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契阔:陈桥驿先生学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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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注图》后记

我的《水经注校释》于1999年在杭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种以殿本为底本而与其他33种不同版本作了校勘的本子,是郦学史上参校版本最多的本子。此书的校勘工作其实在20世纪90年代前期已经完成,由于手头任务不少,而此稿我认为还需要再作几次校对,所以一直搁在柜里,没有想到出版的事。学校校长沈善洪教授平素过从甚密,常到舍下聊聊,他显然知道我手上有《水经注》书稿,作为一校领导,亟望我的书稿能在自己学校的出版社出版。我向他透露了确有书稿的事实,但古籍校勘非同一般,不允许有一字一词的差错,虽然书稿是我自己亲手誊录,由于缺乏校对时间,所以还不到出版的时候。他深知我工作忙碌,认为校对的事可以由出版社组织内力和延聘外力认真从事,直到我最后认可而付诸出版,诚恳地敦促我交出书稿。接着,出版社总编朱宏达教授登门取走书稿,并且由社内外几位擅长古籍校对的名手进行了多次细校,花了近两年时间而最后出版。

我出版的《水经注》论文集和点校的版本已逾20种,但唯独对《水经注校释》在此旧事重提,这是因为我的所有郦学著述,卷首都有一篇我自撰的序言,只有《水经注校释》没有我为它专作的序言。而现在整理汪士铎《水经注图》,卷首也没有我为这部郦图所作的序言,真是一种巧合。《校释》之所以没有专序,原因之一是书稿尚未考虑出版,而是在校长的敦促之下由出版社取走的,当时并未写有序言。校毕出版之前,出版社曾向我索序,我也曾经作过揣摩。但是后来想到,我从事郦学研究已逾半个世纪,要为此书作序,势必要追述一番我的治郦经历,而这种过程,在以前发表和出版的著述中多已论及。为此而写一篇长序,实在浪费篇幅而无必要,所以最后决定以我在《中华文史论丛》(1994年第53辑)发表的《民国以来研究水经注之总成绩》一文代序。原因是,《校释》虽然花了我郦学研究中的大量精力和时间,但其实也只是民国以来学者们辛勤耕耘中的一棵小草。让读者了解近百年郦学研究的进程和成绩,不仅有裨于对郦学研究的通盘认识,而这个前提也有利于读者阅读和使用《校释》。所以在付排以前,我仅写了一篇置于卷末的跋尾,大致叙述了我校勘此书的经过。

现在,对于《水经注图》,我也在这方面作了考虑。经过这半年多时间中我对此图的仔细阅读,并与图幅所及的《水经注》卷篇逐一核对,让我对此图有了全盘的了解,从而对作者的郦学造诣和此图的价值有了与以往很不相同的认识。此图作者汪士铎曾经列入拙作《历代郦学家治郦传略》(《郦学新论——水经注研究之三》),前面已经抄录了《传略》全文。现在,我认为王先谦“精思密致,经纬厘然”的褒语绝不过分,而“然亦颇有讹误,惜其不参绘今地,未为尽善”的话,实在很有斟酌余地。而杨守敬、郑德坤诸家的评论,实在是因为他们没有细读此图所致。所以我认为要对此图做出正确评价,除了全面细读以外,—个重要的先决条件,是在阅读或利用之时,必须与郦注紧密参照。但对于当前的读者来说,除了少数富于郦学素养的学者以外,一般读者对《水经注》其书恐怕还缺乏较深的理解。这样,假使我在卷首作序,势必要对郦注和郦学作一番介绍,而其实,我在以往发表的文章中,就作过这方面的尝试。所以决定不为汪图作序,而在过去的论文中选出一篇作为代序,如同当年的《水经注校释》一样。我对好几篇有关这方面的文章作了比较和考虑,最后才决定以《郦学概论》一文代序。

至于为什么用此文代序,在此细述缘由也嫌冗繁,不妨抄录拙著《郦学新论——水经注研究之三》一书序言中的一段说明:


这次收入《三集》的第一篇论文《郦学概论》,原是我国著名刊物《文史哲》的约稿,我因为该刊是一种综合性的学术刊物,读者面甚广,所以不宜写郦学研究中的一个小题目,考虑之下,就写了这篇或许能适应较多读者的《郦学概论》。却想不到此文发表后不久,就有一位署名为加士的先生,在1987年12月23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上以《郦道元水经注的研究》为题,撰文评介。全文第一句说:“陈桥驿最近在《文史哲》(1987·5)杂志上撰文《郦学概论》,对历代《水经注》的研究作了一个回顾和总结。”尽管加士先生的全文是把拙作内容作了一个摘要的介绍,但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实在不敢接受的。“回顾”或许可以说,但“总结”则是断乎担当不起的。今年,我又收到《文史哲》主编丁冠之先生4月21日的信,信上说:“杨向奎先生有几次提到您在《文史哲》上发表的文章,有一次信中说,像陈先生那样的文章,没有多年的积累是写不出来的,《文史哲》几年有一篇这样的文章就不错了。”


杨先生的推重,当然是前辈学者对后辈的奖掖,不过从我自己在这方面所写的文章中,也确实只有这一篇或能“适应较多读者”,所以我才决定以此文作为卷首的代序。希望这篇代序能让一般读者在阅读或利用汪图时获得一点方便。

我在拙作《水经注校释》卷末的跋尾中曾经指出:“《水经注》一书涉及的方面甚广,时至今日,此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学术界的常用工具书。我们日常阅读学者们的专著和论文,包括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文学等等,都会发现其中引及《水经注》的文字。”在这样的情况下,汪士铎《水经注图》的整理出版,当然可以与《水经注》相得益彰。既然郦注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常用参考书,则经过我整理解说的汪图,也将和郦注一样,具有广泛的参考价值,所以此图的出版,值得引起学术界特别是郦学界的重视。

对于历来郦学家在《水经注》研究中的绘图业绩,我在《民国以来研究水经注之总成绩》一文中也略有提及:


在《水经注》与地理学的关系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是地图。郦道元在卷首序言中说道:“今寻图访赜者,极聆州域之说。”又说:“川渠隐显,书图自负。”说明郦氏在注文撰述时是有地图作为依据的。这就是杨守敬在《水经注图·自序》中所说的:“郦氏据图以为书。”历代学者绘制《水经注图》的甚多,从南宋程大昌《禹贡山川地理图》起,清黄仪、董祐诚,汪士铎等,都曾尝试《水经注图》的编绘。但这些地图,或存或佚,其绘制方法,都是旧式的示意图,没有计量价值。民国以前的所有《水经注图》中,当然以杨守敬、熊会贞绘制的为最佳。不过此图以胡林翼于同治二年在湖北刊印的《大清一统舆图》为底,有经线而无纬线,仍以老法把图面分成方块,每方五十里至八十里,计量的准确性不大,按今天的要求仍有很大差距。

民国以后继续绘制《水经注图》的是郑德坤,他的编绘经过,见其1984年所撰的《重编水经注总图跋》一文中:“图稿完成于一九三三年夏,当时因篇幅宏巨,制版印刷繁复,又逢日军紧逼平津,余亦应聘回厦门大学执教,该图由哈燕社(按即哈佛燕京学社)保存。不意抗战军兴,举国动荡,绵延十余载,其后哈燕社撤销解散,图稿已不知下落。幸当时绘图员张颐年君因余将离京,特复制总图一纸以赠,藉为合作纪念。”

郑氏上文所说的这幅总图,几经周折,现在已摺附于吴天任《郦学研究史》卷末,名为《郑德坤重编水经注图(总图部分)》。其图系以民国时代的全国地图作底,绘上《水经注》记载的河流,经文与注文记载牴牾的,则经、注所记俱绘,如“经潜水”、“注潜水”、“经淹水”、“注淹水”等,正图以外,并有附图《西域图》、《禹贡图》、《越南图》三幅。郑氏此图由于用具备经纬网格的新式地图作底,在计量价值上当然超过杨、熊旧图,可惜除总图幸存外,其余均已亡佚,这当然是郦学研究中的一种损失。


我抄录上述这几段,主要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水经注图》,从南宋程大昌起直到民国郑德坤,前后一共有六种,这六种郦图的七位作者,拙撰《传略》中均有介绍并及其图,其中除郑图属于现代计量地图,杨、熊图也有一定计量意义外,其余各图包括汪图在内,不论存佚,都是旧式的示意图,由于新式的绘图方法,在康、乾二朝已经引进,所以汪氏自己也知道其图的不足。他在《原武以上今河图一》中作了一条旁注:“凡图,须计里画方,方为致确,然以之为书,则东西可展而南北不能容,若缩本过狭,则注不能尽载,今略举一隅,以见梗概。”他所说的“计里画方,方为致确”,其实也是当时的见解,比他后成的杨、熊《水经注图》就采用这种绘制方法,但如我所说:“按今天的要求,仍有很大差距。”所以对于一种古籍,特别是古地图,我们的态度,首先是以存为贵,至于如何利用,如何研究,这是我们后辈学者的事。上述六种郦图中,黄仪、董祐诚二图早已亡佚,程大昌图幸因《永乐大典》的抄存而基本完整,但现存二十八幅中,完全按《水经注》绘制的仅有三幅。郑德坤图属于新式地图,可惜除了一幅总图以外(此总图后来也收入拙撰《水经注全译》下册底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其余全部亡佚。所以郦图至今幸存者,唯汪图及杨、熊图二种。后者在若干方面确胜汪图,但流传之本,远较汪图为多,如我在《传略》杨守敬条下所说:“此图今国内藏本已稀,但台湾省及日本,均有复制本流行。”所以历代《水经注图》中,汪图实在是濒于亡佚的稀本,此图的整理出版,不仅是为了学术界披览利用,同时也是对古籍的一种抢救。

前面已经提及,过去若干郦学家对此图的议论,尚有值得斟酌之处。其中郑德坤在其《水经注版本考》(此文附于《水经注引书考》,台湾艺文出版社1974年版)中所说“原为《汉志》而作”的话,实抄自此图胡林翼序(见《水经注图及附录共二卷·解说》),胡氏官场忙人,仅见图幅旁注多列班《志》郡县,并不细察图中河川,因而讹出此语,郑氏则属于以讹传讹。此图旁注引《汉书·地理志》确实甚多,例如《古大河清河入海图七》:“班《志》:随县,故虢国,有焦城,故焦国。北虢在大阳,东虢在荥阳,西虢在雍州。”同图:“班《志》:大阳,吴山在西,上有吴城。应劭日:在大河之阳。”如此等等,不胜枚举。有的图上,因为涉及郡县较多,因而大段引及班《志》,如《巨洋淄汶潍胶图二》引班《志》及于七郡国、十四县,达二百八十余字。《汶泗沂洙沭五水图一》引班《志》及于三郡国、十六县,达三百余字。汪氏常在图幅空处见缝插针地引及班《志》(也有少数引《资治通鉴》和《元和郡县图志》等的)。骤读令人费解,但若以图中河川与所引班《志》相核对,就可顿时了解,旁注所引,主要是为图内的注记符号定位。因为图中的河川湖泽,大多是《水经》时代的状况,从《水经》到《水经注》的不到三百年之中,有些河川就已有变迁。河流与行政区划代有变异,而《汉书·地理志》郡县却千古不移,汪氏以班《志》作旁注,从图集内《汉东莱胶东二郡国图》和《两汉郡国图》中,可以揣摩其用意。读者按当清代的府县位置对照班《志》,从而辨清郦注河川的地理位置。用一句现代的话说,即是为了让他编绘的地图能够“古为今用”。

不过,汪氏旁注引《汉书·地理志》,在文字上并不十分严格。例如《汉志》所列每一郡(国),除了起首书明此郡(国)的户口数与县数以外,以后就直书如东平陵、邹平、台、梁邹(均济南郡属县)等等,不加“县”字。但汪图旁注所引,有时不加“县”字,如贝丘、平原、高唐等等,有时则加“县”字,如濩泽县、弘农县、北屈县等等。特别是单字县,如灵、鬲、邺、廉等等,旁注均加“县”字。从整理和校勘古籍的要求来说,旁注所引,或许可称其不够严格。但我认为对此不宜求全责备,尽管旁注抄录《汉志》确实存在一定的随意性,而其宗旨重在图的实用,以《汉志》郡县为郦注河川定位,这是一种经过他深思熟虑而确实有效的方法。所以我在解说中,都注明旁注所引《汉志》郡(国)县在当今的省(区)、县(市)位置所在,这其实就是秉承他的旁注原意。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水经注》是一种版本甚多的古籍。胡适在北京大学五十周年校庆时(1948年12月),曾以校长和郦学家的身份,举行过一次《水经注》版本展览,展出的版本达41种之多。而我的《水经注校释》,参校版本达33种,其中有好几种是胡适展览中所未见的。我已经出版的《水经注》校本共有4种,除了与段熙仲先生合作的《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外,其余3种都是武英殿聚珍本(通称殿本)。因为我在拙作《论水经注的版本》(原载《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3辑,收入拙著《水经注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一文中曾经指出:“殿本的丰硕成果,别本就无法与之颉颃… …殿本以后的不少版本,从疏证上当然比殿本更为详尽,但在校勘的成就方面,基本上都还是殿本的水平。”汪氏作此图,从其湿余水作余水,沮水作水以及补今本所缺各水如《滹沱水》、《泾水》、《(北)洛水》、《滁水》等篇来看,赵一清《水经注释》或许是他参照较多的本子。但从其济水作泲水,在《东汉大河漯沁入海图五》注记中有“水”,而旁注“疑当作”等来看,说明他还参照了现在已经不见的别本。在我的解说中,地名均从殿本,凡殿本与汪图地名有差异之处,多在地名下括注“汪图作某”;但有时也从汪图,而括注“殿本作某”。这样做,除了殿本在校勘上的优越性以外,主要还是因为眼下通行的本子,大多数都是殿本。所以仍然是为了读者阅读和利用此图的方便。

由于从事历史地理工作多年,还为研究生开设了《历史地图学》课程,我对历史地图一直很有感情。对于郦图,我曾撰写过《编绘出版水经注图刍议》(原载《地图》1986年第2期,收入拙著《水经注研究二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的文章,当然更所关注。如今以垂老之年整理这样一部濒于亡佚的《水经注图》,实在不胜欣慰。在工作过程中,虽然通过相当仔细地“图”、“注”对照,对此图逐幅(或合幅)作了解说,但是由于《水经注》是一部大书,而此图中的不少图幅,是综合若干卷篇的《注》文绘成,我的解说有顾此失彼或其他疏漏不当之处,还请学术界批评指正。

2002年11月于浙江大学


原载(北魏)郦道元著、(清)汪士铎图、陈桥驿校释:《水经注图·文本》,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153—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