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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艾米琳和凯茜

凯茜来到屋内,只见艾米琳心慌意乱,脸色煞白,坐在屋里远远的角落。她推门进来时,姑娘神经质地惊跳起来,等看清来人之后,才疾速扑过来,握住她的手臂,说:“噢,凯茜,是你呀?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怕是——哦,你不知道,楼下吵得真吓人,闹了一个晚上啦!”

“我怎么不知道?”凯茜不动声色地说,“我都听够啦!”

“噢,凯茜,你说,我们就不能逃出这个地方吗?我不在乎什么地方,比方到满是毒蛇的沼泽里去,哪儿都成!难道不能从这里逃到别处去吗?”

“除了死路一条,哪儿都逃不了。”凯茜说。

“你以前试过?”

“见过不少人想逃了,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凯茜说。

“我宁可到沼泽里去吃树皮。毒蛇我倒不怕,所以,情愿跟毒蛇在一起,也不想让他靠近我!”艾米琳恳切地说。

“以前也有不少的人有你这种想法,”凯茜说,“可是,你在沼泽里待不下去,那些猎狗会搜寻到你,把你弄回来,那样——那样一来——”

“他会怎样?”姑娘气喘吁吁地盯住她的脸,问。

“你最好问他不会怎么样,”凯茜说,“他以前跟那些西印度群岛的海盗,把他这一行学到家。要是把我亲眼见到的事情,把他有时候当笑话说给我听的事情,讲给你听的话,那你连觉都睡不好。我在这里听到的惨叫,一连好几个礼拜都忘不了。在下去旁边老远的地方,你能看见那里有一棵焦黑的枯树,地上盖着一层黑灰。不管你去问谁,看他们敢不敢给你讲出实情来。”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愿意讲给你听,连想都不愿意想。只是,我想告诉你,要是那个苦命的人,像开头那样别扭下去,明天会出什么事,只有上帝才知道。”

“真可怕!”艾米琳脸上毫无血色地说,“喔,凯茜,千万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照我的样子办。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吧,迫不得已时,也只好认了,不过要用仇恨和诅咒来弥补。”

“他叫我喝他那讨厌的白兰地,”艾米琳说,“我对酒讨厌极了——”

“那你还是喝了的好,”凯茜说,“我原来也讨厌喝酒,可如今没有酒,我就活不下去。人总是要喜欢点什么东西——你喝了酒,遇上事就不那么叫人害怕了。”

“妈妈经常对我说,永远也不要碰这种东西。”艾米琳说。

“妈妈告诉你!”凯茜愤愤然加重了语气说着“妈妈”这个单词,声音有些颤抖,“妈妈说的话顶什么用?我们是给人家花钱买来卖去的东西。谁买了我们,灵魂也就归谁。这就是世道,你听我说,喝白兰地吧,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这样,日子会轻松一些。”

“哦,凯茜!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这么说,我不可怜你喽?我难道没有女儿吗?可现在,天晓得她在哪里,成了谁家的人啦!也许,她也正走以前她母亲走过的路,她的孩子也得走她的路哇!这种灾难没个头也永远没个头!”

“我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到世上来过!”艾米琳搓着手,说。

“我老早也这样想过,”凯茜说,“这种想法,在我已是见怪不怪了。我要是有胆量,早就不想活了。”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说,脸上露出了凝然的怔怔的绝望。每逢心情平静时,她脸上总是习惯地带着这种表情。

“自杀可是罪过的呀!”艾米琳说。

“我也说不明白,可这比起我们活在世上天天做的那些事情来,也罪过不到哪里去呀。不过,我在修道院那阵子,修女们给我讲的那些话,总叫我怕死。如果死了对我们来说,就到了头的话,嗨,那——”

艾米琳转过身,用手捂起脸来。

房间里这场谈话进行的当儿,勒格里在楼下起居室里喝得烂醉如泥,沉沉睡去了。平素里,勒格里不经常喝醉。他生来粗壮如牛,喜欢也经得起长期的酒精刺激。这在一个身体单薄的人来说,想必早已搞垮身体,神志错乱了。不过,他内心还潜藏着一种深刻的戒备心理,提防自己不要时常屈服于酒的引诱,以免失去自制的能力。

然而,那天夜里,为了驱逐在他内心苏醒过来的那些痛苦和懊悔的念头,他心急如焚,不免姑息了自己,比平常喝得过了量。于是,他一把自己的黑奴仆役打发走,便一头重重地跌进房间的高背长椅上,酣然大睡起来。

哦!丑恶的灵魂,你好大胆!竟敢闯入充满憧憧阴影的梦境!闯入与神秘报应的冥府近在咫尺、世界依稀朦胧的梦境!勒格里做了一个梦。在昏沉不安的睡梦中,他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人影,把冰冷而柔和的手放在他身上。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他仍然仿佛认出了那人影是谁,因此,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后来,他仿佛那绺头发缠在手指上,接着,又慢慢缠住了自己的脖子,越缠越紧,叫他透不过气来。随即,他又仿佛听到不少人对他耳语,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后来,自己仿佛站在可怕深渊的边沿上,只吓得灵魂出窍,抓住上面的东西拼命挣扎,又只见好多双黑手伸过来拽他,凯茜打哈哈地走过来,在后面推他。最后,那个庄严的戴着面纱的人影又出现了,一把扯去面纱,果然是他母亲!只见她转身移开了他,他只觉得在一片混乱的尖叫呻吟声中,在魔鬼咆哮的笑声中,自己一个劲地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勒格里这时悚然醒了过来。

玫瑰色的晨曦静悄悄地照进了房间。外面,渐渐泛白的天空上,启明星眨着神圣庄严的明亮眼睛,正在俯视尘寰中的这个罪人。哦,每个新生的一天都那么清新,那么庄严,那么美丽,仿佛在对残忍无情的人说:“看哪,你又得到了一次机会!朝永恒的荣耀努力吧!”无论说什么话,操什么语言的人,这种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晰,唯独这个凶狠的坏蛋听不到。他一觉醒来不是发誓就是赌咒。每日清晨,那奇迹般的姹紫嫣红的万道金光,对于他有什么意义!那上帝之子当作自己神圣象征的启明星,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禽兽般的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踉踉跄跄走过去倒了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喝下去半杯。

“我这一夜真糟糕!”他对刚刚从对门走进来的凯茜说。

“这样的夜晚,你往后还会有,多着哪!”凯茜声音干涩地说。

“你什么意思,你这个婊子?”

“将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凯茜回敬了一句,口吻一如方才,“喏,西蒙,我要给你提个醒。”

“你提醒,见鬼去吧!”

“我想劝你,”凯茜一面动手收拾房间,一面泰然自若地说,“你别跟汤姆找碴儿了。”

“这跟你有啥相干的?”

“有什么相干?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相干。不过,如果你花一千二百块钱把他买了来,再把他弄死,只是为了表示你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话,那就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反正已经尽了力来照料他了。”

“你照料了他?我的事,你干吗来瞎掺和?关你什么事?”

“对啦,什么事都不相关。我不止一次地照料过你的奴隶,给你省下了几千块钱,可得到的回报就是这种话。棉花上市时,要是你的收成不如别人多,恐怕你下的赌注也赢不了吧?恐怕汤姆金斯会对你大耍威风,你得娘儿们似的乖乖拿出钱来吧?我倒想等着瞧你那副模样哩!”

像不少种植园主那样,勒格里只有一个野心,就是在收获季节,棉花来个大丰收。他在这季的收成上已经给几个种植园主打了赌。现在,城里棉花上市迫在眉睫,因此,凯茜便使出女人的法宝,哪把壶漏偏提哪一把。

“嗯,那就到此为止,不找他的碴儿了,”勒格里说,“不过,那个黑鬼得请求我宽恕他,答应往后放聪明点。”

“这他不会答应的。”凯茜说。

“不答应——嗯?”

“是啊,不会答应。”凯茜说。

“我倒想知道知道为啥呢?太太。”勒格里流露出极大的轻蔑。

“因为他做得没错。这他心里明白,绝不会认错的。”

“谁在乎他明白不明白什么!这个黑鬼子,我高兴叫他怎么说,就得怎么说,要不——”

“要不你就会在棉花收成上赌输了!在大忙季节,你打得他下不了地。”

“可是,他非认输不行,自然他得认输。黑鬼怎么样,我还不明白?今儿早上,他一定跟条狗似的,向我求饶。”

“他绝不会的,西蒙,你不了解他这种人。你可以一刀一刀地剐了他,你却听不到他首先吐出一句认错的话来。”

“那咱们就等着瞧好了。他这会儿在哪儿?”勒格里说着,跨出门去。

“在轧棉花的破屋里哪!”凯茜说。

勒格里虽然当着凯茜的面,嘴上说得很硬,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仍然一反平常,心里有些疑虑。昨天夜里所做的梦,以及凯茜深谋远虑的建议,都大大影响了他的思想。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目睹他与汤姆的碰头,还决定,如果这一次无法借助欺凌把他压服的话,那就把报复的时间推迟到农活不忙的季节,到那时再来发泄心头之恨。

破晓时分,肃穆的曙光,启明星那天使般的灿烂光辉,从汤姆栖身小屋的粗陋窗子里爬进来,沿着那星光,仿佛传来了这样的庄严话语:“我是大卫的根,又是他的后裔,我是明亮的星辰。”凯茜神秘莫测的规劝和暗示,远远没有使他心灵沮丧,到头来反而使他十分振奋,仿佛听到了上天的召唤一样。他只以为,天色的破晓,便是他大限的日期的降临。于是,他想到了内心经常向往之的,无所不有的神奇景象:那永远璀璨辉煌的彩虹映照下的巨大白色宝座,那些歌声如潮的众多白衣天使,以及那些王冠、棕榈和竖琴,等等,等等。当他想到,这一切景象都将在太阳落山之前,突然在他面前显现的时候,他的心怀着喜悦和企盼的圣洁悸动,不由得怦怦跳个不停。因此,他听到迫害者走近的脚步声时,他没有战栗,也没有发抖。

“喂,伙计,”勒格里不屑地踢了一脚,问,“今儿个觉得怎么样?我能教你一两手,记得不?这顿揍挨得还痛快吧,汤姆?恐怕不如昨晚上精神好了吧。这会儿,你不能给我这个罪人再讲点道了吧——嗯?”

汤姆没有回答。

“给我滚起来,你这个畜生!”勒格里又踹了汤姆一脚。

一个皮开肉绽、虚弱无力的人,要想站起来,是难以做到的。见到汤姆努力想站起来,勒格里残忍地狞笑起来。

“你今儿个早上怎么这样灵活呀,汤姆,怕是昨个夜里伤了风吧?”

这时,汤姆已经站了起来,正坚忍不拔、不动声色地面对着主子。

“还能站起来,真见鬼!”勒格里从头到脚打量了汤姆一遍,“我看你还没挨够揍吧。嗨,汤姆,马上跪在地上,为你昨个夜里使性子,给我认个错。”

汤姆屹然不动。

“跪下,你这个狗东西!”勒格里一鞭子打在汤姆身上。

“勒格里老爷,”汤姆说,“我不能认错。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有道理的事情,要是到了节骨眼儿上,我还会那么做的。不管后果怎么样,我绝不干没人性的事。”

“好哇,可是你不晓得后果怎样的,汤姆老爷。别寻思着你想的东西有啥了不起。我告诉你说,没啥了不起,压根儿就没啥了不起。要是把你捆在树上,四周点起火来慢慢烤死你,喜不喜欢?那可够自在的,对不对,汤姆?”

“老爷,”汤姆说,“各种可怕的事情,你都干得出来,这我心里明白,不过,”他巍然挺起胸脯,双手合十道,“不过,你杀死了我的肉体以后,就再也不能怎样我了。啊,我死了以后得到的将是永生!”

永生!那个黑人说话时,“永生”这个词如雷光闪电,以千钧之力震撼着他的灵魂,同时,也震撼了那个作孽多端的人的灵魂,仿佛蝎子蜇了他似的。勒格里对着汤姆咬牙切齿,气愤得无言以对,而汤姆却像一个摆脱了奴役的人,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晰,流露出喜悦的情感:“勒格里老爷,既然你买下了我,我就是你诚恳忠实的仆人。我要把自己双手的劳动、我的时间和力气,全部奉献给你。然而,我绝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肉眼凡胎的人。不论是死是活,我都要信奉救主,把他的意旨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这你不必怀疑,勒格里老爷,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宁可死了的好,你可以用鞭子抽我,饿死我,或者烧死我,但这只能早一点送我到向往的地方去。”

“不用等到那时,我就会叫你认输!”勒格里气势汹汹地说。

“我有人帮助,”汤姆说,“这你永远办不到。”

“谁帮你?”勒格里轻蔑地说。

“全能的上帝。”汤姆说。

“见你的鬼去吧!”勒格里一拳把汤姆打翻在地。

就在那一刻,一只冰冷但又柔软的手搭在了勒格里手上。他转过身来,看到原来是凯茜。然而,一碰到这只手,他便记起了前一天夜里所做的梦来。于是,夜不成寐时的种种可怕景象,又一一闪过他的脑际,同时,伴随着一种悚然的恐怖。

“你怎么这样傻?”凯茜用法语说,“别管他嘛!让我一个人照顾他,等好了再下地。这不是我刚才给你说过的吗?”

人们传说,鳄鱼和犀牛虽然裹着刀枪不入的盔甲,但身上都有一处使它们致命的地方。而残忍成性、不计后果和不信神明的恶人,其致命之处,则在于对鬼怪的迷信和惧怕。

勒格里回过头去,决定目前暂不追究这件事。

“好吧,你愿怎么办都成。”他执拗地对凯茜说。

“你给我听着,”他冲汤姆说,“我眼下不想对付你了,因为农活正忙,我要所有的人通通去干活,不过,我绝对忘不了这档子事。我先给你记一笔,以后再找你这张老黑皮算账。你可小心着点!”

勒格里转身扬长而去。

“你等着吧,”凯茜阴沉着脸望着勒格里,“跟你算账的日子还在后头哩!可怜的人,你怎样啦?”

“上帝派了天使来,这一次堵住了狮子的嘴了。”汤姆说。

“的确是这样,就这一次,”凯茜说,“不过,你现在惹恼他了,他会天天盯着你的,就像条狗似的,在你嗓子眼里吸血,一滴一滴地叫你活不成。他这个人,我摸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