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科举与宋代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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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宋代经学影响古文的途径分析

经学是研究儒家经书的学问。西汉设立五经博士,使得《诗》、《书》、《礼》、《易》、《春秋》五部儒家典籍成为官方确认的经书。汉代以后,经书的范围逐渐扩大,经历了“七经”、“九经”、“十二经”的阶段,最终定格于“十三经”。

经学研究儒家经书,究竟研究什么呢?它主要是对儒家经书文本的内容进行诠释。由于经书文本形成年代较早,流传过程中其形态又都经历了诸多变化,导致后世对经书文本的理解出现困难和差异,因此需要加以诠释。诠释又不外乎两种倾向,一种以有助于理解经书文本的意义为旨归,偏重客观;另一种则以借助经书阐发自己的思想观念为务,较多地将自己的思想加进诠释之中,偏重主观。这两种倾向有时并不能截然分开,对诠释经书贡献的大小也不能一概而论,但它们都以经书文本内容为核心,对经文加以诠释(包括字词、名物等的训诂和义理的阐发),以及对经的注释,包括传、笺、注、疏等进行探讨和比较。

经学的最终旨归,是力求对经书的文本内容作出正确的解释。当然,这里所说的“正确”,与其实际达到的效果未必是一回事,但无论如何,寻求对经文的确解一直是经学的首要目标。即使带有强烈官方色彩的经学,或是带有学者个人强烈主观偏向的经学,在解释经书的时候,在其诠释体系内部,也必然遵循这一目标,尽力做到自圆其说。也正因为此,经学作为一种学术,在解释经文这一点上,不同时期或者不同学派之间,是可以相互比较的。

然而,经学又不仅仅是对经书的诠释。官方往往试图以经学统一人们的思想,学者们也借助经学表达自己的观念。撇开经学的官学或者私学性质不论,单就学理层面而言,经学至少还应该包含以下五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对于经书的性质、地位、效用等的认识;其二是关于如何阅读经书的观念;其三是对经书诠释方法的讨论;其四是经书诠释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倾向;其五是对经书与天地、社会、自我等关系的理解。这五个方面虽然围绕经书展开,但比经书文本的诠释本身更宏观,也更抽象。假如再考虑到经书文本的流传、各家注疏的刻印流布、经学学派的传承等历史因素,那么以儒家经书为核心所编织起来的这一个学术网络就相当强大,其对社会文化诸领域的影响力更不容小觑了。

经学影响宋代古文的途径又有哪些呢?这可以分几个方面来细论。

首先,经学为写作者提倡古文提供了理论资源。我们知道,中唐到北宋文章的书写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换,简而言之,一部分文类的书写方式,由骈体变为散体。而另一些文类则保持骈体不变。经过这次转换之后,某一文类究竟用骈体还是散体写,作者们基本上达成了共识,也就是说,大家会自觉地去运用骈体或散体写某一类文章,不会混淆。因为这样一个过程是一些作者刻意倡导,并且打着复兴“古文”的旗号进行的,古文作者们强调自己写的文章是追迹古代文章,又为古文赋予了明确的价值观,强调其中所蕴含的儒家之道,那么,他们必然尊崇作为儒家之道载体的经书,必然在理论上将经书奉为文章的楷模。然而,经书的崇高性和权威性并不是亘古不变,而是需要不断论证的,这就要用经学来论证和彰显。也就是说,在推尊儒家之道这一点上,经学和古文有着一致的目标,将儒家的地位抬升得越高,对于提倡古文就越有利,而经学恰恰可以提供丰厚的理论资源,提升儒家的地位,帮助古文扩展影响力,促进文章写作方式由骈体向散体的转换。经学能够为文章书写方式的转换赋予某种合法性,将这一转换更大程度地与对古道的追求联系起来,使其具有价值观上的意义。

其次,经学为古文立意的提升提供了新的动力。宋代经学的一大特征是“疑经”,在推尊儒家经书的同时,又怀疑一部分经书文本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同时怀疑前人传注的正确性,这一疑经之风虽然使一部分经书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但目的是为了摆脱前人的传注,而直接探求经书的“本义”,在这样的情形下,儒家经书的地位不是降低了,而是提高了,通过怀疑和重新诠释,经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宋代古文中包括不同文类,其文本欲阐扬儒家之道,必然要借重经学所揭示的经书义理。在奏章、序、记等各个文类中,通过诠释经书话语来确立文章意义的例子不胜枚举。五经的话语在古文中俯拾即是,它们经过作者的诠释,抽绎出高远的道理,成为一篇文章的主意所在。主意既立,文章的品格一下子提高了,所记载的寻常人、事、物变得富有深意,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联系起来,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而疑经之风所带来的怀疑的思维方式,也让古文的主意变得更为丰富,惯常的思路和视角被颠覆,新异的思维和事理被重视和运用,宋代古文因之而呈现更为多元的面貌。

最后,经学催生了几类直接与与之相关的文类。这些文类虽属于“次文类”(sub-genre),即一个传统的大文类底下的小类,但都与经学密不可分,没有经学,也就没有这些次文类。比如经论、经义,隶属于论说文,但都和经学直接相关,可以说是代表了区别于传注的另一种经书诠释方式。又如经书和经解的序跋,是序跋类文章中的一个小类,但所写的对象是经书和经解,具有相对独特的形态和意义。经论比较宏观,有构成一个系列的五经论、六经论,也有单独就某部经书而写的,写作视角多样,体现了宋人对经书的总体看法。经论的繁荣是宋人对经学的一大贡献。经义产生于熙宁科举改革,是一种科举文体,专门要求考生阐发经书中某一句或者两句话的意义。与经论不同,经义的书写如其他科举文体一样,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它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当然也形成了某些固定的模式。经书和经解的序跋,内容更为复杂,但主要围绕经书和经解中的学术思想以及经书、经解本身的流传和形态,又保留了序跋类文体的写作传统所带来的一些特征。当然,如果以古文、时文两相对立的角度而论,经义也可以说是一种时文,而非古文。但这种时文和科举中的策、论等一样,都是从古文内部生长出来的,以单行散句为主,而不是骈俪之体。经义和经学、科举两者都有关系。

当然,经学对宋代古文的影响途径远远不止以上提到的三个方面,正如经学本身所具有的复杂性那样,这种影响也包含相当复杂的情形,这里只是举其大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