了错,你没有权利诱惑你的同伴。你引诱了伙夫,他堕落了,你伤害了他不朽的灵魂。顺便问一句,你信不信灵魂是不朽的?”

他问这个问题时才懒懒地抬起了眼皮,心灵的深处似乎向我开放了,我仿佛窥见了他的灵魂。可那只是一种幻觉,深是够深的,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深入到触及海狼拉森的灵魂,或是窥视到它——对此我现在已深信不疑。我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非常孤寂的灵魂,从未揭下其伪装的面具,虽然偶尔作态地装作去揭开它。

“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永存,”我回答道,省掉了“先生”。这是一种尝试,因为我想以彼此交谈的密切程度,应该问题不大。

他果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我想你这话的意思是你看到了一些鲜活的东西,但那也不能保证永存不朽。”

“我看到的比这还要多。”我继续大着胆子说。

“那么你就是看到了意识,那种感知生命活力的意识。可这依然说明不了问题,没有永存的生命。”

他的思维那么清晰,思想的表述是如此的准确无误!他将好奇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望着向风面铅灰色的天空,眼神中带有一丝悲凉的色彩,嘴唇的线条也变得僵硬,情绪显然很低落。

“那又能达到什么目的?”他忽然扭转身子问道,“假如我能够永存吧——那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我怎样去对这个人阐述我的理想主义呢?我能够用语言来表述某种信念吗?这种信念又如梦中听见的某种旋律,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那么您相信什么呢?”我反问道。

“我相信生命犹如一团乱麻,”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或者说像酵母,一种酶。它会活动,时间可持续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或者一百年,最终总会停止。为了继续活动大酵母就会吞食小酵母;为了保持体力强酵母就会吞食弱酵母。幸运的酵母吃得最多,活动的时间也就最长,生命不过如此而已。对此你怎么看?”

几个水手在帆船中部操弄着帆索之类的玩意儿,他朝他们不耐烦地挥动了一下手臂。

“这些人在活动,水母也活动。他们活动是为了吃,也是为了能继续活动,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为肚子活着,这是一个闭环,你逃不掉这个循环,他们也一样。最后他们停止了,不活动了,死了。”

“他们有梦想,”我打断他道,“催人上进的、光明的梦……”

“梦见的是食物。”他以格言般的语气说道。

“更会梦见……”

“食物。梦见更大的胃口和满足这种胃口的更大幸运。”她的语气更刺耳,却并不轻率。“你仔细听好。他们梦见幸运的出海经历,能赚更多的钞票;梦见在船上当大副;梦见大发横财——总而言之是占有更优越的地位去掠夺他们的同伴。他们梦想着整个夜晚寻欢作乐,享受着美味的食物,脏活累活都留给别人干。你和我与他们一样,毫无区别,只是我们吃得更多、更好罢了。我现在就在吃他们,你也一样。可是在过去,你比我吃得更多。你睡柔软的床铺,穿漂亮的衣服,吃精美的食物,可床是谁铺的?衣服是谁做的?饭是谁烧的?都与你没有关系。你从来就没有流汗做出过任何东西。你靠你父亲赚的钱生活,像一只军舰鸟扑向鲣鸟,从它们口中将它们捉到的鱼掠走。你与组成所谓政府的那帮人是同伙,而那帮人是所有其他人的主人。你们把别人挣来准备自食的食物吃掉。你们穿着温暖的衣服,而那些制作衣服的人却穿着破衣烂衫,冻得瑟瑟发抖,还得向你,或向管理你的资产的律师和事业经纪人乞求一份工作。”

“这话题已扯远了。”我大声叫道。

“才没有呢。”此时他陡然语速加快,两眼放光。“这是猪的生活方式,也是人的生命属性。讨论猪性的永存有什么用处和意义?目的何在?边界又在哪里?你没有种过粮食,可是你一餐吃掉的或浪费掉的食物却可能救一二十个可怜人的性命,他们种了粮食却吃不到嘴里。你生命永存的目的何在?或者可以换一个问法,他们生命永存的目的何在?就拿你我之间发生过的状况来说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迎头相撞以后,你自诩的永存还有什么意义?你迫不及待地想返回陆地,因为那里对你猪性的存在有利;而我的愿望是将你困在船上,这里我猪性的存在有绝对优势,我一定要把你留下来。我既可以让你存活,也可以毁掉你。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这个星期或是下个月,你就会死去。我现在就可以一拳揍死你,因为你是一个可怜的弱者。但是,如果我们的生命是永存的,你又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你和我这一辈子都过着猪性存在似的生活,永存的生命是不属于此的。还是那些问题,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将你留在船上?……”

“因为您更强势。”我脱口道。

“我为什么更强势?”他的问题似乎没有止境。“还不是因为我这块酵母比你大吗?难道你不明白吗?明白了吗?”

“我只明白我没有指望。”我断言道。

“这一点我倒同意你的看法。”他答道,“既然没有指望,那你还活动干嘛?因为活动就是生活吗?如果不活动,不是酵母的一分子,有没有指望就无所谓了。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虽然没有理由想活,想活动,却依然活着、活动着,碰巧因为活着和要活动是生命的天性。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生命就会死亡。正是你身体中的这种生命使你梦想着永存,它活着,并且想永远地活下去。呸!永远不变的猪性罢了!”

他忽然转过身子向前甲板走去,在舱楼甲板的隔断处站住了,将我叫到他身旁。

“顺便问一句,伙夫从你那儿顺走了多少钱?”他问道。

“一百八十五美金,先生。”我回答。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正当我向升降口楼梯走去,准备下舱去摆放午餐餐桌时,我听见他在船的中部大声骂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