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耶律阿保机
朱友谦望着绛州城下盛列的铁甲军,怒不可遏,也焦急万分。
他本来是河中将领王珙的部下,王珙与王珂争位落败后,几近疯魔,暴虐杀人成性,连其妻儿也惨遭毒手,朱友谦联合诸将起兵杀了王珙,投奔朱晃成为陕州刺史,又因小心谨慎得到朱晃另眼相看,收为义儿,排行第六。
他没敢指望跟朱友文、朱友珪、朱友贞这几兄弟比,三年来,仗着为人勤谨、左右逢源、能征善战,朱友谦好不容易才在汴州站稳了脚跟,可没想到第一次请缨迎敌,便陷入了重围。
康君立写来的密信上,不是分明说了,河东鸦儿军主力要从晋州那里突袭吗?葛从周不是也探明敌情,带了二十万大军前去迎战了吗?那这城下的十余万兵马从何而来?
天色初明,太白金星像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亮灼灼地照耀着九月大片空荡荡的麦田。
黑衣鸦儿军呈方阵排开,李克用骑一匹细脖黄骠马,马脖下护着银黑色的细鳞锁子甲,他身着大鱼鳞黑甲,身后两面皂色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黯红色的绒字,一面上书“晋王”,另一面上书“忠正平难功臣”。
李存勖勒马立于父王马侧,身后是太保们一字排开的坐骑,却听不见一声粗重的呼吸。
为了精心布置的这个时刻,李存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直到前夜听到斥侯回报,说葛从周已率领二十万大军悄悄集结晋州,他才奉着李克用王驾,与太保们连夜赶到绛州城下。
那夜在小书房中,他当着康君立的面,故意献策要从晋州发兵。
晋州位处晋阳之东,与汴州相距千里,而绛州距汴州五百里,河东兵少,贵在神速,他怎么可能远兜远转,在晋州出兵?想不到康君立这个叛贼邀功心切,竟然信以为真,向梁王朱晃指天誓日地献出了这份军中机密。
杀李存信之时,李存勖已经知道了李存信与康君立同谋,二人早有献潞州、投梁叛晋之意,却故意留了康君立一命,还与他称兄道弟、十分亲热,就是为了立下今日这调虎离山的奇功。
以河东的十几万兵马讨伐朱贼,难于上青天,想要获胜,只能诈取。
日上三竿,李克用见朱友谦仍闭门拒战,果断下令:“攻城!”
刹那间黄尘飞扬,李存勖一马当先,冲在步兵队的最前面。
云梯架起,还没有落到城头上放稳,李存勖已一跃而起,口衔长刀,手足并用,瞬间已立于梯顶。
绛州守兵的羽箭如雨飞至,礌石、火把在李存勖周围掠过,面对这些杂乱无章的武器,立足不稳的李存勖忽然有点恐惧。
他是大将之才,但这样身入乱箭丛中,危险无处不在。
虽然无法回头,李存勖也知道,身后,李克用那仅剩的独眼在炯炯注视着他,此刻,在父王的眼中,他的勇气,比生命更重要。
李存勖还来不及害怕,梯子已落于雉堞间,守兵们立刻围来,无数长槊大刀一拥而上。李存勖暴喝一声,长身而起,左手按墙,右手长刀已凶狠地劈向一个守兵的面门,守兵表情错愕的面孔整齐地分为两半,而李存勖的足尖点着守兵的肩膀,又迅速落地。
落地后,他的犹豫已化为刀尖上的凌厉,在一个接一个的劈杀砍伐中,杀戳的快感令他震颤。虽然在晋王深宫长大,虽然长年沉浸于诗词与音乐,这一刻,李存勖终于发现,他仍是个地道的沙陀人,天生流着好战的血。
旁边的守兵全都涌了过来,接连登城的河东兵并不多,隔着十几个守兵,李存勖看见一个中等身材、双臂短而粗壮的将领持刀而立。
他早听说过朱友谦双臂较常人短,面貌白皙,本是截路响马出身,没想到朱晃这义子胆气不小,竟敢亲自持刃上城头督战。
李存勖身后登城的河东兵,已全被守兵刺倒在地,见李存勖向朱友谦走去,几十把长矛立刻攒刺向李存勖。
“慢!”朱友谦喝道,面前这少年,虽然身材健硕,可容貌还带着几分稚气,他有些好奇,就是这少年去年在晋阳城下重伤了勇冠三军的大哥朱友裕?“你就是河东李亚子?不想你如此年少,还是个孩子。”
“你就是陕州朱友谦?”李存勖并不客气,“想不到你如此没骨气,一个河中大将,却为了富贵,认贼作父,卖地求荣!”
朱友谦冷笑一声道:“河中王家,向来暴虐残忍,依仗着你们河东的兵力支持,在河中横征暴敛、滥杀成性,连路过的大唐宰相、朝廷命官都敢随意杀害,我们陕州军担心性命不保,这才杀了王珙求降,保境安民!李亚子,你孤身在此,我与你一对一比刀,别说我以多欺少!”
李存勖望了望手中砍钝了的刀锋,丢下腰刀,索性拔出了腰间的短剑,突听跟在他身后交叉掩护的大太保李存颢在城墙下大吼一声道:“亚子,接着!”
一把腰刀凌空飞来,李存勖长身而起,接刀在手,往朱友谦肩头便砍,朱友谦冷笑一声,举刀架开。
二人在一片长戟之间战成一团,城下的河东兵一时忘了攻城,竟呆看起来。李存勖的刀法曾得河东左右军大将多人指点,叔父李克宁更是倾囊以授,而朱友谦由一名小小军校,百战得到功名,自也非同寻常。
李存勖越战越勇,刀花起处,突然虚招斜指,趁朱友谦分神,已经将刀架在了朱友谦的颈间,喝道:“朱友谦,要想活命,就赶紧命人打开你的绛州城门!”
朱友谦大笑一声,猛地将刀从胸前往身后插去,竟是欲与李存勖同归于尽的打法,幸好李存颢此时登梯冲上城头,飞起一脚将腰刀踢开。
城下,李嗣源、李存璋与李克宁等人已用攻城车撞开城门,南门、西门均有河东兵架云梯登顶,援兵不绝。绛州本是小城,不堪重兵围攻。朱友谦眼睁睁见绛州沦陷,大吼一声,往城墙下便要跳。
李存勖爱惜他武力胆识,一把拽住朱友谦,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六王子何必如此!”
朱友谦恨道:“李亚子,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可你这次取绛州,分明是以诡术骗走了葛从周的大军,才让我上当,我不服!”
李存勖朗笑道:“孙子说过:兵者,诡道也。倘若不是你们收买了我河东军的叛徒,又怎么会上当受骗?来人,将康君立押上来!”
康君立战袍被扯、盔甲被卸,乱纷纷的白发披于肩头,闭目一言不发。
李克用带着众太保步上城头,望着这个自幼相交的好友,又悲又怒地道:“君立,你我父子一场,不想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与孤总角相识、肝胆相照,孤收你为义子,提拔你为昭义节度使,官高爵显,位尊权重,可你居然暗中通敌,向朱贼出卖河东!君立,你年近六旬,为何要毁一世英名,屈膝投贼?这些天,孤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明白!”
康君立慢慢睁开眼睛,望着面前那张同样苍老的面容,望着那只愤怒的独眼。康君立出身边关豪强世家,胆气过人,也因此与驻马云州的李克用意气相投,十几岁时就成为好友,讨黄巢、克长安、击李茂贞,都曾立下战功。
此刻,康君立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哀伤:“父王,长安都没了,晋阳城还能守得住吗?儿臣屡次三番劝父王不要对大唐死心塌地,要审时度势、归附梁王,可父王却偏偏要抱节守义,愚忠于大唐。以河东兵马来南伐中原,这分明是飞蛾扑火!儿臣年迈,死于疆场也是本分,可儿臣的妻儿老小性命,河东人马多少年的苦心经营,也会因父王的这着错棋而化为烟云……儿臣临死,仍期盼父王能迷途知返,顺天命、降梁王、建新朝,既不失王侯之位,又不会让我们的鸦儿军白白去送死!”
李克用痛心万分,叹道:“君立,你糊涂!朱贼诡诈好杀,不仁不义,虽然一时称雄,却不得民心。这种人,怎配给大唐百姓当皇帝?我李克用就是死,也不会对他称臣!来人,康君立投敌叛变,死不知悔,赐他毒酒自尽!”
康君立更不答话,用力挣开身边军卒的手,走到李克用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道:“儿臣不后悔!与其让天下成为战国,不如一统于梁王。儿臣出身边将,父祖几代为大唐厮杀,家中男儿没一个人能够善终,儿臣也希望天下太平!父王,大势如此,天意如此,望父王三思!”
李克用疲惫地挥了挥手,军卒们将康君立拖下了城墙。
刚刚出兵,已损宿将,虽然早已知道康君立叛变通敌,李克用还是觉得心中抑郁。连身边相伴几十年的好友、义儿也认为天下大势已定,大唐再无匡复之机……自己非要如此义无反顾吗?
他眺望着绛州城下黑压压的兵马,当年自代北入雁门关时,他只有一万七千余骑兵,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二十万雄兵、河东之地,究竟值不值得为了这几近烟消云散的大唐去拼个你死我活?
李存颢的预料并不准,这个初冬,契丹人第一次大败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十万骑兵横扫幽州城外,还活捉了刘仁恭的义子、大将赵霸,洗雪了多年不敌幽州兵的前耻。
登上云州城头,张承业望着城下如林的旗纛,故作镇定地笑道:“恭喜耶律夷离堇(夷离堇,为契丹部落军事首领)立下奇功,击败幽州人马,大胜而归。不知夷离堇路过云州,有何公干?”
骑兵阵中,鼓声响亮,一个浑身皮甲、头戴貂帽的大汉急驰而出。
这人身材格外高大,比常人高出一头,年纪三旬开外,双目炯炯发亮,显出几分契丹武士罕见的睿智深沉。张承业认得,这就是新任大迭烈府夷离堇的耶律阿保机。
契丹本是鲜卑宇文部之后,也有人称为匈奴余种。
跟沙陀人一样,几百年来,由于人数少、地盘小,只能事大生存,契丹先后向大唐、突厥、回鹘都称过臣。
契丹首领投唐后,曾被太宗皇帝封为松漠都督,统领契丹八部,赐国姓李,并赐旗鼓一部,至今仍在可汗王帐之中。
契丹人反复无常,在大唐与突厥之间摇摆不定。这些年大唐多乱,契丹反而趁势而起。如今的契丹可汗,是皇族遥辇部的钦德,号为“痕德堇可汗”,他倚为左右手的,就是城下这个身高九尺、能开三百斤硬弓的耶律阿保机。
在耶律阿保机升任部落夷离堇之前,痕德堇可汗多次败给刘仁恭,十年不敢靠近幽州。
耶律阿保机带兵以来,已经征服了周围的大奚国(与契丹族共建辽朝的北方部落,与契丹同样源于鲜卑宇文部,后王族并入述律部,即辽朝后族萧氏)与室韦(蒙古祖先),前年带四十万大军扫荡代北草原,连下九郡,逼近河东地界。
虽然耶律阿保机所夺多属荒城,但张承业仍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夷离堇不是个只会打仗的契丹武夫,胸中颇有韬略。
“张大人!我们迭剌部刚刚打败了幽州刘仁恭,人马疲惫,想借张大人的云州歇马,不知大人能否为我们契丹骑兵打开城门?”耶律阿保机朗声笑道。
耶律阿保机是契丹八族公认的好汉,族人都呼他为“阿主沙里”,即郎君大人。他不仅人材出众、弓马娴熟,还精通汉文,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读过一些史书,痕德堇可汗已当众宣布,将来身后会立耶律阿保机为契丹部落的新可汗。
张承业不禁心惊,这蛮子好生无礼,仗着刚刚平过黑车子室韦、伏击了数万幽州骑兵的余勇,竟公然向晋王李克用挑战。
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李克用与李存勖带倾国之兵南下,晋阳城空虚?
张承业不动声色地笑道:“听说夷离堇此番带兵十五万,挥汗如雨,吐气成云。云州城小,不堪歇马,请夷离堇退兵至长城得胜口关一带,老夫愿携牛酒,前往契丹大营劳军!”
耶律阿保机盘马在云州城下,扬鞭指着张承业道:“张大人,我们刚刚在幽州城外血战数日,军中伤亡无数,人马乏粮。大人若愿借云州给我们迭剌部歇马,末将不胜感激;如若不愿,末将也只能得罪了!”
他一挥手,军中又是一阵鼓响,数千步卒推攻城车出列,竟有强取之意。
张承业怒道:“夷离堇如此无礼,不怕晋王兴师问罪吗?”
耶律阿保机冷笑道:“晋王殿下最无信用,去年约我出兵讨伐刘仁恭,说只要我打败刘仁恭,便送给我五千匹战马、两万两黄金。如今我们迭剌部为了攻打幽州死伤累累,你们河东却不发一兵一卒,亦无人前来兑现承诺。这口气不出,我对不起迭剌部的死伤兄弟!”
张承业想起来,去年刘仁恭与朱晃秘密交往通信,常派兵骚扰云州一带,他的确派人去契丹游说耶律阿保机出兵,当时只是希望耶律阿保机能在幽州游击、牵掣刘仁恭,没想到契丹军力竟然一年比一年雄厚,骑兵一年比一年善战,前几天在幽州城外的平原地带设下埋伏,大破刘仁恭几万人马,又灭了漠南的黑车子室韦,兵锋直指云州城。
虽然耶律阿保机并不知道晋军南伐的消息,可他的举动与言语,却流露着不言而喻的野心。他带着大军前来云州讨赏,既是宣示兵威,也是试探边情。
这些年来,中原藩镇打来打去,却没人留心有一头越来越强大的野狼在幽州镇外徘徊。
一旦突破了幽州镇防线,越过了燕山,这匹野狼就会踏进代北、驰入雁门关,直奔中原……
“夷离堇错怪晋王殿下了,”张承业满脸堆笑地道,“朱贼弑帝夺位,晋王殿下哀恸毁形,为匡复汉室,正在晋阳城召集兵马,欲举义旗,难免有所疏忽。老夫这就派人送两万两黄金出城,再送五千匹战马前往夷离堇的龙化州私城,还请夷离堇笑纳!”
听张承业许诺的金银不少,耶律阿保机的眼睛一亮,笑道:“张大人果然慷慨仗义。既是你我两家义气相投,为兄弟之盟,还请大人开门,让迭剌部的大军歇息两天。我契丹人治军有方,绝不会骚扰大唐百姓。”
望着这威猛汉子脸上的狡黠神气,张承业知道,倘若不示以兵威,契丹人不会甘心退去。他淡淡一笑道:“老夫奉晋王之命固守云州,就算是世子带兵亲至,没有晋王手令,老夫也不能打开城门。请夷离堇速退!”
耶律阿保机纵马徘徊城下,冷笑道:“我若是不速退呢?”
“嗖”的一声,一枝三棱狼牙长箭从城头后飞至,耶律阿保机吓了一跳,举手中大刀拨开箭枝,却见一个穿着铁甲、神情冷静的青年将领立于雉墙之后,拉长弓如满月,刹那间又是三箭齐飞,分射耶律阿保机的双肩和面门。
耶律阿保机拨箭之时,已感到这射箭的人力气颇大,此时见三箭齐发,更是心惊。他见射往面门那箭力道甚猛,飞在前面,举刀格挡,没想到后面两枝箭却后发先至。耶律阿保机来不及再击落箭枝,猛然伏身马背,头上貂帽边垂着的两根雪白貂尾已经被箭枝射断,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圈马远离城墙。
李存武身后,跟着出现一千弩手,往壕沟外射去一排点着的火箭,壕沟外堆满枯草,一点即着,北风卷着枯草,往契丹骑兵阵中卷去。
烈焰腾空,耶律阿保机更是惊心。
当年幽州兵大破契丹,靠的就是在平原上火攻,此际,云州城下新掘壕沟三重,壕沟外到处散布枯枝野草,秋野上枯草更是随风倒伏。这些河东兵分明已经备下火攻之阵,若不速退,只怕会损伤惨重。
张承业赞许地望了一眼素有“神射手”之名、因此成为折冲都弩手领军的李存武,俯身下瞰,大声道:“幽州兵败,得胜口关外无人把守,夷离堇请歇马长城,老夫今夜便率人携牛酒、金银,前去劳军!”
他不等耶律阿保机回答,便大声吩咐道:“存武,往东城烧狼烟告急,请晋阳大营左军前来防守云州!”
李存武答应一声,又是十枝火箭往东城的烽火台上射去,烽火台上早已堆满柴薪,泼了热油,得火箭点燃,瞬间烧旺,一股笔直的白烟借风势扶摇直上,过得片刻,云州城外二十里处的烽火台上也跟着点起狼烟,在平原上迭相传递着。
耶律阿保机见张承业早有准备、波澜不惊,又见契丹骑兵周围草野尽燃、火势渐急,只得悻悻地举起长刀收兵,在壕沟外大声道:“既如此,末将便在得胜口等晋王赏赐!”
得胜口关距云州城不远,是长城上一处险要关隘,周围还有得胜堡、镇羌堡、四城堡三个城堡,每堡都有高阁、城墙、瓮城、箭楼,旧时驻兵数千,三堡一关,与长城合围,仿佛一处雄关高城,居高临下,极难突破。
只是中原内乱丛生,边乱反而显得没那么紧急,所以此处已荒弃多年,并无大唐军卒戍守。
城关高大,高阁破败,沙岩墙足有四重楼高,夯基深十几丈,外面积满了代北的风沙黄尘。关内门额石匾上刻着“保障”二字,关外的门匾刻着“得胜”二字。契丹人马屯扎此处,残缺的长城上下顿时遍布长矛与牛皮帐篷,喧哗一片。
伊明贞皱了皱眉头,望见关前一顶金黄的牛皮大帐,穹窿高大,帐门后有“白马青牛”三角大纛飘扬,心知那里便是耶律阿保机的军帐。
伊家世代在燕云一带驻守边关,当年幽州城下一战,伊家成年男儿全都阵亡,伊明贞之母不堪丧亲之痛,也在将府自尽,只剩下不足十岁的伊明贞与伊承俊姐弟。为不绝家学,伊明贞自幼抱着男儿之志,像父亲、叔叔、哥哥们那样,既学得了一身好武艺,也练就了一手漂亮书法,只是从无上阵机会。
这次晋军倾巢南伐,契丹人却突袭云州,张承业知道她对燕云十六州的地形军情了若指掌,精通契丹语与回鹘语,这才准了她所请,携她同镇云州。
亚子在绛州浴血苦战,她不能让心爱的人腹背受敌。身涉代北险地,精心设火攻之局,她此举正是为了在背后默默地守护亚子。
跟在张承业身后,步入耶律阿保机大帐时,伊明贞的心忽的狂跳起来。
她是将门虎女,生长的晋王府里也宿将众多,可这些契丹亲兵个个杀气腾腾,眼神里有着野性未驯的蛮性与残忍,身着左衽及膝皮袍,头顶间全部剃光,有的披散鬓发,也有的在耳朵后面扎着两绺长发,正是传说中的契丹髡发,形容打扮古怪。
相比之下,此刻身着紫里白貂、斜卧胡床的耶律阿保机倒还显出几分文雅,他左手举着黄金酒爵,右手拿着毛笔,在一本书上圈圈点点,对床榻边的两个青袍贵宦叽哩咕噜说着什么,谈得十分入神。
李存武听不懂契丹话,低声问道:“明贞,这胡人在说些什么?”
伊明贞侧耳听了一会,轻声道:“真是出人意料,这个夷离堇的心胸绝不寻常。他此刻召来两个契丹文臣,一个叫耶律突吕不,一个叫耶律鲁不古,命他二人参照汉字,制订契丹大字,以后契丹人就用契丹大字和汉字记录军情与时政。契丹人本无文字,只有五百多个简单词语,传达军情不便,经他这么造字,今后可方便多了。”
耶律阿保机听得二人轻语,抬起一双极黑亮的眼睛望着张承业等人,起身笑道:“张大人果是信人!你身后的这个神射手,不知叫何名姓,我十分敬佩。”
李存武淡淡地一拱手道:“云州刺史李存武,乃晋王殿下的十一太保,给夷离堇请安!”
耶律阿保机朗声大笑,上前抱住李存武,用力拍了拍肩膀道:“晋王的十三太保名不虚传,个个英豪。你箭术如神,为我平生仅见!”
耶律阿保机又打量了打量李存武身边的伊明贞,见这少女身着戎装,白皙修长,俊秀有余、英武不足,不禁有几分轻视,笑道:“你们汉人竟也有女将军,不知比我们契丹女将如何?来人,请述律夫人到大营相见!”
伊明贞听得心中好奇,没过片刻,却见营帐前的毡帘掀起,一个高大健美的女子携着两个健壮男孩走了进来。
那女子年近三十,轮廓鲜明、白肤高鼻、蓝眼樱口,身着白貂皮锋的团凤紫袍,浓密的螺鬓上簪着四五支金钗,本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但神情凌厉,令人不敢逼视。
她正眼也不看帐中的汉人,向耶律阿保机请安道:“阿主沙里,你召唤我来有何吩咐?”
耶律阿保机指着伊明贞,笑道:“月理朵,你看,这是云州的女将军,不知道与你相比,谁的武功更强?谁的马术更高明?”
述律部落是归顺契丹的回鹘人,与耶律阿保机所在的迭剌部落世代为婚。述律平小名“月理朵”,十四岁就嫁给了舅舅家的耶律阿保机,成亲已经十几年。
述律平打量了伊明贞一眼,突然间拔出腰剑,往伊明贞胸前刺去。伊明贞大惊之下,还不及拔剑应对,述律平的剑尖一转,从伊明贞的右耳边削落一枚银杏叶状的翡翠耳环,跌落在地。
这翡翠耳环是李存勖送给伊明贞的首饰,伊明贞平常极为爱惜,难得佩戴,见述律平如此蛮横,当即也拔出腰剑。
张承业还不及开口阻止,伊明贞剑尖一晃,述律平只见眼前十几个剑头晃动,不禁眼花缭乱,跟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述律平的螺簪上本来插着的双蝶金钗、凤头长簪、吐翠金钏全都被削落在地。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道:“好剑法!”
述律平面色微变,却故作傲慢地道:“只有战场杀人的时候,才知道谁的武功更高强。汉人的花拳绣腿,打仗的时候没有多大用处。我们述律部是马背上长大的氏族,世代担任契丹舍利,为平民中最勇猛者。述律部斩下的首级至少万数,不知这位姑娘的家族有何战功可以夸口?”
伊明贞被她的戾气激起怒意,冷冷地道:“我们伊家,是中原传承了六百年的将族,自古有文武双全的誉名。先祖伊籍,是刘备的左将军,与诸葛亮一起镇守西蜀,当面折服过吴主孙权。太祖伊慎为大唐太子太保、南充郡王,多次为国平叛,斩首何止数万。家祖伊宥、家父伊广数代镇守太原,先父与族兄等人跟随晋王征伐刘仁恭时全部阵亡,伊家满门忠烈、将星如云,为大唐平乱戍边数百年,岂是你小小契丹部落可以妄加菲薄的?”
述律平向来骄傲,仗着自己与丈夫的战功,在军中目中无人,属下人人畏之如虎,但听得伊明贞的温言细语,忽有气馁之感。
面前这白净女子,眉目清秀、神情宁静,却偏偏显出一种无法摧折的刚烈、一种无需比较的高贵。
中原……雁门关后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到底有什么样的江山人才?让他们纵横漠北的马蹄,一到代北之地就处处受到羁绊和阻拦?
耶律阿保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伊姑娘,汾州刺史伊广,就是令尊吗?”
伊明贞听得亡父名姓,眼睛一红,道:“正是先父。”
耶律阿保机一挑大拇哥,赞道:“伊广兄弟父子,武艺出众、以一当百,在幽州城成安寨为救晋王力战而死,至今幽州兵中仍传说他们当年的神勇,真乃人杰也!不愧是六百年将族世家!”
伊明贞回想起当年伊家男儿尸骨还乡时,将府大堂中摆放的十几具棺木中竟没有一个全尸,悲不自禁,泣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六百年将族,六百年征伐,多少伊家男儿血洒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我父祖平生之愿,是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将军放马南山。夷离堇既有志变胡俗、学艺文,愿契丹与河东永为兄弟之邦,不兴战乱!”
述律平身后,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儿走上前来,举起皮袍袖子为伊明贞拭泪,道:“姐姐不哭。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我早听说汾州刺史伊家子弟忠勇过人,可惜被刘仁恭设伏害死。姐姐,河东和契丹都与幽州镇有深仇大恨,待我父帅登可汗之位后,一定会发大军帮姐姐报仇!”
伊明贞一怔,她刚才吟的是高适《燕歌行》,想不到这个契丹孩子竟也会流利背诵。
面前这男孩儿大约是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之子,他面貌颇似母亲,高鼻深目、肤色白皙,可他并未剃有髡发,而是穿着白绫长衫,腰系玉佩鱼袋,头扎紫帛幅巾,若不是身材较常儿高大健硕,倒颇有几分大唐书生的风范。
述律平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喝道:“耶律倍,你是大帅的长子,马上就要担任迭剌部的夷离堇,不要总读汉书、写汉诗、学汉字,要多多习武练射,给兄弟们好好做个榜样!”
耶律倍还没答话,耶律阿保机笑道:“月理朵,读汉书有什么不好?当年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卫霍二帅威加漠南,汉家人才辈出、文明昌盛,至今让漠北部落敬畏。我不但要让契丹人学汉字,还要学汉人的官制、府兵、律令、儒学,再也不让我们契丹人逐草而居,而要在燕山脚下为我们契丹百姓建起一个强大的国家!月理朵,我就是那大汉朝开国的刘邦,你就是帮助刘邦开国的相国萧何。从今日起,我们耶律氏的汉姓就为刘氏,你们述律氏的汉姓为萧氏!”
述律平虽然跋扈,但对这位身高九尺、相貌俨然如神的英豪丈夫却是打从心底里崇敬,听得耶律阿保机如此说,忙带着儿子们跪了下来,谢道:“多谢阿主沙里赐姓,从今天起,我们述律部就改姓萧氏,与耶律氏一起开疆拓土,为契丹百姓在漠北大地建国安居!”
张承业与伊明贞、李存武等人暗自心惊,想不到这十数年的时间,趁着中原战乱,契丹部落竟然强大到如斯地步,分明又是一个匈奴。而耶律阿保机如此才识,绝不在中原刘彻、曹操这些帝王之下。
如今渤海国、新罗等地均战乱丛生,以耶律阿保机的才干兵力,将来平灭渤海国,征服新罗、百济,一统东北,只怕亦不是难事。
他们本以为,晋王的背后,只有刘仁恭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值得提防,可刘仁恭的敌人耶律阿保机如此兵强马壮,对河东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河东大军回来的路上历尽艰险,几乎一路逃难。
武宁节度使杨师厚得绛州军情后,率汴州军急驰而至。葛从周得知上当,也从晋州连夜回师掩袭,朱晃还派了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领十万军从汴州正面迎敌,险些将河东兵包入重围。
张承业派人传来四方军情,云州有契丹军马试探,歧王李茂贞、蜀王王建按兵不动,勤王之诏传递天下,只有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领了三万人马过汉水相助,实在是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攻克了绛州的李克用,只能连夜撤兵回晋阳,眼看洛阳城已经不远,若非孤军深入,李克用实打算挥师直取洛阳,将天子李柷兄弟全都救出险境,可如今这个打算只能落空了。
大唐百年战乱,李家天子于国于社稷无功,不仅失尽了兵权,也失尽了民心。
尽管河东军出师不利,安居汴州的朱晃还是感觉到了威胁,李家的血脉不绝,李克用便不会死心,臣民们便不会归心。
洛阳,九洲池畔,春花初绽。虽是两百年前营建的唐宫园林,多年失修,但当年的匠心巧思,仍处处呈现。
九洲池之水由城外洛水流入,在西内宫前萦折而前,堤岸屈曲、占地十顷、水深丈余,池水又分流入无数渠池,在宫城内周折徘徊,步步有景,处处花木,虽然不如长安曲江池的阔大,却显得风景分外深秀。
池中有九处小岛,鸥飞鸟集,古木罗植,以喻东海九洲之意。
九个小岛之间又由白玉栏杆的青石步道连接,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更增湖山之色。枢密使蒋玄晖命人在池畔祭神,在最大的小岛“蓬莱神洲”上设宴等候新帝李柷及李柷的兄弟们。
李柷是何太后所生嫡子,为皇九子,刚年满十四岁。他有八个哥哥、八个弟弟,今天在席的有他的八位兄长、一个弟弟,分别是德王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遂王李祎、景王李秘、祁王李琪、雅王李禛、琼王李祥。
先帝李晔刚刚葬入洛阳城外的和陵,何太后入主积善宫,李柷听得宫中风言风语传说,他母后竟与面前这个蒋玄晖有私情,经常进出积善宫,也正因着这份私情,蒋玄晖经常在朱晃面前回护李柷。
李柷知道,父皇死后,自己这个傀儡皇帝迟早要向朱晃禅让天下,望着侧位相陪的大哥德王李裕,李柷有些郁闷,他并不想当这个所谓的大唐天子,这个注定了的亡国之君,这位置充满了风险与危机,每夜入睡,他都会被檐下铁马之声惊醒,误以为朱晃又派人入宫暗杀自己。
“来,来,今日是花朝节,臣在西内宫祭祀地神、花神,幸得九位王爷肯赏脸赴宴,共览这洛阳春色。这二十坛酒,是臣命人从枣集皇窖中取来的皇王祭酒,为当年太宗皇帝清明祭祖时所用,绵甜爽净、清香悠长,配着这九洲池旁的美景春意,令臣不禁想起了长安城曲江池边的文人雅集。”蒋玄晖殷勤地劝着酒。
德王李裕点了点头,有些黯然神伤地道:“进士及第、曲江流饮,此为长安八景之一,远胜当年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只可惜长安城已成瓦砾堆,盛世气象,不复再见。”
棣王李祤也心有所感,道:“殷勤春在曲江头,全藉群仙占胜游。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洲。我大唐三百年,哪个出名诗人不曾吟咏过曲江池?哪个被贬京官不曾梦忆过曲江池?可惜我此身虽在,却再也见不到曲江的一池碧水了!”
蒋玄晖见九王均脸带愁容,暗想梁王所虑果然不错,这九位李晔的皇子,刚刚长成少年,意气风发,身有王爵尊位,个个都有家国遗恨暗藏在心,一旦羽翼丰满,绝不好对付。
他劝了几轮酒,见月轮初起,九王均已酒到半酣,拍了拍手,吩咐道:“把刚建好的两艘瀛洲仙舟划过来,今日二月十二,是花朝节。九洲池畔桃李遍地、柳丝如绣,就请几位皇子登舟赏此湖景月色,同忆长安!”
蒋玄晖话音刚落,湖上一声碎云裂石般的箫声破空而起。
淡淡水雾间,两艘新漆过的大船分波而来,船侧两边都是身着绡衣的宫装美女摇橹,姿仪飘飘若仙,船头上各有一名乐官执箫劲吹,奏的是唐宫燕舞之乐《倾杯乐》。
一艘船上是水青色绡衣的船娘、深青色长袍乐官,船头前画了杨柳枝;另一艘船上是浅绯色绡衣的船娘、朱红色长袍乐官,船头前画了桃花枝。
画船不久驶来,停在水阁之下,蒋玄晖将九王邀上绿色的杨柳画船,自己陪皇上李柷登上红色的桃花画船。
欸乃一声,两艘船在琉璃般的水面上划开,分波劈浪,往九洲池深处驶去,两边船娘轻轻吟唱着先帝李晔的《巫山一段云》:
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袖罗斜举动埃尘,明艳不胜春。翠鬓晚妆烟重,寂寂阳台一梦。冰眸莲脸见长新,巫峡更何人。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月下李花如雪,池心月影如璧,不知不觉间,画船已驶至九洲池的正中间。
凭栏看景的德王李裕听得先帝词句,感念在心,双泪长流,扭头正要和兄弟们说话,却觉足下一阵巨震,他低头去看,见船身突然倾斜一边,船娘们弃了橹,惊叫连声,原来船舱不知何时进水,船尾已至水下,船身斜倾,池中水声激荡,过不了片刻,这只画船就要翻侧入水了。
李裕大惊失色,抬眼一看,不知何时,李柷与蒋玄晖乘坐的桃花画船已经远远驶到湖心小洲之侧,遥不可及,无法呼救。
幸好他自幼水性不错,当下折断画船窗户,扔给几个弟弟,又从船舱内搬出桌椅等浮物,让最年幼的琼王李祥紧紧抓住。
此时风浪更大,一个浪头打来,杨柳画船倾覆一旁,李裕抓住漂在水面上的桌子,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力向湖心小洲凫水游去,身后的几个侍卫也游上来,护住两个年少体弱的亲王。
却听一声锣响,小洲旁边的大树暗影下飞快驶出十几只小划子,李裕刚刚心喜得救,却见小划子上箭如飞雨,往杨柳画船旁这些落水的王爷们身上射去,他的二弟、棣王李祤刚刚从水上冒出头来,便被一枝铁箭射穿前胸,惨叫一声,被浮波推远。
九洲池上,血水浑浊,浮尸一片……
原来这九洲池旁的祭春之宴,竟是朱晃给大唐九王设下的修罗场。德王李裕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万箭破空之后,桃花画船才从小洲旁边穿行过来,正在饮酒看月的李柷扭脸眺望湖心,发觉另一艘画船已不见踪影,纳闷地问道:“蒋大人,朕的九位皇兄皇弟何在?”
蒋玄晖阴沉着脸,没有答话。
一具浮尸在水面上漂了过来,李柷惊讶地走到船舷旁俯身而看,发觉那尸体穿着紫色团花罗袍,竟赫然是德王李裕,李裕身上的衣袍被十几枝箭洞穿,僵硬了的脸上,眼睛睁得很大。
李柷吓得狂叫一声,拔出剑来,指着蒋玄晖前胸道:“你……你……你竟然一口气杀了大唐九王?你……你们杀了朕的父皇还不够,还要把朕的手足也全都铲除干净!”
蒋玄晖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若不是何太后苦苦哀求,这次本来连李柷都性命不保。
梁王朱晃早就不耐烦再等候禅位了,廷议之时,蒋玄晖、柳璨等人提出了封大国、赐九锡、加殊礼等禅代之举,下诏让朱晃进位魏王,朱晃却怒而不受,只命人加紧在汴州修建皇宫。
朱晃今年五十四岁,若以禅代的方式登基为帝,礼仪繁琐,前后至少还需要三年时间来加九锡、反复上表辞让,自贤妃张惠身故后,朱晃越来越躁急,也越来越残忍。
两月之前,朱晃便命他鸠杀李柷,蒋玄晖花了好大力气,才让朱晃相信,除九王比杀李柷更为迫切重要。
“来人,在皇上身边好好伺候着。”蒋玄晖挥了挥手,唤来宫中的侍卫,向李柷冷笑一声道,“今日倘若这九王不死,死的就会是陛下!臣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冒死救了陛下。大唐早就完了,洛阳皇宫迟早是陛下兄弟的葬身之地,让九王喝醉之后,死在这九洲池月色之下,也算是臣为大唐皇家所尽的最后一点心意。”
九洲池的波涛仍是那样舒缓萦回,池上的柳色月轮仍是那样清新可喜,而独立船头的李柷,却觉得一阵阵寒彻心骨的恐惧在吞噬着自己。
或许,蒋玄晖说的是对的,喝醉了之后,在月色下落水而死,葬身这洛阳九洲池中,对这些无路可走的皇兄们来说,也是一种幸运。
湖面上的诸多紫袍浮尸随波飘荡,在月影下若隐若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