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沉沦文章何须论
自唐宋古文运动以来,似乎不论是明代的前后七子,还是清代的桐城派,基本上都遵循了复古的传统。当然这个复古不仅仅是文体,更重要的应该还是古仁人之心。之所以一再要复古,恰好说明了人心不古,江河日下,这同样也是一种社会精神和文化人格的悲剧。以文章而论,桐城末造自吴汝纶之后,再无起色,熊其英虽有意追步桐城,但文章也和世风一样,再也无法振起。从他所写的这篇传记,似乎也透露出这么一些意思。
这是熊其英为章大所立传记。章大是一个以剃发谋生的下层平民,世人不知其名,但据排行呼为章大,而熊其英作为封建文人,却能不计地位差殊,为之作传,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传统观念的冲破,尤其是在近代这一中国历史的特定时期,更可说是具有一种进步的民主性因素,这恐怕是此传的最富光彩之处。而且从作者之意来看,为章大作传,又“岂第欲为大留其名邪”,不仅仅是为了要给章大留名传世,还具有更深的寄意,这也正是作者的现实精神所在,亦即传首所感叹的:“伦纪之间,岂非士大夫责哉”,然“士大夫不完其性”,实是针对世事有感而发的。
一般传记,尤重两点:一为传主事迹,一为传者观念。所以读《章大传》亦需由此两个角度来观察。从前者言,章大事迹,作为当时社会中一般现象而言,充其量只是平民生活中的一支小插曲而已。但作者意在弘扬伦纪观念,所以能够从中引出对于现实的警戒。所言章大故事有三:其一为因姊出妻。姊嫁匪人,被遣归,又与其妻不和。作者未详其因,所以不断是非缘由,而章大的做法是休妻,他的思想依据是:“姊吾同胞,妻何为者?弟今有子矣,吾何妻为?”这段话很重要,可由中窥见章大的行为准则。之所以休妻,是因为妻与姊毕竟不同,姊为一母同胞,而妻不过外人,娶以生子,今已有子,妻亦无需了,这是章大的思想逻辑。从中既可看见章大在封建伦理规范之中,所形成的固有的思想行为模式,同时也进一步透视出了封建社会家庭关系的虚伪。其姊被遣归,因而又致使章大遣其妻,就妻与姊来讲,二人命运相同,似乎都是一种牺牲品,而章大把妻作为一种生育工具看待,也正是反映了妇女在家庭生活中低下的地位,即便如章大这样谦恭宽仁之辈也不例外。其实,章大之所为,虽然是为封建伦理制度所肯定的,但就其实质来讲,毕竟也不排除某种矫情自饰的成分。况且,如果从严格的儒学观念上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么,亲吾亲自然要以及人之亲了,待姊如此,也将及于妻。以此相推,章大之作为一方面固然有直行其志可嘉之处,另一方面则可说是在封建伦理制度之中的一种思想和行为的扭曲。章大的第二个故事是讲与其弟之关系。兄弟二人因以剃发为业,所得钱各人自有,但一应家用,却全由章大承担,并且其弟吸食鸦片,钱常不够,章大私下每每接济,以致弟病,谎称医言,章大仍笃信其弟,至诚待之。兄弟相处,衣食之用,章大但取旧衣恶食。每遇人间,又为弟隐。以至其弟终为所感,天性萌发,同样爱戴其兄。这个故事很能体现封建伦理规范,它不但表现了章大之至仁至爱之心,而且还表现了这种心性所达到的教化作用。《左传隐公元年》记颍考叔爱其母施及庄公,引《诗·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言孝心及人,终以感人,这似乎是一种传统褒扬的观念,章大以仁爱之心待其弟,其弟顽劣而终为所化,这似乎是对章大心性的最好注释。第三个故事是章大闻同村秀才有违母言者,于是便不屑为伍,避之若仇,以此表明章大之重伦纪。
通过这三个故事,我们可以比较全面地认识到章大其人,一方面,他是一个忠厚仁爱之人:严格恪守伦纪道德,在当时社会中具有一种典范意义;另一方面,在他的行为之中并不排除矫情自饰的成分,而这又正是封建道德在长期统治之中对人性人情的一种扭曲。所以在肯定了章大伦纪道德,又反过来为其所肯定的同时,又有一种对人情性的否定。
从作者熊其英的观念来讲,作为一个旧时代的文人,尽管为章大作传具有一种进步的民主因素,但是由于长期封建传统的濡染,在他的意识深处,肯定与否定的标准依然无法摆脱封建观念的束缚。所以尽管章大不失为一个仁爱宽厚的人,但他所选择的几个细节,却恰恰是最能表现所谓其伦纪风范的观念。这主要是关系到他作《章大传》的立意。传首谓:“伦纪之间,岂非士大夫责哉!”这是作者深切感受到现实,感受到世风日下之时的深沉伤叹。士大夫本应遵奉伦纪纲常,成为世人表率,但因为当时“士大夫不完其性”,而倒是向为士大夫所鄙夷的“农工妇女微贱不识字之人”往往恪守伦纪,所以熊其英为章大作传乃是欲以通过一般平民与士大夫的对比,形成一种对社会世俗的教化作用。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作者选择了一个章大闻“里中有诸生某者,事母有违言”之事后,脱声大呼:“我不意秀才乃如是。”并且言语之时痛恨无比,此后便不与其人语。这实是一个精心的对比,一方面突出了章大在伦纪方面的风范高节;更重要的则是揭示了作为读圣贤书明人子礼的秀才丧失人伦的丑恶本性。并且章大之行为能感化不识字且顽劣不堪的兄弟章二,却不能感化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秀才,这不能不说是整个封建社会及其伦纪纲常终将灭亡的悲剧。因而其间寄意自然是深刻的。
传末“赞曰”,可以说是作者思想的直接显示。章大虽然不过一剃发工人,但是比之于识书达理的士大夫文人来讲,他虽无名,却具有一种真正的遵奉伦纪的行为。因而,尽管他只是一个役于人者,但并无愧于那些专以役人之辈。故作者感慨天下之事淆于名实者太多,而往往有名无实。最后一句“岂第欲为大留其名邪”,暗讽士大夫败坏伦纪,言在意外,颇为真切。
附:熊其英《章大传》
熊其英曰:呜呼!伦纪之间,岂非士大夫责哉!自士大夫不完其性,而独行乃往往见诸农工妇女微贱不识字之人。薛君春畲尝为余言章大。如章大者,不亦伟哉,不亦巍哉!
章大,昆山之扬湘泾人。兄弟二人同业剃发,大无名,人以序呼之曰章大章二云。大有姊嫁匪人,归依大,与大妻不睦。大曰:“姊吾同胞,妻何为者?弟今有子矣,吾何妻为?”遂出之,终身不复娶。章二不检于行,鸦片,剃发所得泉,兄弟分贮竹筒中,米盐家用,大独任之。二自私其简,犹时时苦不足。大窥得其意,辄以入己筒钱误入弟简以足之。二病咯血,大出钱令就医。二糜其钱,归诡述医言,谓病无庸药,但多吃肉可愈。大于是烹肉供弟。大与弟章二处,衣食率自取旧恶者,人问之:“汝弟吸鸦片乎?”必曰无之。“女家衣食,女一人谋乎?”必曰无之。大之爱弟妹,出于天性,久之章二亦爱大甚,大出之或晚,章二与二子候伺之,常相望于道。而是时里中有诸生某者,事母有违言,大语人曰:“我不意秀才乃如是。”言之眦欲裂,呼之剃发,独望望避之,不某应云。大卒咸丰六七年间,年四十余。
赞曰:章大一镊工耳,余遇之,亦将以工役之。乃其内行若此,役人役于人,名实之间可不辨哉!春畲述大事甚核,余据来稿润色为此传,岂第欲为大留其名邪!
2017-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