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節討論釋義方面的問題。

（一）整理者已作了注釋，但不够到位和準確

裘褐

帗帴裘褐，幋袍。（北大簡《蒼頡篇》第85頁，簡一七）

整理者注釋（第73頁）：“裘，皮衣。”“褐，《説文》：‘編枲襪。一曰粗衣。从衣，曷聲。’……典籍中多用以稱粗衣。《孟子·滕文公上》：‘許子衣褐。’趙岐注：‘以毳織之，若今之馬衣也。或曰褐，枲衣也。一曰粗布衣也。’”

按：整理者把“裘褐”分釋爲“皮衣”和“粗衣”，其中對“裘”的解釋是有根據的：《説文》裘部：“裘，皮衣也。从衣，求聲。”但從實際情況看，則稍顯籠統，不够妥切。

“裘、褐”連用，關鍵在於對“裘”的解釋。裘，可指細軟、輕便保暖之優質皮衣，所謂“輕裘”是也；也可指粗糙、簡陋之獸毛衣服，籠統地以“皮衣”作釋，則不知爲何會與質地簡陋的“褐”連言，啟人疑竇。本例“裘褐”應指貧賤者的服裝，地位較低下者的服飾，質地簡樸粗陋。

具體來看，裘的原料是獸皮，本來就有質地、等級的差别。黄金貴（第492頁）指出：“上古之裘，以狐裘，尤其狐白裘最名貴。其次爲狐黄裘、狐青裘，再次爲麛麑裘、虎裘、貉裘、狼裘，最下是犬羊之裘。”“裘褐”之“裘”當即犬羊之裘，數裘中最低檔的皮毛，簡陋易得，貧窮者藉以擋風禦寒。

褐，《戰國策·楚策三》：“西施衣褐，而天下稱美。”鮑彪注：“褐，粗衣。”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六“巾褐”條：“《考聲》云：‘褐，麁衣名。’”

要證明北大簡《蒼頡篇》“裘褐”的含義，可從傳世文獻留存的綫索中尋找證據。

《莊子·山木》：“孔子曰：‘善哉！’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郭象注：“取於弃人間之好也。”唐成玄英疏：“孔子……於是辭退交游，捨去弟子，離析徒衆，獨逃山澤之中，捐縫掖而服絺裘，弃甘肥而食杼栗。”

這裏的“縫掖”也作“縫腋”，指大袖單衣，古時爲儒者所服。“絺裘”與“縫掖”相對，當指簡易粗鄙的服裝；正像“杼栗”與“甘肥”（美味）相對，“杼栗”亦當爲一般的飯菜，通過兩句對文，即可明了。

從北大簡《蒼頡篇》此句上下文看，“裘褐”前後的“帗、帴、、、幋、袍”，均爲普通服飾，常爲貧賤者所服，亦可作爲旁證注1。因此，“裘褐”就是用質地低劣的獸毛縫製的服飾，爲布衣百姓尤其是貧寒人家的常服。

注1參看整理者對“帗、帴、、、幋、袍”幾字的注釋。

（二）對《蒼頡篇》體例的認識

《蒼頡篇》以收羅單字爲主，有所謂陳述式和羅列式兩種，但也收了部分雙音詞。對這類雙音詞，不能僅僅以單字爲單位各釋字義，而宜結合書面文獻（包括傳世文獻，也包括出土文獻）的用例，視爲雙音組合或雙音詞，加以疏通。

巧亟

勇猛剛毅，便疌巧。（北大簡《蒼頡篇》第71頁，簡四～五）

整理者注釋（第74頁）：“巧，《説文》：‘技也。从工，丂聲。’《玉篇》：‘巧，巧技也，好也。’”“，即‘亟’字。《説文》：‘亟，敏疾也。’亦訓‘急’。字通作‘極’。”

按：《英藏未刊·倉頡篇》兩處均作“便接巧亟”。《阜陽漢簡·倉頡篇》則僅存“亟”字。

從文例看，這裏相鄰的8字中，都是兩兩組合成詞：勇猛、剛毅、便疌（捷）、巧亟。若然，則整理者根據《説文》《玉篇》把“巧”釋爲“技”和“巧技”，把“亟”釋爲“敏疾”，分爲二義，似有不當。

“巧”本爲技巧、技藝，引申則有精巧、奇妙義，《莊子·天道》：“覆載天地、刻雕衆形而不爲巧。”郭象注：“巧，爲之妙也。”也有神奇、靈巧義。“巧亟”之“巧”，殆取其靈巧、輕巧義，《銀雀山漢墓竹簡·孫臏兵法·篡卒》：“其巧在於勢。”《淮南子·詮言》：“故以巧鬭力者，始於陽，常卒於陰。”《荀子·性惡》：“齊給便敏而無類。”楊倞注：“便，謂輕巧。敏，速也。”

亟，整理者釋爲“敏疾”，是。《説文》：“亟，敏疾也。从人从口从又从二。”《爾雅·釋詁下》：“亟，疾也。”邢疏：“皆謂急疾也。”當即迅疾、快速之義。故“巧亟”係近義連文。

春秋、戰國等早期文獻中，未見“巧亟（極）”，現今見到的較早用例有：

淩驚波以高騖，馳駭浪而赴質。加舟徒之巧極，美榜人之閑疾。（《全後漢文》卷九〇王粲《浮淮賦》）

這裏“巧極”形容船夫、划槳者的技藝高强，船行進得很快。後世文獻中，或見表示輕巧、靈便義的“巧極”，與北大簡《蒼頡篇》義近：《列子·湯問》：“穆王始悦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張湛注：“至於巧極，則幾乎造化；似或依此言而生此説，而此書既自不爾，所以明此義者，直以巧極思之無方，不可以常理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