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运动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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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白话文运动的经过

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这是白话文运动的公开信号。文中提出:白话文学为文学之正宗。这个纲领性的意见,很快就得到陈独秀的响应。钱玄同也及时发出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口号,最先把反对文言文同反对“独夫民贼”、反对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联系起来,并在陈、胡强调“文学革命”的时候,第一个考虑到应用文的改革。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实现自己的主张,全部改用白话文。五月,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标志着白话文运动在文艺方面首先突破,显示实绩。年底,李大钊(一八八九~一九二七)、陈独秀创办白话周刊《每周评论》,北京大学学生傅斯年(一八九六~一九五〇)、罗家伦(一八九七~一九六七)等创办白话月刊《新潮》。不久,鲁迅指出,白话文应该是“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杂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这就把白话文放在现代中国人口语的基础上。

白话文运动的各种口号提出以后,遭到一些支持文言文的学者的猛烈攻击。如古文家林纾(一八五二~一九二四)攻击白话文为“引车卖浆者言”,南京东南大学教师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认为白话文“随时变迁”,后人看不懂,等等。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一八六八~一九四〇)等据理驳斥,引起一场白话文和文言文的论战。

一九一九年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爆发,白话文运动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一年之内,白话报至少出了四百种。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命令,小学教科书改用白话。新文学的团体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也相继成立。

一九二一年以后,胡适去“整理国故”了。胡先骕的《学衡》杂志、章士钊(一八八二~一九七三)的《甲寅》周刊,为迎合封建势力复辟,先后对白话文进行反攻。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在文化上以《向导周报》、上海《民国日报》等为阵地,共同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在这种形势下,鲁迅先后发表了《估学衡》(一九二二)、《答KS君》(一九二五)、《再来一次》(一九二六)等文章,大抵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用古书作法宝,证明鼓吹文言的“学衡”派和“甲寅”派实际自己也作不通古文,错用典故;白涤洲(一九〇〇~一九三四)、唐钺(一八九一~一九八六)也在《雅洁与恶滥》(一九二五)、《告恐怖白话的人们》(一九二五)等文中给以批驳,这才把那批反对派打退了。

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这是白话文运动的公开信号。


无论白话文运动或新文学运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无疑是纲领性文本,历来为研究者所称引。据作者胡适回忆,用复写纸抄了三份,一份给《留美学生季报》,一份寄给陈独秀,刊载于1917年1月1日《新青年》二卷五号上,又载于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一号;后收入1921年12月亚东图书馆初版《胡适文存》卷一;又收入1923年新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学评论》;又收入1935年10月良友公司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文末所注时间(民国六年一月)是收入《胡适文存》时所署的发表时间。此文成于一九一六年十一月,胡适时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求学。

文章分述“八事”:“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梁宗岱认为“八不主义”是从美国人约翰·尔斯更(John Erskine)那里抄来的。还有说与庞德(Ezra Pound)1913年发表的《几个不》观点相近。周作人认为,胡适的“八不主义”,是复活了明末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张。但首次公开这八个主张,并不在此文。一九一六年十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二卷二号上刊载胡适致陈独秀的信,已列出八事(排列顺序与后来不同),明确提出“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但又说“此八事略具要领而已,其详细节目,非一书所能尽,当俟诸他日再为足下详言之”。此言或许是对后来《文学改良刍议》的预告。既如是,白话文运动的公开信号应定为一九一六年十月《新青年》发表《寄陈独秀》和一九一七年一月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参见胡适:《寄陈独秀》,《胡适文存》第一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参见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良友公司1935年版。须要留意的是,胡适《寄陈独秀》信曾不经意间拈出的爆炸性词语“文学革命”,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则易为“文学改良”。两个关键词的区别,差异分明,却被“文学革命”的响应者们故意忽视了。胡适于一九一五年六月另有万字长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刊在《科学》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上,该杂志创于一九一五年,是中国最早采用横排和新式标点的刊物。时光荏苒,白话文与新文学运动之间的联系早已成旧闻,但白话文运动与科学话语的共生关系,却鲜有人探究。汪晖曾撰长文专门论述,“不是白话,而是对白话的科学化和技术化的洗礼,才是现代白话文运动的更为鲜明的特征”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第二部下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139页。

陈独秀在接下来的《新青年》二卷六号上发表了《文学革命论》夏志清称之为“内容泼辣,文字异常浮夸”。,提出了著名的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段饱含政治性的文字,阶级划分意识初露端倪,意识形态色彩浓厚,以新兴的民粹主义立场讨伐没落过时的精英主义,所谓摧枯拉朽,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这是白话文在此后百年中经常使用的策略,经“文革”的滥用之后,成为一种虚张声势夸夸其谈的修辞,而在当时此言此语却令读者耳目一新,有很强的冲击力。


文中提出:白话文学为文学之正宗。这个纲领性的意见,很快就得到陈独秀的响应。


胡适文章原文,是“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之利器,可断言也”。紧接着一句置于括号内的附注:“此‘断言’乃作者自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其语气审慎,对自己作此断言的主观性及可能招致的不合时宜有所省思,这符合胡适惯常的理性态度。但“白话为文学之正宗”的断语,胡适则终身未改,这也是白话文运动诸位倡导者的共识,而其他问题歧见纷呈,却难于一致。依照时下流行的观念,文言变成白话仍属于形式革命,内容,则是另一回事。

陈独秀在《答胡适之》中说:“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陈独秀:《答胡适之》,胡适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其主张与语气之决绝霸道,与胡适适成对比。陈、胡个人未来的不同道路,在这语气中已可以见出。鲁迅曾撰文比较两者:“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鲁迅:《忆刘半农君》,《且介亭杂文》,上海三闲书屋1937年版,第80—81页。


钱玄同也及时发出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口号,最先把反对文言文同反对“独夫民贼”、反对弄坏白话文章的“文妖”联系起来,并在陈、胡强调“文学革命”的时候,第一个考虑到应用文的改革。


钱玄同(一八八七~一九三九),五岁从师读经,一九〇六年留学日本,从章太炎研习国学,攻音韵训诂与《说文解字》。曾在章氏主办的白话文刊物《教育今语杂识》发表文字学文章。时留法学生吴稚晖、李石曾等人在其创办的《新世纪》周刊上提倡废除汉字,采用“万国语”(即世界语),章太炎撰文批驳,钱玄同亦力决拥戴其师主张,说“我国汉字发生最早、组织最优、效用亦最完备,确足以冠他国而无愧色”,并言“夫文字者,国民之表旗;此而废弃,是自亡其国也”。钱玄同:《刊行〈教育今语杂识〉之缘起》,《教育今语杂识》第一卷。一九一〇年钱玄同归国,一九一五年任高等师范国文系教授兼北京大学教授,并在清华、燕京大学兼课,讲授中国文字学、音韵学、《说文》研究、经史说略、周至唐及清代学术思想概要、先秦古书真伪略说等课程。后与黎锦熙创办并主持《国语周刊》(一九二五),任《中国大辞典》总编纂(一九三二),乃国语运动的中坚。其学术代表作《文字学音篇》(一九一八),是一部全面论述传统音韵学的著作。

钱玄同是位五四白话文运动的猛将,攻击古文与汉字,言论之极端,无人能及。他动员鲁迅为《新青年》写文章,如鲁迅所言,《狂人日记》的诞生出于他的劝说之功。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将这位老朋友称作“金心异”,语出林纾小说《荆生》,林氏用以影射钱玄同。在《新青年》同人以文言文提倡白话之际,率先发表致陈独秀的白话信,敦请大家以白话作文。正是在他的提议下,《新青年》于一九一八年四卷一号始以白话文出版。他化名“王敬轩”与刘半农在《新青年》四卷三号上合演了一场文白论战的“双簧”吸引眼目,引起反对者的抗议。同样是被攻击的古文,因章太炎、刘师培的缘故,“桐城谬种”与“选学妖孽”实际上是被不同对待了。陈平原认为,“新文化人批桐城是实,攻选学则虚”。参见陈平原:《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卷,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364页。是故,这场看似文白之争的运动,背后潜伏并延续晚清文坛桐城派与文选派的门户是非。

钱玄同之前,陈独秀的革命对象是“十八妖魔”:明朝前后七子、归有光、方苞、刘大櫆、姚鼐。胡适说:“钱教授是古文大家,居然也对我们有如此同情的反应,实在使我们声势一振。”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钱玄同曾说,早在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浙江省教育会上的演讲就提到:“将来语音统一之后,小学教科书,不妨用白话来编。”所以钱玄同又说:“我对于白话文的主张,实在根植于那个时候。”熊梦飞:《记录钱玄同先生关于语文问题的谈话》,《文化教育》第27期。


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实现自己的主张,全部改用白话文。五月,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标志着白话文运动在文艺方面首先突破,显示实绩。


鲁迅的第一篇小说并非《狂人日记》,而是文言体短篇《怀旧》,发表于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出版的《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署名周逴,在鲁迅生前出版的个人文集中,从未收录,一九三八年《鲁迅全集》出版时由许广平编入《集外集拾遗》。鲁迅出版翻译小说更早一些,以文言译就《域外小说集》初版于一九〇九年,至一九二二年出版《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时,已是白话翻译了。

《狂人日记》导言虽为文言,但被公认是现代第一部白话小说。有人认为“它的现代性不仅体现在采用了从西方引进的日记体,而且也体现在十三篇日记之间紧密的秩序结构,在互为衔接的情节和解释的层面上,这种现代性扬弃了在传统中国小说中占主导地位的简单的事件串联。其根本性的、不容低估的影响,则是对旧中国及其意识形态基础——儒学——的新视角”[德]顾彬著,范劲等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至一九二一年八月止,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新诗、杂文、译文等五十余篇,奠定了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实践白话文创作的先驱地位。毛泽东发表在《新青年》唯一的文章是以文言写的《体育之研究》,署名“二十八画生”,这个谜语一样的名字,后来的岁月里逐渐露出谜底,不仅改变了中国社会,也极大地改变了白话文的走向。


年底,李大钊(一八八九~一九二七)、陈独秀创办白话周刊《每周评论》,北京大学学生傅斯年(一八九六~一九五〇)、罗家伦(一八九七~一九六七)等创办白话月刊《新潮》。


报纸形式的周刊《每周评论》为《新青年》同人所创办。年青一代迅即在《新青年》的影响下渐次成长,时代的风向,已大为不同。在北京大学学生组织“新潮社”编辑出版的《新潮》月刊创刊号上,罗家伦与傅斯年分别发表《今日之世界新潮》《社会革命——俄国式的革命》,显示出不同于上代人的追求。白话文运动在向前推进,傅斯年的名文《怎样做白话文?》、鲁迅的小说《明天》和翻译的尼采《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译文),也首次发表在这里。该刊创于一九二二年三月,出至三卷二号停刊,胡适说:“我必须再补充一句,这份《新潮》月刊表现得甚为特殊,编写皆佳。互比之下,我们教授们所办的《新青年》的编排和内容,实在相形见绌。”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页。常乃惪在《中国思想小史》中认为:“讲到内容上是非常幼稚浅薄的,他们的论断态度大半毗于武断,反不如《甲寅》时代的处处严守论理,内中陈独秀、钱玄同二人的文字最犯武断的毛病,《新青年》之不能尽满人意在此。”自五四事起,文化激进主义很快进入竞赛的状态:这“相形见绌”一词,不过是《新潮》一代比《新青年》的激进姿态,走得更远罢。《新潮》月刊,英文名The Renaissance,中文意即“文艺复兴”,两名不符,其英文含义始终处于中文刊名的遮蔽之中。陈平原认为:“如果排列欧洲思想运动对中国人的深刻影响,晚清崇拜的是法国大革命,五四摹仿的是启蒙运动;至于文艺复兴,始终没有形成热潮。”陈平原:《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上卷,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322页。李长之一九四二年出版《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一书,认为“五四并不够,它只是启蒙。那是太清浅、太低级的理智,太移植,太没有深度,太没有远景,而且和民族的根本精神太漠然了!我们所希望的不是如此,将来的事实也不会如此。在一个民族的政治上的压迫解除了以后,难道文化上不能蓬勃、深入、自主,和从前的光荣相衔接吗?”《李长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然而,这文艺复兴不虚的征兆和于它热切的期待,终于没有变为现实。


不久,鲁迅指出,白话文应该是“四万万中国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杂感录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这就把白话文放在现代中国人口语的基础上。


顾彬称鲁迅的杂感录为“格言”:“在我看来,‘格言’这个词最贴切地表达了它与跳跃性文体的联系,同时兼具了讽刺和尖锐和哲学的深度。”[德]顾彬著,范劲等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页。问题是,口语能作为白话文的基础吗?在白话/文言的二元对立模式中,又引入了语言/文字这一对应关系,而口语和白话文之间的天然联系,至少在汉语当中,使人经常忽视两者之间的差别——口头语/书面语,但说和写毕竟是两件事,且是差别很大的两件事。写出来的“对话”和说出来的“文章”,把这种差别弄得更为复杂了。

梁实秋的看法是,“晚近的白话文学运动是划时代的大事,在文学发展上是顺理成章的向前一大步迈进,这是无人可以否认的,但是白话文学仍是通过文字才得表现,文学作品无法越过文字的媒介而直接地和语言接触。现代的白话文实际上是较浅近的文言文,较合逻辑的浅近文言文”梁实秋:《语言·文字·文学》,《梁实秋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9年版,第257页。。此说洵为冷静而理性的分析。口语固然是书面语的资源之一,但直接记录口语的文学,并非即是好的文学。汉语不同于西方语言的显性在于文字对语言的制约,这也是汉语“字本位”理论的要义。瞿秋白说:“汉字不是表音符号……汉字存在一天,中国的文字就一天不能和言语一致。”“总而言之,要写真正的白话文,要能够建立真正的现代中国文,就一定要废除汉字,就一定要废除汉字采用罗马字母。”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今日回看这类推论,五四运动的激进态度仅在文字一项,即如此果敢而激烈,“改良”面对“革命”,已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不做“现在的屠杀者”,便只能做“过去的屠杀者”,“与其……不如……”的句式,革命的逻辑咄咄逼人,连鲁迅先生也被卷入这必然性的洪流中了。


白话文运动的各种口号提出以后,遭到一些支持文言文的学者的猛烈攻击。如古文家林纾(一八五二~一九二四)攻击白话文为“引车卖浆者言”,南京东南大学教师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认为白话文“随时变迁”,后人看不懂,等等。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一八六八~一九四〇)等据理驳斥,引起一场白话文和文言文的论战。


这是一场口号的论争,其中包括“白话文为正宗”,胡适的“八不主义”,陈独秀的“三大主义”,钱玄同废除汉文式的“彻底解决”等,虽则刺目,即便学界的反响也有限,不然刘半农和钱玄同何必出演“双簧”,表演论战引人注目。林纾的发难体现在《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和文言小说《荆生》中,其《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一文,于唐以降的文脉流变,颇多心得,不乏真知灼见,但通篇并没有攻讦白话,写到自己与白话的关系时云:“忆庚子客杭州林万里汪叔明创为白话日报,余为作白话道情,颇风行一时。”“今官文书及往来函札,何尝尽用古文,一读古文,则人人瞠目,此古文一道,已厉消烬灭之秋,何必再用革除之力。”可见林纾哀叹文言之没落,似在白话提倡之先。其结尾曰:“今使尽以白话道之,吾恐浙江安徽之白话,固不如直隶之佳也。实则此种教法,万无能成之理,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时林纾六十六岁,作为古文大家,深受吴汝纶推崇,自诩“六百年中,震川(归有光)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林畏庐先生手札》)。林译小说,多至百八十余种。《致蔡鹤卿太史书》云:“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梁实秋也曾把语言分为三个阶层:粗俗的、标准的、文学的。参见梁实秋:《中国语文的三个阶层》,《梁实秋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页。相对于口号式的论争,倘若不带历史的宿见而再读五四反派的这些话,倒是比较言之有物、言之成理。

在文白论战中,白话文的拥护者使的是白话,反对者用的乃文言。今朝双方论文即便全部公开出版,两相对照,读者已不能读懂文言,纵有公平之意,也未免偏听偏信——言语作为权力而行使“统治”的公案,莫此为甚。以文言文反驳白话的文人,不论主张为何,在获取公听与说服读者的环节上,初始即处于劣势。


一九一九年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爆发,白话文运动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一年之内,白话报至少出了四百种。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命令,小学教科书改用白话。新文学的团体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也相继成立。


胡适说:“当我在一九一六年开始策动这项运动时,我想总得有二十五年到三十年的长期斗争才会有相当的结果;它成熟得如此之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这符合胡适一贯的审慎态度。他认为,五四运动于白话文运动是一个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为一项政治运动”,但又看到“对传播白话来说,倒是功不可没的”。参见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

事实是,不论这运动偏于“文化”还是“政治”,是偏于人为还是由因语言自身的发展,其效应,是迅即体现在国家与政府的层面。一九二〇年,教育部颁令改“国文”为“国语”,白话文运动与国语运动遂告合流。胡适后来说:“这个命令是几十年第一件大事。它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新教育》1921,3(1),转引自刘进才:《语言运动和中国现代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9页。汪晖认为:“五四启蒙思想在批判中国传统的过程中,提出了‘民主’和‘科学’以及有关‘自由’的现代命题,完成了它的伟大的历史使命,但由于缺乏那种分析和重建的方法论基础,从而未能建立一种向社会传播的、有意识地加以发展和利用的理论和实践体系。作为一个例外,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成功,正是由于白话文的倡导者建立了这样一种理论和实践的体系,从而使得社会及政府把白话文的实践作为一项持续进行的工作制度。”汪晖:《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这就不再是一班文人的学术实践或文化运动了。

文学研究会又是怎样的性质呢?王晓明以为“沈雁冰等人的最终目的,原本就不是建立一个新潮社那样的文学社团,他们是要建立一个能够代表和支配整个文学界的中心团体,一个类似后来‘作家协会’那样的‘统一战线’”。“创造社所以要打出他们自己并不十分信仰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帜,就是为了向文学研究会争夺理论的主导权。”王晓明:《刺丛里的求索》,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这番分析,道出五四运动的政治性格与权力本质,而权力所至,必有对立,国语运动中的“国罗方案”与“拉丁方案”亦复如是。总之,五四新文学运动自产生之日,开启了无所不在的权力场。


一九二一年以后,胡适去“整理国故”了。胡先骕的《学衡》杂志、章士钊(一八八二~一九七三)的《甲寅》周刊,为迎合封建势力复辟,先后对白话文进行反攻。


胡适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六日在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茶话会上,诉说一生三大志愿:提倡新文学,提倡思想改革,提倡整理国故。可以揣度的是,胡适在初期的倡导之后,即为文学革命的杀伐之气所困扰。

《学衡》杂志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一月,编辑部设在南京东南大学,停刊于一九三三年七月。杂志发起人为梅光迪(一八九〇~一九四五),吴宓长期担任主编。吴宓的《论新文化运动》,郑振铎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时未选,因为他的观点击中了新文学运动的要害。始终陷在新旧、文白、中西这样的二元对立的模式中,如何能走得脱。吴宓说:“苟虚心多读书籍,深入幽探,则知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裨益之处,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诚能保存国粹而又昌明欧化,融会贯通,则学艺文章必多奇光异彩。”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学衡》第四期,1922年4月。

谈及《学衡》,阿英在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资料索引》卷时,采取的策略与郑振铎如出一辙,只收录其《学衡·弁言》:“一、诵述中西先哲之精言,以翼学;二、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邮思;三、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四、平心而言,不事谩骂,以培俗。”而将其办刊宗旨附于文末最不显眼处。宗旨曰:“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阿英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资料索引》,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162—163页。激进主义一向不怕遇到反对派,但却竭力否认有所谓“第三条道路”,遇到真想走第三条道路的人,故意视而不见。罗岗说:“我渐渐有些明白,从二十年代的周作人、胡适到三十年代的郑振铎、阿英,他们之所以揪住梅(光迪)、胡(先骕)不放,关键不在两位是否代表或领导《学衡》,而是因为他们反新文学运动‘甚烈’乃至‘最烈’。”罗岗:《历史中的〈学衡〉》,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一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96页。

《学衡》简章中有“体裁及办法”一项,由吴宓执笔,其辞曰:“本杂志行文,则力求明畅雅洁,既不敢堆积饾饤,古字连篇,甘为学究,尤不敢故尚奇诡,妄矜创造。总期以吾国文字,表西来之思想,既达且雅,以见文学之效用,实系于作者之才力,苟能运用得宜,则吾国文字,自可适时达意,故无须更张其一定之文法,摧残其优美之形质也。”张弘:《吴宓》,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页。这些话语,分明针对《新青年》和白话文运动而发,但求讲理,不事争斗。一九四九年后通行的文学史和教科书接引这些言论时,取政治判决式断语,如“为迎合封建势力复辟,先后对白话文进行反攻”等,于这些异见的原文,或断章取义、或避而不引,五十年代后的读者难以翔实准确地了解白话文反对派究竟说了什么,又是怎样说的——文学史的书写权力已被“白话文运动”的继承人单方面垄断了。一九三四年,周作人在孙席珍编《现代散文选》序中说:“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了。”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第三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660页。

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一位留美归来的植物学家,“同光体”诗人沈曾植的门生,时任东南大学生物系主任。在美求学之时,曾与胡适等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旧体诗词,于《新青年》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在《南京高等师范日刊》发表《中国文学改良论》,与胡适等辩驳,《东方杂志》予转载,罗家伦随即在《新潮》第一卷第五号发表《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

胡先骕的辨析,今天看来清醒而准确,他写道:“文学自文学,文字自文字,文字仅取其达意,文学则必达意之外,有结构,有照应,有点缀。而字句之间,有修饰,有锻炼。凡曾习修辞学作文者,咸能言之,非谓信笔所之,信口所说,便足称文学也。故文学与文字,迥然有别,今之言文学革命者,徒知趋于便易,乃昧于此理矣。”他断然指出:“且言文合一,谬说也,欧西言文何尝合一,其他无论矣……徒以白话为贵,又何必作诗乎,不特诗尚典雅,即词曲亦莫不然……且语言若与文字合而为一,则语言变而文字亦随之而变。故英之Chaucer(乔叟)去今不过五百年,Spencer(斯宾塞)去今不过四百余年,以英国文字为谐声文字之故,二氏之诗已如我国商周之文之难读,而我国则周秦之书尚不如是,岂不以文字不变始克臻此乎。向使以白话为文,随时变迁,宋元之文,已不可读,况秦汉魏晋乎。此正中国言文分离之优点,乃论者以为劣,岂不谬哉。”郑振铎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页。以上议论,非仅是意赅言简、词严而义正的一流论战文字,且对中西言文关系的认知,精确而深刻。倘若我们对过去六十年的文章和语言的现状知所痛惜,有所警醒,则胡先骕当年的醒豁之语,直可视为棒喝。

盖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在当年,确乎所向披靡,占尽种种正确。而以南京高等师范为核心的“学衡派”同人,尚存传统文化脉息,不惮保守之讥,与北大一派激进主义文化立场俨然对峙,不就范于新文学运动的话语霸权。

查吴宓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三十一之日记,对陈寅恪的桀骜不屈,感叹如下:“(他)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经过思想改造,不作颂圣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体字,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五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61页。这段话写在新文化运动假政治势力全面得胜之后,原本一场书生论战,早经变质为单方面的改造、肃清,吴宓所言已非仅感佩之意,而是无比地沉痛了。

章士钊(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字行严,湖南长沙人,曾主编《苏报》,因鼓吹革命而入狱,一九〇五年留学日本,一九〇八年赴英攻读政法与逻辑,一九一一年归国后任总统府顾问、参议员,一九一四年因反对袁世凯流亡日本,创办《甲寅杂志》,一九一六年回国后主编《甲寅月刊》,一九一八年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逻辑,一九二四年出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一九〇七年出版的《中等国文典》是《马氏文通》之后最早的语法著作之一,以古代汉语为研究对象,专讲词法。陈望道认为,在早期的几部语法书中,此书“最能说得清浅宜人,读起来几乎有点文学风趣”。章士钊是古文作家,于唐宋八大家中,独称柳宗元,有《柳文指要》传世。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新文学”目下,将章士钊与严复作为“逻辑文”的代表,有所详述。胡适与章士钊的合影,各有题诗,行严先生写“白话诗”,适之先生则赋“旧体诗”,彼此反串对应。胡适:《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66页。一九二五年,《甲寅》以周刊复刊,鼓吹复古,反对白话文,明确宣布“文字力求雅洁,白话恕不刊布”。与鲁迅同庚的章士钊,作为鲁迅的论敌而被知,他的交游之广以及长寿使他参与史实甚多。早年在日本,孙中山劝他参加同盟会不允,派女留学生吴若男苦劝无功,反使吴成为章的第一位太太,并以“赔了夫人又折兵”相讥。因与章太炎同姓且友善,称“吾家太炎先生”。陈独秀被捕后,作为陈的辩护律师出现在民国的法庭,其辩词成为当时法学院的教科书。一九四九年三月,被李宗仁任命为南京国民政府代表团成员赴北平参加和谈。1949年后长期出任中央文史馆馆长,“文革”开始后给毛泽东和刘少奇分别写信,企图调和两人的冲突,虽未能奏效,但其努力有案可稽。1973年以九十二岁高龄赴香港,欲促成国共两党之间谈判,未果而病逝香港。

白话文运动之为“运动”,在章士钊看来,“必且期望大众彻悟,全体参加可知。独至文化为物,其精英乃为最少数人之所独擅,而非土民众庶之所共喻”。“下里巴人,为其帜志,乃无疑义,信如斯也。凡为文化运动,非以不文化者为其前矛,将无所启足。今之贤豪长者,图开文运,披沙拣金,百无所择。而惟白话文学是揭,如饮狂泉,举国若一。”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郑振铎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页。从反对派的言论,颇能够窥知当时新文学运动的乖张与戾气,只是其后果,是要到后面几代人才有可体味了。

常乃惪认为,培植新文化运动种子的人既不是陈独秀也不是胡适而是章士钊,“章士钊虽然也并不知道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但他无意间却替后来的运动预备下几个基础。他所预备的第一是理想的鼓吹,第二是逻辑式的文章,第三是注意文学小说,第四是正确的翻译,第五是通信式的讨论。这五点——除了第二点后来的新文化运动尚未充分注意外——其余都是由《甲寅》引申其绪而到《新青年》出版以后才发挥光大的,我们认《甲寅》为新文化运动的鼻祖,并不算过甚之辞”常乃惪:《中国思想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页。常乃惪认为,“为《新青年》作文章的人有一多半都是《甲寅》上作过文章的人”。。在《新青年》与《新潮》而外,如何评价《学衡》与《甲寅》的精神与价值,需要史料的充分,需要时间的距离。


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在文化上以《向导周报》、上海《民国日报》等为阵地,共同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


一九一七年苏联十月革命之后,孙中山致电:“中国革命党对贵国革命党所进行的艰苦斗争,表示十分钦佩,并愿中俄两党共同团结奋斗。”示好之后,并没有马上行动,双方在观望。直至一九二三年,孙中山与苏俄驻华全权代表越飞秘密会谈后发表宣言,为联俄政策之起始。同年召开的共产党三大,确定了与国民党合作的方针。在共产国际和共产党的协助下,孙中山改组了国民党,于一九二四年一月在广州举行了国民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陈独秀、毛泽东、瞿秋白等九位共产党员被选为中央委员,是谓第一次国共合作。

国民党的前身,是孙中山一九〇五年创立的同盟会,往前追溯,则是一八九四年创立的兴中会,“三民主义”纲领,十次武装起义,辛亥革命后,国民党曾经短时间掌有政权,影响大,势力广,共产党明确承认它在国民革命中的主导地位。国民党严重的缺点之一,在于单纯依赖军事的思想,共产党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一九二三年六月),指出国民党的错误观念,“集中全力于军事行动,忽视了对于民众的宣传。因此,中国国民党不但要失去政治上领袖的地位,而且一个国民革命党不得全国民众的同情,是永远不能单靠军事行动可以成功的”胡华主编:《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参考资料》,商务印书馆1951年版,第86页。。这话说得坦率,早期的共产党人,以无私无畏的气概,把自己的独得之秘与友党分享。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共产党人身体力行帮助国民党组织宣传,毛泽东本人做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代理部长,主编过一份《政治周报》,汪精卫曾经赏识毛泽东的才华。

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皆擅写文章,重视宣传。陈独秀是《新青年》的创办人和主编,文学革命的倡导者和核心人物,不仅著作等身,《独秀文存》风靡一时,影响深远。李大钊也属《新青年》的核心成员之一,北大任教期间编有《唯物史观》《史学思想史》等讲义,出版《平民主义》《史学要论》等专著,一九二七年被害时年三十八岁。瞿秋白的杂文,有鲁迅之风,八篇被收录进《鲁迅全集》,其译著《海上述林》系鲁迅亲手编定,在福建就义时年三十五岁,身后留有百万字著述。《瞿秋白文集》计十四卷,政治理论编八卷,文学编六卷,分别由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共产党早期的影响大,与这些卓异之才大有作为密不可分。


在这种形势下,鲁迅先后发表了《估学衡》(一九二二)、《答KS君》(一九二五)、《再来一次》(一九二六)等文章,大抵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用古书作法宝,证明鼓吹文言的“学衡”派和“甲寅”派实际自己也作不通古文,错用典故;白涤洲(一九〇〇~一九三四)、唐钺(一八九一~一九八六)也在《雅洁与恶滥》(一九二五)、《告恐怖白话的人们》(一九二五)等文中给以批驳,这才把那批反对派打退了。


国共之间暂时的联合,似乎体现了同为革命党的进步性,他们共同的敌人在政治上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在文化上表现为文言文的复辟倾向。文言文与封建主义之间的联系仿佛与生俱来,无须论证,但这却离事实很远。中华民国《大总统令内务部晓示人民一律剪辫文》《大总统令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缠足文》是以文言写就,丝毫不影响它的反封建性。“学衡”派和“甲寅”派与白话文倡导者的分歧,实际上源于思想认识和文化追求上的差异,他们也是广义的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以保守的立场批评激进主义,属于新文化内部的冲突。

反对派被“打退”,是站在打的这边的看法。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说:“吾之所以不慊于新文化运动者,非以其新也,实以其所以主张之道理、所输入之材料,多属一偏,而有害于中国之人。”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学衡》第四期,1922年4月。针对胡适的八不主义,《学衡》发表了吴芳吉《再论吾人眼中之新旧文学观》一文,因未被选入“大系”,早已退出公众的视野,如此有价值的文章,读者已不易寻到了。

《甲寅》周刊第一卷六号有一篇短文,瞿宣颖所作的《文体说》,在精心观察古今文章演变的事实之上,说理允当,所言之事,大抵是今天的读书人不易懂得的:“至若文言时代之别,固甚微而弥显。昌黎号曰复古,而昌黎之文,决为唐文。昌黎且如此,其他更莫外此例。大抵一代之文,缘其风俗习尚之殊,事物制度之变,类必自成风貌,莫可强同,数百年一大变,数十年一小变。博观文字,寻其历史嬗蜕之迹,盖跃然而可见,犹之鉴别古器。花纹色泽,题识体裁,质地形式,在在可供研证。纵或刻意作伪,决难悉出自然,而泯其时代不侔之迹也。由此可以谈,甲寅之文字,自是民国十四年之文字。其所标举,乃是文言,以对今日通行之白话,非古文也,岂独不侔于古文。作者之笔墨蹊径不同,靡不自成杼轴,盖难概目为一体。良不似白话文既限于今日通行之一种,永永自缚于枯槁生硬之境。是知欲求文体之活泼,乃莫善于用文言。缘其组织之法,粲然万殊。既适于时代之变迁,尤便于个性之驱迁。百炼之钢,可化为绕指之柔,因方之珪,亦倏成遇圆之璧。若八音之繁会,若五色之错呈,世间难状之物,人心难写之情,类非日用语言所能足用。胥赖此柔韧繁复之文言,以供喷薄。若泥于白话而反自矜活泼,是真好为捧心之妆,适以自翘其丑也。作文体说以祛惑。”瞿宣颖:《文体说》,郑振铎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202—203页。那时非难文言的人为强势,替文言辩护者乃弱势。强势者疏于讲理,常在文章中以势压人,弱势方全凭一个理字,而且他们只是作无罪辩护,并不想也未敢捍卫文言的所谓正宗地位。瞿氏批评的并非白话本身,而是“泥于白话”者,欲作好白话文者,岂可以白话自限。

瞿宣颖,即瞿兑之(一八九四~一九七三),湖南善化瞿鸿后人,从王闿运读书,著有《中国骈文概论》,编有《补书堂文录》,有人把他与陈寅恪相比,被称“一时瑜亮,铢两悉称”。

不管遭遇怎样的围剿,一九四九年之前,欢喜著文言的少数人,尚有容身之所。文言体的文章,以后便少有人写,甚至白话文中也要除尽文言的痕迹,却总不能遂愿。譬如“白话为文学之正宗”,这句话本身即为文言,且是典型的文言判断句“为……之……”,若改以白话,当作“白话是文学的正宗”,即使这样,也还未彻底,因为“正宗”乃是文言词汇,恐还得换成“正尔八经的祖宗”才可以。提倡白话文的人张口闭口“白话为文学之正宗”,不仅说得顺口,且似乎只有这样才顺口,可见“文言”离口语并不远。“白话是文学的正宗”非纯正的白话,而是欧化的白话。在欧化和文言化两可之时,习惯总是会自动地选择文言化而非欧化,口语当中尤如是,因为欧化别扭,讲起来不很自在,只有少数食洋不化之读书人,才会紧紧抓住主谓宾等洋教条不愿意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