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的类比关系

很多语言里都有谚语用来形容“某些类比实在难以被忽略”这样的情况，比如土耳其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德文和法文。法文中有谚语云，“Il ne faut pas parler de corde dans la maison d’un pendu”，意思是，“不要在有人上吊自杀的家里提到绳子”；在英文中，也有同样意思但较少使用的谚语，“One mustn’t speak of rope in a hanged man’s house”，甚至还可以说，“One mustn’t say ‘Hang up your fish' in a hanged man’s house”（不能在有人上吊自杀的家里说“把鱼吊起来”）。以上谚语所表达的意思是，有时人们难免听到一些话之后，立马就联想到与之相关的事件，所以每个人在说话时都应该小心注意。因此，就算一个人想说的只是包装礼品的红绳子或者吊床上的绳子，在有人上吊自杀的家庭里这样说也是很粗鲁的。无论初衷如何，那家人都会从中联想到伤心事。所以有些时候，有些话是不能说的，甚至连暗示都不应该。

上文提到的谚语表现了人类认知的流动性和灵活性，但这只是我们想说的一部分。事实上，人们还能在遇到某些情景的一瞬间就想到一个谚语，这说明我们的认知远比“听到绳子就联想到上吊而死的家人”要高明得多，正如认知科学家罗杰·尚克（Roger Schank）在他的书《动态记忆》（Dynamic Memory）中所述。一则谚语浮现在脑海中的瞬间，意味着我们已经在两个初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件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比如在上文所述老李绕过丽丽的积木城堡的故事里，当老李说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时候，该事件就和被蛇咬而怕井绳在深层的语义层面有了某种联系。在老李的故事中，没有蛇，也没有人被咬，并且身体也没有受伤；有的是不小心踢了一脚，积木城堡的倒塌，还有老李看到丽丽内心的痛苦，也就是说，不是老李自身的痛苦，而是他看到丽丽很伤心。所以，他并非是想避免某种动物给自己带来身体上的伤害，而是不希望伤丽丽的心。可就算是这样，这个类比对他来讲也十分明显，甚至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不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出来。上面举的所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例子，我们都能作这样的分析。在这些例子里，没有真正的蛇，但是有一条抽象出来的“蛇”；没有被“咬”，但是有抽象出来的“咬”；不一定有身体上的痛苦，但是总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情况。每个例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面对不愉快事情反应过度的人，这就是它们之间的相同点。

在不同的文化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类别以不同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这些不同的表达方式表面上千差万别，但是其核心的概念框架都是一样的。各种语言的表达方式都非常简洁，而且贴近现实生活，使这些不同的说法都显得非常合理。在英文中，人们会说“一次被咬伤，躲开两倍远”（once bitten, twice shy）。在罗马尼亚语中则是“吃东西的时候被烫伤，喝酸奶都要吹一吹”。在阿富汗，人们的说法则和中文很接近：“被蛇咬的人连绳子都怕。”在法文里，这个谚语描述的则是另一种景象：一只被开水烫伤的猫，将竭力远离所有的水，包括冷水。中文里，除了蛇和绳子外，还有一句“因噎废食”，这和罗马尼亚语有相似之处。由此可见，这些名字各不相同但本质上却一致的范畴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中会同时被激发，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1）某件事会带来坏的结果；（2）极力避免任何与此类似的事情，尽管它们不一定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根据我们总结出来的原则，可以造出新的“假谚语”来描述几乎相同的情况。读者们可以尝试一下。在这里列出一些我们造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变体，抛砖引玉：

一朝被人抢，看见黑影就开跑。

曾经冰上逞勇夫，如今地上站不稳。

一时磕了牙，馒头不敢咬。

受了敌人一通打，父母亲朋不愿近。

迎面被一飞石击，从此怕了棉花球。

咖啡厅里丢了钱，自此再不入茶馆。

女人一旦上了当，世纪好男也不信。

上面提到的这些一针见血的谚语，无论是从世界各国的语言中找到的，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都让我们想到曾经经历过的心理创伤。和那些从字面上完全无法猜测其真正含义的成语和惯用语不同（比如“对牛弹琴”“雷声大雨点小”“拍马屁”“沉鱼落雁”“叶公好龙”，等等），谚语不仅仅可以通过字面推断出整体的意思，而且还朗朗上口、容易记忆。实际上，就算词源学家能够解释那几个成语和惯用语的来源，但对于一个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来讲，它们仍然会像本章开头所提到的那些复合词如“东西”“马虎”一样，显得难以理解，似乎就是随意东拼西凑了几个字。然而谚语就不一样了，它们非常容易就能让人们联想到相应的场景，进而轻轻松松就理解了其背后的含义，如“是金子总是要闪光的”“狗改不了吃屎”“滚石不生苔”，等等。也就是说，谚语所代表的类别和贴在这个类别之上的语言标签之间的联系要坚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