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说出你的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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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骨肉离别

相较于逆来顺受的太外公和优柔寡断的大爹,外公对他三哥的评价是“非常具有造反精神”。三爹当年读书的费用全是大爹资助的,但因为大爹给钱很不及时,三爹很是不满。在大爹落难后,三爹常常故意跟他针锋相对,大概是想要出了当年的怨气。但无论如何,三爹是家中唯一完成了大学学业的人。解放初期,家中四个在校生都因为成分不好而纷纷辍学在家务农,只有这位三爹没停学,坚持继续读书,而且积极鼓励外公他们复学。三爹原经父母包办结婚,先后有了两个小孩,后来长子感染脑膜炎早夭。毕业后,三爹参加了工作,并且不顾家中的反对,毅然决然地与包办婚姻的妻子离了婚。

在老家,我曾问起六爹对这位三爹的印象,他向我回忆起那年三爹由武汉回家,指着父亲说他是“反动富农”,为此他对三爹大动肝火,两兄弟从白天一直吵到晚上。

1952年,大爹被打成“反革命”,父亲被扣上“反动富农”的帽子,而那时正值三爹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为了免受牵连,他远赴广东,将年幼的儿子留给自己的老母亲照看,自己则与家中彻底断绝了任何联络。直到三十几年后,1984年,他才与家中恢复通信,外公在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后,只身一人前往广州,寻到信中的地址,见到了离家多年的哥哥。

关于三爹离家的原因,我多次向家里人询问,得到的解释无非是“断绝关系,划清界限”。为了探究清楚,我和妈妈带着外公,从湖北来到广州,见到了他的三哥。在外公上楼前,楼道中走出一位老人。他和外公迎面相遇,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困惑和陌生。直到外公惊诧一声,他们才认出彼此,两只手紧紧拉住。

见到多年未见的三哥,外公的情绪难以平静。在两人聊了半小时的家中近况后,我忍不住问三爹,当年为什么会离家那么多年,又是为什么完全与家中断绝联络?“革命界限、阶级界限划都划不清,躲都躲不及,我还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啊!”三爹的一句话让我措手不及。没有我想象中的遮掩和粉饰,而是理所当然地承认这在我看来似乎“不太光彩”的理由。

紧接着三爹又说道:“我们这样的家庭出身,(如果)你是领导你都会考虑的啊,你敢不敢把我们当工农干部来用?所以也不能怪领导,不能怪组织。杀亲之仇啊,在旧社会来讲,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你哥哥都判死刑缓期了,还能信你一心一意吗?虽然你觉悟高,认为他(大爹)是罪有应得,但是人家不相信,怎么讲你们也还是亲属,怎么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啊。”

在三爹的眼中,大爹深受国民党的蛊惑,战败后一心等蒋介石回来,等国民党回来,始终认为国民党有成功的一天。直到今天,三爹谈起自己的这位哥哥,依旧不赞同地摇头叹息。三爹说,在他参加干部学校的第一年,《毛泽东选集》刚开始出版,他特意寄了一本给家中的大爹,希望他能够进步。但是没有用,在他看来,大爹早已被“洗脑”了。

虽说离家多年,三爹近几年还会定期往家中寄钱给大爹,算是一份心意。三爹说:“现在对他(大爹)好,一个是他已经改造好了,做了个好好的老百姓;另一方面,我们兄弟一场,既然他这么困难,当然要好好关照。连社会上的鳏寡孤独我们都要关照,你自己的兄弟鳏寡孤独也应该照顾。”

“那你至今也没有回老家探望过,和大爹有关吗?”我问他。

“不是。划清界限是说从政治上划清界限,不是说这个哥哥我就不认了,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改造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再计较呢?没必要,没有必要。”他答。

聊起这些往事,三爹在我眼中仿佛仍然是当年那个斗志昂扬、信仰坚定的年轻人。哪怕几十年过去,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外公对于这位哥哥并没有任何怨怼或指责,在外公心里,他依旧念着当年三爹在家境艰难时自己都吃不饱,还要用仅有的一点工资资助他完成高中学业的恩情。而且,他与大学失之交臂更让他多了一份对三爹的愧疚。

当年那个被三爹留在老家的幼子,虽然后来也赴广州和父亲团聚过,但至今没有多少来往,关系很是冷淡。对于三爹当年的选择,我没有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在那个复杂动荡的社会环境中,时代对个人命运的裹挟有太多我无法去真正理解的无可奈何。

三爹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来招待外公,两兄弟都有高血压,平时不能喝太多酒,可这餐谁也没有在旁阻止,没有打断他们聊天的兴致,大概正如三爹喝醉后反复冲外公念叨的那样:“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最后一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