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38章 念物

尽管微不足道,却给我们心灵

带来它想永远摆脱的沉痛,

这些事物可能是一个声响、

一朵鲜花、一阵风和一片海洋,

触动了神秘环绕我们的电光。

——《恰尔德·哈洛德游记》第四章[140]

勒格里府宅的起居室又宽又长,壁炉也十分宽敞。墙壁上以前贴的高贵华丽的壁纸,由于墙壁潮湿,如今已经变脆剥落,褪了颜色。像在密闭的旧宅里常常闻到的那样,里面弥漫着一股特别的、令人作呕的不洁气味,夹杂着阴湿、垃圾和腐烂东西相混在一起的臭味,壁纸剥蚀脱落,上面溅着啤酒和葡萄酒的块块斑渍,还用粉笔写着备忘录,底下是串串长长的数字,仿佛有人在上面做过算术练习题似的。壁炉里摆着一只木炭烧得正旺的火钵。天气虽然不算寒冷,但到了夜晚,硕大的起居室里,仿佛总觉得湿气浓重,冷飕飕的。更何况勒格里也还需要点燃雪茄的火种,需要烧水勾兑混合甜酒。木炭猩红的火舌,把屋内混乱不堪、破败凋敝的景象,照得十分清楚。四处杂乱无章地丢着马鞍、马勒、各种挽具、马鞭、大衣和各色衣物,连上文所表过的那几条恶狗,也按其所好,随遇而安地在杂物中间安下了营寨。

勒格里正在给自己勾兑一大杯混合甜酒,手拿一个裂了缝、缺了嘴的大水罐往里面倒开水,一面嘴里叽里咕噜地直嚷嚷。

“这个遭天杀的山宝,搅和得我跟新来的伙计们闹了这么一大场!这会儿,那家伙一个礼拜也干不了活,可又是最紧迫的季节哩!”

“是啊,就跟你一样。”椅子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是叫凯茜的那个女人在说话。她是在勒格里自言自语时,偷偷溜进屋子的。

“哼,你这个母夜叉!你到底回来了,对吧?”

“是的,回来啦,”她冷冰冰地说,“还是那样,自己想回来就回来!”

“你说谎,你这个婊子!我说到做到。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要不就住到下处去,跟他们一块儿过日子干活。”

“我一千倍一万倍地愿意这样,”女人说,“宁可住在下处最肮脏的窟窿里,也不想让你踩在脚底下。”

“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在我脚底下呀,”他转过身来,残暴地咧嘴笑起来,“这起码叫我心里感到安慰呀。所以,还是坐到我怀里来吧,宝贝,要乖乖的。”他说着抓住了她的手腕。

“西蒙·勒格里,你给我当心点!”女人说,突然露出了严厉的目光。那疯狂迷乱的眼神,几乎让人感到惴惴不安。“你害怕我了,西蒙,”她一板一眼地说,“你害怕得有理!当心点,我有魔鬼附身!”

最后几句话,是她贴近他的耳朵边,低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滚开!我打心里相信你魔鬼附身了!”勒格里一把把她从身边推开,不安地望着她。“话又说回来,凯茜,”他说,“你干吗不能像从前那样跟我相好呢?”

“像从前那样!”她悻悻地说。她说不下去了。令她窒息的无限冤屈涌上心头,使她一时之间,无语凝噎。

对于勒格里,凯茜一直有着一种左右他的力量,一个坚强而热情的女人左右残忍至极男人的那种力量。不过,在骇人听闻的奴役桎梏下,她近来的脾气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这种躁动发作起来,有时语无伦次,简直像疯了一样,使得勒格里对她心存了几分畏惧。因为,他像所有愚昧无知的粗鲁人一样,对于神经错乱的人,往往怀着迷信的心理,十分恐惧。勒格里把艾米琳带回家来之后,在凯茜破碎的心里,那积郁着的所有女人善良本性的余烬,又一下子复燃起来。她袒护艾米琳,跟勒格里吵了个不亦乐乎。暴跳如雷的勒格里,指天赌咒地说,如果凯茜不息事宁人的话,就把她赶到地里去干活。凯茜傲慢而轻蔑地扬言,她就是愿意下地,于是,正如方才所表,她到地里干了一天活,用以表明,对于这种威胁,她完全不屑一顾。

整整一天,勒格里心里都暗暗感到不自在,因为他无法摆脱凯茜左右着他的那股力量。当她把自己的篮子放在秤上过秤时,他希望两人之间做出某种让步,因此,便用半是妥协半是不屑一顾的口吻同她说话。而她的回答,却流露出了极为愤愤不平的蔑视。

对待可怜的汤姆的残暴行径,更使她心里恼怨万分。她尾随勒格里来到起居室,并没有特别的用意,仅仅是要来斥责他的暴虐。

“我说,凯茜,”勒格里说,“你给我人模狗样一点,好不好?”

“你还配说人模狗样!你刚才干什么来着?你呀,就是在这个大忙季节里,为了发发你那鬼威风,也想不到不去伤害一个干活的能手!”

“说实话,挑起这场风波来,我简直是个傻瓜,”勒格里说,“不过,那小子想要由着他的心意干,得要治治他。”

“我看你治不服他!”

“治不服?”勒格里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倒想看看,我怎么治不服他?我要打断他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只能认输!”

就在这时门开了,山宝走进来。他迈步上前,鞠了一躬,拿出了一个纸包。

“这是啥,你这个狗东西?”勒格里问。

“是个魇魔法的玩意儿,老爷。”

“一个啥?”

“是黑鬼们从巫婆那儿弄来的东西,能够鞭打不疼。他用一根黑绳挂在脖子上来着。”

勒格里跟大部分目无神灵的恶棍一样,十分迷信。他接过纸包,忐忑不安地打开了。

纸包里掉出一块银圆,还有一绺长长的美丽闪光的鬈发。那绺鬈发好像活的一般,缠在了勒格里的手指上。

“活见鬼!”他突然怒气冲冲狂叫起来,跺着脚恶狠狠地拽那绺头发,仿佛烧着了他似的,“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拿走,烧了,给我烧了!”他尖叫着,把头发从手指上扯下来,一下子丢进了炭火,“你给我拿这个来干吗?”

山宝站在那里,张着大嘴,一副惊呆了的模样,刚想离开房间的凯茜,这时止住了脚步,极为惊异地望着勒格里。

“多咱也不许把你那些鬼东西拿到我这里来!”他冲山宝摇晃着拳头,山宝匆忙地退到门口。勒格里又捡起那个银圆,狠劲从窗户里丢出去,投入到黑暗之中,窗玻璃也砸得粉碎。

山宝趁机溜出去了,心里十分庆幸。山宝走了之后,勒格里对方才自己的一阵惊慌失措,似乎有点面子上过不去。他倔强地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啜起那杯混合甜酒来。

凯茜打算趁他不注意离开房间。她悄悄离开之后,便如前表,去照料可怜的汤姆去了。

那么,勒格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人乖戾,熟悉种种残暴行径,一绺普普通通的美丽鬈发,又何至于使他惊魂不定呢?要回答这一点,笔者不得不带领看官,去回忆一下他的身世。他,目无神明的勒格里,现在虽然冷酷无情、罪孽深重,但当初也有一段时间,在母亲怀抱里,享受过轻轻摇摇的爱抚。他躺在摇篮里,听过祈祷和虔诚的赞美诗,他如今那冷酷的前额,当初也洒上过洗礼的圣水。幼年时代听到安息日的钟声,就有一个金发妇人牵着他的手去膜拜祈祷。在遥远的新英格兰,那个母亲用永久的不倦的慈爱和耐心的祈祷,训导过她独生的儿子。勒格里的生身父亲,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个温柔的妇人在他身上白白付出了得不到珍视的无限爱情,而勒格里却步了父亲的后尘。他性情狂暴,难以驾驭而又跋扈专横,对于母亲的一切教导极端蔑视,更听不进她的劝诫。因此,早年就抛开了母亲,到海上闯荡,以求发财。此后,他仅仅回来过一次。那时,他那拥有一副必须有所爱恋的心肠的母亲,怀着除他别无所爱的希冀,一心扑在他身上,企盼着用感人肺腑的祈祷和规劝,让他从罪孽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以便使他的灵魂永远获益。

那是勒格里得到赦免的最后宽限日期。那时,善良的天使在召唤他,那时,他差一点被感化说服,上苍的宽恕已经拉住了他的手。他思想上温和下来,内心掀起了一片斗争的波澜,然而,罪恶还是操住了胜券。他以其粗暴本性的全部势力,与自己良知的信念展开了搏斗。他开始酗酒,张口骂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狂暴,更加残忍。一天夜里,他母亲在绝望的痛苦之中,最后跪在了他身边,而他一脚踢开了母亲,让她趴在地板上,不省人事。然后,嘴里骂着粗鲁的脏话,跑回船上去。后来,他再一次听到母亲的消息,是一天夜里。那时,他正同一群酒肉朋友狂饮烂醉,一封信递到了他手里,他拆开信,一绺长长的金色鬈发,从里面抖搂出来,缠住了他的手指。信上告诉他,母亲已经亡故,弥留之际,她饶恕了他,并且替他祝福。

邪恶者有一种可怕的亵渎神明的妖术,能将最温馨、最圣洁的东西,变成阴森可怖的憧憧幻影。他苍白而慈爱的母亲那临终前的祈祷和宽恕的仁爱,在他那作孽的魔鬼般的心灵里,仅仅变成了一纸死亡判决书,同时说明,骇人的审判和上天的震怒,正在追索着他。勒格里烧了那绺头发,烧了那封信。当他看到它们在火苗里咝咝作响、噼啪燃烧的那一刻,他想到了永恒的地狱之火,内心不由战战兢兢。他试着想用滥饮、狂欢和诅咒来驱逐这种记忆,然而,在黑沉沉的深夜里,在其肃穆的静谧迫使丑恶灵魂受到面对面的谴责的深夜里,他常常瞥见苍白无力的母亲出现在自己床边,感到手指上轻轻地缠上了那绺头发。这时,他一阵冷汗便顺脸而下,总是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你们当中,凡是听过同一本福音书上说上帝就是爱,以及上帝乃是烈火的人,心里一定感到迷惑不解,不过,难道你们不明白,对于决意作恶的人来说,至纯至高之爱,不是成了可怕至极的折磨,成了最为不幸之绝望的钤印和裁决吗?

“见鬼!”勒格里一面呷着甜酒,一面自言自语,“他是从哪儿弄来的那玩意儿?简直真像——哟!我还当是忘记了那档子事了哪。我真该死,竟然以为能忘记了什么事,没门儿啊,真该死!我孤单死了!得把艾姆[141]叫来。她讨厌我,这个猴丫头!这我不管,反正得叫她来!”

勒格里迈步走出起居室,来到一个通到楼上的宽敞通道里。这里原来是华丽的盘旋楼梯,现在楼梯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木箱和目不忍睹的破烂,肮脏而又令人郁闷。黑暗之中,楼梯盘旋而上,谁也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灰白的月光,透过门上破碎的扇形玻璃照进来,不洁净的空气中,寒气袭人,仿佛是一座地窖。

勒格里停在楼梯脚下,听见有人正在唱歌。歌声在那座令人窒息的旧房子里回荡,听起来仿佛幽灵低诉,给人以异样的感觉,这也是由于他的神经已经过于敏感的缘故。听,唱的是什么?

一个狂乱而凄切的声音,唱着一首黑奴当中流行的赞美诗:

哦,想将来真悲切、真悲切、真悲切,

坐在基督的审判席上,哦,真悲切!

“这丫头,真见鬼!”勒格里说,“我真想掐死她!艾姆!艾姆!”他刺耳地呼唤着。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从四壁反射回来的一声嘲弄般的回音。那甜美的声音继续唱道:

在那里,父母儿女将离别!

在那里,父母儿女将离别!

永远不再见哪,将离别!

最后两句副歌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清越而又高亢:

哦,想将来真悲切、真悲切、真悲切,

坐在基督的审判席上,哦,真悲切!

勒格里不再呼唤了。他想必羞于承认,自己已经吓得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心头也在疾速地扑扑直跳。他甚至在依稀之中,仿佛瞥见一个白色发亮的东西,在面前闪现。一想到故去的母亲的形象,万一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便不寒而栗。

“我到底明白了一件事,”他蹒蹒跚跚回到起居室坐定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从今往后,我不管那个小子的事了!我要他那见鬼的纸包干什么呢?我看自己是中了邪了,没错!直到这会儿,我身上还一直冒汗发抖哩。他是从哪儿弄来那绺头发呢?不可能是那一绺!那绺我把它烧了,我记得很清楚。要是头发能复活,不就成了笑话?”

喂,勒格里!那绺金黄色的头发确实有魔法保护。其中每一根都是使你恐惧和懊悔的符咒,都为全能的上帝用来束缚你那残暴的双手,不许它们对孤苦无依的人们做出极端的恶行!

“哎嗨!”勒格里跺着脚,对那几条狗打了一声呼哨,“你们起来几个,跟我做个伴儿!”然而,那几条狗只是睡意蒙眬地睁开一只眼睛瞧瞧他,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我还是把山宝跟昆宝叫到这儿来,让他们唱个歌、跳个他们那些见鬼的舞,来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吧。”勒格里说着,戴上礼帽,来到走廊上,吹起一支喇叭来。平常,勒格里传唤他的两个黑监工,吹的就是这支喇叭。

每当勒格里心里高兴,便时常把他的这两个头人召到起居室里。等他们喝了威士忌活跃起来之后,再按照自己当时的兴致,叫他们两个唱歌、跳舞或者打架。

夜里,一两点钟的光景,凯茜照料可怜的汤姆回来的路上,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一阵叫闹咆哮和唱歌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狗吠,以及其他起哄的喧嚣。

她迈上走廊的台阶,望了望起居室里面。唱得酩酊大醉的勒格里和那两个监工,正唱着歌,打着呼哨,把椅子掀翻在地,还在彼此之间装出各式各样滑稽而又可怕的鬼脸。

她把纤细的小手搭在遮光帘上,死死地盯着他们,漆黑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痛苦、蔑视和强烈的愤恨。“为人间除掉这样一个坏蛋,难道算得上是作孽吗?”她自言自语问道。

她赶忙转身走开了。然后,绕道走进一个后门,悄悄爬上楼梯,轻轻地敲了敲艾米琳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