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宫浴血
晋阳郊外,丘陵无边,铁骑也无边,像条条墨线勾勒着汾水河岸,也像个个墨字落在晋阳城前,更如块块墨印钤在吕梁山与太行山间,宛然就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幅檄文。
天边云蒸霞蔚、旭日初升,照出汾河水面金鳞万道,也照出晋阳城巍然屹立的青黑轮廓。
李克用在几十名战将的簇拥下,飞驰上鸦儿军之前的一处高坡,勒马坡上,用独目静静地扫视着面前的晋军。
李克用所领的沙陀部由阴山迁来,当年勇冠六胡人州、漠北九姓,酋长世袭阴山府都督。
沙陀人是突厥别种,生长四战之地,世代只知骑射打仗,等他们归化大唐后,李克用追慕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玄甲军”风采,下令全军都着黑袍玄甲,骑兵出阵之时,仿佛平地起了一股黑旋风,摧枯拉朽、势不可当,二十年来纵横天下,绝少对手。
面前的鸦儿军人数虽众,气势也骁勇如昔,近年来却多次败于汴州军之手。
李克用心里清楚,不是他的十三太保比不了朱晃手下的杨师厚、葛从周,而是他的权术、韬略不如朱晃。
虽然一心忠于唐室,多番死战勤王,他却前后受到懿宗、僖宗、李晔三代天子疑忌,一来是沙陀属于内置的胡人,心迹难明;二来他不懂屈伸之道,君臣礼数不周,更不懂那些官场周旋、拉帮结派、藩镇交盟,所以远不如朱晃的远交近攻、左右逢源。
二十年经营下来,他的河东地盘越来越小,除了潞州、云州外,汾州、慈州、隰州屡次被汴州军攻破,几乎只剩得一座晋阳孤城仍在掌握。
如今朱温偏安汴州,无意北上,蜀王王建、歧王李茂贞、赵王王镕甚至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等藩镇纷纷打算自立割据,他当然也可以按河东诸将的心意,在河东称帝、号令一方,可李克用却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
他的独目炯炯发亮,与多年老友、河东监军张承业肃穆地对视着。
自天子被迫迁都洛阳后,张承业每日起身便往长安方向伏地跪拜哀哭。
他在晋阳城住了快十年,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长安,更没有忘记他自幼生长其中的大明宫,自从听说大明宫被朱晃付之一炬时起,复唐之志,便深埋于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内官心中。
唐,这个国号的背后,深藏了太多的辉煌与传承;已成瓦砾的大明宫,汇萃了太多诗词与艺术的光芒……岂是武力可以征服、诡道可以诈取、烈焰可以烧毁之物?
李克用望向马前不远处的李存勖,他的世子,今天脱去了李存孝的旧袍,换上一身绣金黑色战袍、外罩黑铁金线大鱼鳞甲、头戴玄铁凤翅盔、手持禹王槊,一人一马俊朗健壮的侧影,在晨曦中闪闪发亮。
世子的英姿,比起沙陀祖先们,已多了无限中原风流。
他们沙陀人经过了几百年的苦难、几千里的跋涉,才走到长安,成为大唐子孙,精通衣冠礼仪、浸润辞章风雅、享用爵封王城,这荣光与美名,值得用热血去捍卫。
“亚子,点将!”李克用的独目缓缓扫了一圈面前的众将,威严地喝道。
李存勖毫不迟疑,从亲兵手中接过羊皮纸的花名册,纵马而前,大声念道:“内外蕃汉都知兵马使、振武节度使李克宁!”
没有回答,坡前是一片异样的沉寂。
三十三名上将,甲胄齐全,持戟佩剑,气度森严,在坡下骑马排成两列。左边,是十位太保;右边,是二十三名以王弟李克宁为首的德高望众的老将。
晋军分左、右二军,每军十万人,左军将领为十三太保,分领兵权,其中兵力最强的是大太保李存颢,手下三万人马;右军为李克宁、周德威所掌,李克宁可调兵八万。亲兵营有五千飞虎军,归亲兵指挥使李存勖调用。
李克用这次让世子在左右军前当众点将,莫不是从此要交出虎符,让世子正式以晋王的名义号令两军?
李存勖神情庄重,迎接着三十三双眼睛中各种各样的质疑不解、恭谨或不服气,提高了声音:“振武节度使李克宁!”
“末将在!”李克宁转瞬间就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之色,拱手高声答应。
“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
“末将在!”
“左军都督李存颢!”
“末将在!”
“马步都虞侯李存璋!”
“末将在!”
“横冲指挥使李嗣源!”
“末将在!”
……
三十三名大将唱名已毕,李存勖收起名册,翻身下马,在李克用马前单膝跪地,高声报道:“父王,左军、右军的三十三名上将,全部出列帐下,没有一人缺席!”
“好!”李克用的声音象一头快要衰老的锦毛虎,他勒马向前,高声道,“朱贼烧毁长安、屠杀百姓,挟持天子、意欲篡唐。洛阳宫中,至尊泣血,遣密使送来衣带诏,嘱孤火速入关救驾、讨伐朱贼。今日我晋军二十万人马齐集城下,誓师南伐,匡复唐室,不灭朱贼,誓不北还!”
听父王宣命已毕,李存勖举槊高呼道:“不灭朱贼,誓不北还!”
二十万大军同声应和,声音如雷霆般一一响起在汾水之畔:“不灭朱贼,誓不北还!”
在响雷般的誓师之声中,大太保、左军都督李存颢滚鞍下马,跪拜在李克用马前道:“父王,请听儿臣一言!”
众人被他的异常举止吓了一跳,誓师之声渐渐平息,李克用脸色冷厉,喝道:“讲!”
李存颢仰起脸道:“父王,大唐之乱,祸延百年,长安兵乱从未平息,大唐天子每次遭难,都要仰仗我们外藩兵马救护。儿臣昨日夜读杜工部咏仆固怀恩之诗,突然心有所感,不得不冒死向父王进言!”
李克用身边的张承业,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冷冷地道:“大太保,你想拿晋王殿下与仆固怀恩相提并论吗?仆固怀恩救驾有功,叛上作乱有过,功难抵过,已是大唐罪人。”
“末将不敢!”李存颢毫无惧色,仍当众侃侃而言,“末将只是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当年安史之乱,仆固怀恩身为朔方大将,率全家出征、共赴国难,家中上下阵亡子弟四十六人,满门忠烈!为攻城他不惜在两军阵前亲手将战败的儿子仆固玢斩首示众,还将两个女儿嫁到回鹘和亲,请来回鹘兵相助,这才殄灭乱党、收复两京、恢复唐室。可这力挽狂澜的勤王之功,又得了什么回报?一旦战事平息,皇上就以他与回鹘登里可汗结亲、勾结胡人的罪名,要夺他兵权,逼得仆固怀恩只能起兵作乱、身败名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住口!”张承业喝止道,“为臣尽忠,是臣子本分。仆固怀恩恃功自傲,屡屡抗拒圣意,难道曾经有功于国,就可以倚仗功劳为所欲为了吗?”
李存颢并不理会张承业,抬脸望着李克用,含泪道:“父王,在这大唐的天下,我们鸦儿军终究只能被当作一群鹰犬。既是鹰犬,何必坚抱国士之心、死战之志?河东势力早已今非昔比,天下诸王割据自立,独有我们晋军发檄讨贼,可汴州军马地盘是我们数倍,绝无胜算!孩儿只怕父王此去,徒劳无功,白白让我们河东晋军为大唐当了陪葬!”
李克用脸色铁青,想起李存颢是李克宁女婿,翁婿二人平日甚是投契,疑心李存颢当众进谏是李克宁背后指使,喝问李克宁道:“四弟,你女婿的谏言,你以为如何?”
李克宁深知大哥性情,看他脸色眼神,知他疑心自己,忙下马躬身道:“王兄,存颢年轻识浅,不明大义。但依四弟之见,汴军势大,我河东军倾巢而出,劳师远征,必谋定而后动,方能致胜。如今葛从周屯重兵于绛州的咽喉要地,以逸待劳;幽州刘仁恭垂涎河东,与朱晃暗通往来,对晋阳虎视眈眈。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全军远征,实在难卜凶吉!”
李克宁说得宛转恳切,又一针见血,触动李克用心事,他仰天长叹道:“孤一生征伐,四弟与存颢所说,孤如何不明白?可情势险急,皇上被挟持在洛阳,朱贼残狠,早晚必尽灭李唐皇室。我李克用受先皇赐以国姓,就是李家儿孙,此时宗族血脉有祸,孤手拥重兵,又怎能在河东眼睁睁坐视不救?”
李存颢在地下重重叩头奏道:“父王,屈伸都因时势,强出头的结果会令我们连河东的根本也失去!父王明察!赐国姓、赏官爵,不过是皇家收买人心之举。当初黄巢刚刚渡江北上时,僖宗皇上害怕两线作战,才撤走围攻沙陀的兵马,罢兵言和,加封父王为大同节度使。可一俟黄巢停战,僖宗又派重兵攻打云州,鸦儿军不备,死伤累累,差点全军覆没,只能连夜逃到漠北鞑靼人那里避难。大唐天子如此反复无常,父王何必还要对他们讲信义?”
李克用紧咬牙关,眺望天际。
汾水之上,金鳞万道,水气中似乎又出现了存孝的身影,若是虎儿仍在,他又何惧于汴州的几十万军马?
沉默半晌,李克用方沉声道:“克宁、存颢,记否十五年前,三垂冈夜营,伶人在大帐中为我们咏唱陆机《百年歌》?孤那时便想明白了,人生苦短,终有一死,唯道义能传千秋。我河东军为大唐护国铁骑,保的不但是天子,更是大唐。唐祚将移,河东军纵然以卵击石、玉石俱焚,亦不能偏安苟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此时倘不能兴勤王之师,孤虽生,犹死!”
李存勖敬佩地望着瘦削精干的父王,他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但他内心的铁血与刚勇,却没有被岁月摧折半分。
即将中秋,梁王府到处桂子盛放,暗香浮动。
丽妃走入朱晃所住正院时,恰好一阵风起,吹落无数丹桂在她肩头,令她倏然想起大明宫的秋天。
贤妃张惠亡故后,朱晃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显出鬓发苍苍、皱纹丛生的模样,这让丽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当然不爱朱晃,她仰慕的只是他手中的兵马和权力,可这样一个强大诡诈、好色荒唐的男人,心中竟会深藏如此挚情,又不能不让她欣羡渴望。
她已经年过四旬,再怎么精心打扮,也不复当年的如花容颜。
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驰。如今朱晃对她颇为冷淡,连着几个月也不到她的房间来,倒是对朱友文还一如既往地疼爱。
为了禅代,也为了贤妃的临终遗言,这一年来,朱晃并未出外征伐,而是在中原减租庸、兴水利、奖励农耕。
战乱多年,中原十室九空,耕田大半荒置,朱晃便在各州县发放大批耕牛供农夫租借,稻熟之际,州县纷纷上奏丰收喜报,让朱晃在民间的誉名大起。
廊下侍卫见到丽妃进门,正要奏报,丽妃摆了摆手阻住他,她刚刚听说宰相柳璨入王府议事,特地前来打听消息。
柳璨虽是当朝宰相、柳公权之后,但风骨远不如族祖,心胸狭窄、贪图富贵。
崔胤死后,柳璨拜相,一登相位就向朱晃卑膝奴颜,借汴州势力在洛阳京中打压百官。朱晃见他颇通书史,对自己千依百顺,也颇为信任,这半年往来十分频繁。
丽妃见他得势,便让朱友文请柳璨过府私宴,送了不少金珠,托柳璨到朱晃面前旁敲侧击,立丽妃为正室,将来便可顺理成章地册封皇后。
无奈两个多月过去,事情仍没有下文,这日听见柳璨入府奏事,她按捺不住,亲自前来查看。
她走到书房门外,已经听见柳璨慷慨激昂的声音:“臣上次密禀过王爷,梁王府中上下妃妾婢仆数千人,正室不可久虚,久必生乱。丽妃是王爷宠妃,才识过人、贤能聪慧,宜立为正室。”
朱晃没有回答,丽妃屏息走近门前,半天才听朱晃叹道:“柳相之意,孤已经明白。贤妃去后,孤无意续弦。孤迟早要登基为帝,若另立正室,将来她就要被册封为大梁的皇后。在孤的心里,大梁皇后只有一个人,就是孤结发的妻子张惠。她活着,会成为大梁的皇后,与孤同治天下;她死了,孤的宗庙里也只让她一个人配飨,与孤共享血食。孤对丽妃是真心喜欢,可这和孤喜欢别的美貌女子没什么分别。孤生死与共的人,此生只有贤妃……”
丽妃气得脸色发白,心知后位无望,她强自克制心中怒意,片刻后,才向书房门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连忙高声报道:“禀报王爷,丽妃求见!”
朱晃懒洋洋地叫了声:“宣!”
丽妃满面笑容地走了进去,问安施礼,向柳璨笑道:“即将八月中秋,听说洛阳宫里头甚是热闹,德王就是八月的生日,王建、李茂贞、钱镠等各路节帅都进表向德王贺寿,德王是当过皇帝的人,如今年过十八,骑射高明,有勇有谋,将来一定能中兴大唐,柳相亦必定能辅之成就帝业,成为一代名相。”
她的话暗藏机锋,吓得柳璨惊出了满背冷汗,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朱晃道:“王爷,臣决无此意!上个月臣也向皇上进言,说德王三年前曾经践祚为帝,害得皇上被关入少阳院,应该下旨废爵赐死。可皇上钟爱德王,不但不肯大义灭亲,还要复立德王为太子。当着臣与蒋玄晖的面,皇上噬指出血,痛哭流涕,臣也是无可奈何!”
德王李裕是李晔的长子,七年前受封太子,三年前刘季述作乱时逼李晔退位为太上皇,曾立李裕为帝。
李裕受内官挟持为帝,原非本心,但朱晃从凤翔迎驾归来,见李裕机敏能干,又渐渐长大成人,心存畏惧,所以多次暗示朝中百官上奏表谏言,要李晔赐死德王李裕。
李晔见长子如此聪慧,哪里舍得?百般回护,甚至当面向朱晃哭求过,朱晃只得将此事搁置一边。
皇上今年不过三十八岁,德王十八岁,都比自己年轻,经得住岁月,而朱晃年过半百,发苍体衰,再也等不下去了……
难道皇上以为,一直这么装糊涂下去,就可以躲过禅代换朝之危?
丽妃望着朱晃深皱的双眉,深知他已下决心。
登不登后位,她并不真的在乎,朱晃发誓宫中不立皇后,也就意味着身为侧妃的她依然具有无上尊荣,无人争锋。何况,就算是封后,她也不过是为儿子朱友文争到一个更大的筹码而已,仍不能让朱友文正式成为太子。
眼下,朱晃诸子中,长成的只有五子。
三子朱友珪、四子朱友贞为亲生,次子朱友文、五子朱友恭、六子朱友谦均为养子,三子朱友珪与五子朱友恭早就勾结在一起,最有夺嗣之望,朱友珪阴险多谋,武宁节度使朱友恭勇力绝伦、有名将之才,二人联手,当初连长子朱友裕都不是对手,何况温文尔雅的朱友文?
除掉朱友恭,就等于去尽朱友珪的羽翼。
这步棋,她盘算已久,要从洛阳宫中开始落子。李晔虽是她的皇兄,可早已是一枚死棋,她要借这枚弃子,来狠狠拔掉朱友珪的爪牙。
见柳璨万分惶恐,朱晃淡淡地道:“皇上既如此不明大义,孤自有办法处置。柳相不必过于自责。”
柳璨一边抬袖擦拭着额上冷汗,一边偷眼望着丽妃似笑非笑的神情,唯唯退下。
丽妃这才亲手替朱晃剥了个莲子送上,笑道:“王爷,昨天桂花开得极好,妾想着贤妃妹妹最爱丹桂,派人到她陵前供了三瓶桂花,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回来告诉妾,在陵前遇见四王子友贞痛哭拜陵,哭得十分凄惨。”
“想是他思念母妃,难遣悲怀。”朱晃不愿她提起贤妃,贤妃生前,自己对丽妃曾专宠一时,贤妃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也明白贤妃心底一直有受伤的感觉。
“四王子年幼儒雅,不懂行军打仗,比不了三哥多谋、五弟骁勇,一向谦退。友恭这孩子,将才卓绝,可脾气大,排场也大,妾听得市井传说,友恭的府第与友贞相邻,今年春天翻新,把友贞的后花园和侧院全都占了进去,友贞怕王爷生气,竟忍气吞声没有告诉我们。”丽妃一边替朱晃按摩着肩膀,一边柔声细语地禀报着。
朱晃沉默不语,四子友贞虽是嫡子,但自幼受贤妃严格约束,反是兄弟之中最温和柔弱的少年,丽妃所说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曾当面询问过三子友贞,友贞却掩饰不言。
丽妃深知,朱晃越是沉默便越是愤怒,他是多疑诡狠的性子,只要把眼药给他涂够了,他自有手段收拾朱友恭。
“友恭与友贞既是住在一起,平日里,友恭家中侍役也是盛气凌人,友贞是个不争的性子,只一味退让。前几天不知怎的得罪了友恭家马夫,竟然将友贞家门前路上洒满了马粪,堵门不让他们出入,害得友贞只能从后门回家。王爷,妾越想越是难过,贤妃妹妹要是在地下知道友贞如此受人欺负,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丽妃一边说,一边感受到朱晃肩头的肌肉在绷紧。
“还有吗?”朱晃冷冷地问道。
“还有,那朱友恭为王爷效力多年,战功无数,妾本不该多嘴,可上次晋阳之战,朱友恭谗言谮害镇国指挥使,害得大王子力战身亡,如今他又处处欺压四王子。妾听说,友恭常说王爷的几个亲生儿子都平庸无能,只有他长于军伍、能征善战,堪承国之重器,只怕他是垂涎世子之位,所以才极力排挤兄弟。”丽妃其实知道,朱友恭这个人,骄狂或有,野心倒不大,只是为了忠于朱友珪,所以才不遗余力地打击着朱友裕、朱友文和朱友贞等人。
“想当孤的世子?好,那孤就试试他的胆略和斤两!”朱晃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丹桂清香,萦于阶前,缭绕满园,亦空寂满园。
他与她宋州初识,便是这样的风清云淡日、桂香萦怀时,秋色依旧,斯人无痕。在这世上,朱友贞是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和血脉,他绝不会容旁人欺负贤妃的孩儿。
洛阳的宫室没兴建几天便草草完工,连皇后的寝宫也处处将就,何皇后站在门边,看着宫人好不容易将椒兰殿的窗户关好,窗棂上到处裂缝,西风呼啸而入,吹得灯焰摇摇欲灭,满室萧索,毫无皇家富贵气象。
半醉的李晔在卧榻上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下午他在九洲池边赏桂喝酒,突闻雷声,醉中望天狂啸道:“只解劈牛兼劈树,不能诛恶与诛凶!”
阴云密布的苍天上,一个接一个闪电撕开洛阳城头的阴云,中秋将至,这反常的气象让李晔觉得不祥,觉得紧张,觉得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慌……
能怨谁呢?
两百年前,宰相姚崇便上过十策:“为政先仁义”“不求边功”“中官不预公事”“行法治”“租庸赋税之外杜塞贡献”……这十策,两百年来形同虚设,天下骄兵悍将、长安内官专权、百姓租役沉重,连年战乱后更是十室九空。
十一年前李茂贞犯阙时,李晔慌乱中带着百官逃往终南山,几十万长安百姓跟随马后,却被李茂贞乱军杀死近半。
去年迁都之时,长安民宅被烧毁一空,巍巍帝京从此成为荒城。
前几天,归州刺史郭禹收复了荆南的土地,可十一个县的疆域内,竟然只剩下了十七户不完整的人家,其他人统统饿死、战死、病死,村村都是荒墟白骨,到处耕田无主……
安史之乱后,虽有宪宗的元和中兴,武宗的会昌中兴与人称小太宗的宣宗秉政,可藩镇日盛、兵事纷乱,盛世大唐的气象难以再现,直到李晔的父皇懿宗与皇兄僖宗,这两个纵情声色犬马的天子彻底终结了李唐天下。
或许,只有改朝换代,这江山、这百姓才能再见天日、重享安乐,可是,把帝位让给奸险残狠的朱晃,李晔决不甘心。
眼下,他身边亲信全无,所谓的内官全是朱晃手下亲兵冒充,宫卫由新调来的左龙武统军朱友恭掌管,宰相柳璨早已投靠朱晃,百官亦畏朱晃如虎,除了椒兰殿内外的妃妾侍女,他这个大唐皇帝,差遣不了任何人,早已是砧上鱼肉……
朦胧秋月,被天上的层云遮挡住,远处的九洲池水声拍岸,西风从明堂呼啸而至,荒凉的唐宫中,秋虫在石阶下鸣声交织。突然间,一个女人的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又很快归于寂静。
何皇后惶恐不安地站到了椒兰殿门边,年轻的昭仪李渐荣也从廊下走来,二人紧张地望着殿门外的无边黑暗。
这是一个阴森的夜晚,五步之外便无法视物,刚才的那声惨叫虽然一闪而过,何皇后还是分辨了出来:“是……是裴夫人?”
河东夫人裴贞一住在椒殿院的后室,负责后院门户,是什么人闯进了皇宫内院?
李昭仪素来胆大,她抓住何皇后的手,高声喝道:“侍卫何在?快去禀报朱统军,有刺客!”
不远处倏地响起一声朗笑,笑声略带阴沉,映着殿门前的微光,几个浑身甲胄的将校大步走了过来。
“朱统军?”何皇后紧盯着阶下的朱友恭,朱友恭是朱晃的五子,一向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可……可他带着侍卫携刀入内院,难道想弑君?“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朱友恭冷笑一声道:“听说宫中有刺客,末将特来缉拿!”
何皇后见朱友恭身后还跟着右龙武统军氏叔琮和枢密使蒋玄晖,二人均神色凝重、如临大事,院中影影绰绰还有大批甲士,越发知道不妙。
她实在低估了朱晃的无耻和残忍,他竟连“九锡”和“禅代”的遮羞布都不要了,干脆派人前来血洗唐宫、弑君自立。
“请将军停步!惨叫声从河东夫人房间发出,刺客必在椒殿院后门,不在椒兰殿中!”李昭仪伸开双臂,横身挡在殿门前,大声说道。
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还在醉梦中的李晔,李晔嘶哑着嗓子问道:“殿外是什么人?”
“皇上快跑!从西门去德王院子,朱友恭与氏叔琮领兵前来椒兰殿,图谋不轨,意在弑帝!”李昭仪尖叫起来,何皇后也突然从僵硬中恢复了过来,二人逃入殿中,带着侍女七手八脚要落栓关上殿门。
朱友恭的狂笑声在院落里回响着,笑声未歇,他举剑喝道:“撞开殿门!我奉父王密令,诛杀昏君!上!”
枢密使蒋玄晖仍有几分犹豫,问道:“朱统军,梁王既有密令,可否取出让我一观?”
朱友恭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既是密令,如何公示众人?蒋大人是父王身边近臣,父王心意,蒋大人想必早已深知。昏君回护叛王李裕,乱国法、违天意,我为国除害,另立明君,才能保住大唐社稷,这也正是父王平生大愿!”
蒋玄晖知道朱晃一向不满李晔回护德王李裕,听朱友恭点明此事,顿时信之不疑。
按朱晃的意思,李晔迁都洛阳后,便应该尽快赐朱晃九锡,然后柴燎告天、行禅代之事,可李晔从春天拖到中秋仍迟迟装傻、不提九锡之事,还多次在蒋玄晖、柳璨面前痛哭,欲复立李裕为太子,也难怪朱晃要趁着夜色昏黑命朱友恭入椒殿院屠戮。
李晔如此不识相,能活到今天已属侥幸。
上百个唐宫侍卫持明晃晃的刀剑直冲入椒兰殿,刚才手刃河东夫人裴贞一的龙武衙官史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手中的腰刀刀尖还在滴血……
李晔披衣而起,惶恐地往屏风后跑去,见史太即将追及,李晔只能绕柱躲闪,昭仪李渐荣从床榻边捡起李晔佩剑,急掷过去。
李晔接剑在手,却不敌史太及众侍卫合击之力,被上下几把刀剑同时砍翻在地。
何皇后吓得几乎昏厥,眼见李晔身上伤痕累累,赤黄团龙袍上到处血迹斑斑,渐渐瘫软在地。李渐荣奋力推开众人,挡在李晔面前,嘶声道:“弑君之罪,祸及九族!你们不怕吗?叛上之罪,殃及子孙!你们不惧吗?官家是大唐的皇帝、太宗的子孙,你们不得动手伤他!要杀,你们就杀我!”
杀声之中,没有人理睬一个弱女子的叫喊。
乱刀之下,李渐荣紧紧搂着一生流离苦楚的李晔,望着他鲜血淋漓的脸上,一双茫然睁大的眼睛慢慢凝滞不动……
“官家!官家!”李渐荣摇晃着李晔的尸体,厉声高叫起来,“朱晃老贼,你谋夺大唐天下,弑君叛乱,不得好死!”
朱友恭闻声一剑刺穿她的胸膛,李渐荣无力地伏在李晔身上,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去回护那个至死不愿向朱晃屈服的苦命天子。
他曾有过一个豪情万丈的中兴梦,却最终被朱晃的权术摧毁成碎片,纷落如此际殿外的桂雨……
院中的脚步声突然又如雷霆般响起,闯入的是朱晃二子朱友文与亲兵营防御使王彦章,还有他们带来的大批亲兵。
王彦章是朱晃新近提拔的一员骁将,使一柄六尺二寸长、十九节铜饰的沉重铁枪,连战皆捷,号称汴州军第一猛将,也是朱晃身边的亲兵首领,护卫朱晃出入,形影不离。
朱友恭见得二人现身,不禁一怔,问道:“二哥,王将军,你们怎么来了?父王呢?”
朱友文见殿中死尸狼藉,心下一沉,颤声道:“五弟,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奉命统领洛阳宫卫,竟……竟敢带兵弑帝,你想置父王于何地?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唾沫淹死父王吗?”
朱友恭越发惊疑,手中的腰剑跌落在地,惶然道:“二哥何出此言?除此昏君,正是父王密令,我怎敢擅自主张?”
“你口口声声说有密令,密令何在?”王彦章大喝一声,拔剑向前,质问道。
朱友恭越发惶恐,张口结舌道:“密……密令……是父王口授,王将军难道不知道?”
王彦章怒道:“今日我随王爷入洛阳为皇上贺节,行舟刚至上阳宫,便听说椒殿院有人带兵叛乱。五王子,你不但敢入宫弑帝,还想委过于王爷!如此胆略,难怪人人说你有夺嗣夺位的野心!”
“我……我不敢!”朱友恭吓出了满背的冷汗。当初,他就是因为心思颖利、善伺上意才得到朱晃欢心,被朱晃收为义子,可难道这一回他猜错了吗?“氏将军可以作证!前几天晚上,父王的确是亲口向我二人说了,欲除掉昏君,过个清净的中秋节,所以才派我来洛阳当统军,打扫宫室。父王明明是说过,不想让昏君再活过这个中秋啊!”
“胡说!孤何时有此等言语?”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朱友文身后的暗影里响起,“友恭,军中都说你胆大妄为、目无君上,孤还不相信,派你来守卫皇宫,没想到你竟然犯下弑君之罪!”
随着那人的话声,众军点亮松明,将椒兰殿外照得亮如白昼,一个肥胖的紫袍身影浮现出来,竟是梁王朱晃亲自入宫了。
朱友恭沾满鲜血的双手不住颤抖,浑身哆嗦。
他望着满面凌厉之色的朱晃,终于明白了,没错,今日这“一箭双雕”之局,正是为他而设,朱晃要借刀杀人,还要顺手废掉这把过于聪明过于灵活的刀。
可他是什么时候起失去了父王的欢心?是因为欺凌四哥朱友贞吗?还是因为得罪了二哥朱友文?
在这一刹那,朱友恭绝望地发现,把自己紧绑在朱友珪的战车上有多不明智。
“你……你……父王你好狠啊!那天晚上,不是父王望着窗外丹桂叹气不欢,双泪长流,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洛阳宫中九洲池畔清清净净地赏桂望月吗?说不知道自己和皇上谁能活得更长久吗?说完之后,父王便授我洛阳宫左龙武统卫之职,并亲授腰剑,嘱我入宫清君侧,还要我尽快把洛阳皇宫打扫干净吗?”朱友恭颤声质问着,他惶急地问一旁的氏叔琮,“氏将军,那天你也在场,是不是这么回事?”
氏叔琮也知道事情不妙,忙跪下道:“正是!王爷,五王子与末将猜出王爷心意,这才赶在中秋节前动手除去昏君,助王爷早登九五之尊!王爷虽未明言,但言语与授意,明眼人一望便知。王爷!末将与五王子忠于王爷,这才不怕天下人唾骂,带兵弑君,还请王爷体察末将等人苦心!”
朱晃冷笑一声,大步走入椒兰殿,望着殿内纵横满地的妃嫔侍女尸首,望着僵卧李渐荣怀中的李晔尸身,突然间号啕大哭道:“皇上!皇上!老臣救驾来迟,竟让皇上被逆子所弑,还被逆子栽赃叛君之罪,欲令老臣受恶名于万代!皇上,老臣必大义灭亲,诛逆子以谢天下!”
朱晃一撩袍角,跪在李晔尸体前,大礼叩拜,痛哭流涕。
朱友恭跟随朱晃多年,实知道他心术诡诈、变幻莫测,可没想到他对自己也会突然变脸下狠手,当下惊恐万分,也跪下道:“父王饶命!儿臣妄测上意、办差不力,还请父王念在儿臣从征多年的功劳上,饶儿臣一命!”
一旁的枢密使蒋玄晖倒吸一口冷气,他是朱晃最倚重的谋士,也最了解朱晃。
昨天朱晃派他来洛阳入宫办事,还要他全都听从朱友恭的安排,可今天晚上朱晃当众的这番做作,却分明是在过河拆桥、借刀杀人,他与朱友恭同时带兵入椒兰殿,朱友恭若有弑君死罪,他自也难逃其咎。
当下蒋玄晖跪倒在地,禀道:“王爷,臣刚才与五王子、氏将军一同入椒兰殿,皇上已经被河东夫人裴贞一与昭仪李渐荣所杀,审谳之下,方知二人曾被皇上责打,心怀怨恨,所以趁皇上醉后,入宫弑帝。此二人皆是将门之女,素有武艺,侍女们一时不备,以致她们得手,还请王爷明察!”
朱晃站起身来,望着满地的侍女尸体,冷笑道:“人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孤还怎么明察?皇后娘娘,蒋将军所言是否为实?”
何皇后四望椒兰殿,牛烛半残,西风狂卷,几乎是转眼之间,她的寝宫里便横尸一片,仅剩她形影相吊。
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李晔、舍身护帝的李渐荣,还有那么多柔弱无辜的女子,均已再无生机,她应该殉帝而死、骂贼而亡,抑或者苟活下去?
何皇后慢慢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道:“蒋将军所言是实,刚才皇上的确是被裴贞一和李渐荣联手杀害,是哀家亲眼所见。”
她望着跪在地上的蒋玄晖,朱晃的这个心腹,有着过人的诡诈与无耻,也一定有着过人的野心,她要借着他的手,再来延续大唐朝的国祚。
朱晃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望着何皇后那张刚强冷静的脸庞,他撩袍叩拜道:“老臣救驾来迟,娘娘恕罪。事已至此,元凶已诛,皇上龙驭宾天,国不可一日无主,老臣恭请立皇后嫡子、皇九子李柷为帝,尊皇后为积善太后,废裴贞一、李渐荣为悖逆庶人,满门抄斩,请太后速下懿旨!”
何太后望着殿中匍匐的将校们,就在刚才,他们还把她视为一个草芥般的弱妇人,任她怎样嘶血怒吼都不屑一顾,转眼间又叩拜山呼在地……这傀儡般的人生,是戏?是梦?
“一切都按梁王之意!”何太后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
朱友恭抬起袖子,悄悄拭去额上的冷汗。幸好蒋玄晖这人聪明有急智,看在大家风雨同舟的份上,几句谎话就把自己择干净了,让自己捡了一条小命。下一次,自己可得好好察言观色,不能死守着三哥朱友珪这一条船,至少也要掂掂丽妃和朱友贞那边的分量。
朱晃的冷厉声音又响了起来:“虽是宫妃弑帝,可朱友恭与氏叔琮二人身为左右龙武统军,负责皇宫守卫,治下竟有椒兰殿血案,令至尊枉死、皇后受惊,耸人听闻!二人职守所在,死罪难逃!来人,拖他们俩下去,斩首示众!”
朱友恭吓得倒伏在地,膝行到朱晃面前,苦苦叩头哀求道:“父王饶命!父王饶命!儿臣知错了,今后再也不和三哥合盟,再不会欺负二哥和四哥了!”
朱晃冷冷地望着他道:“好,既知道错了,父王命你恢复本名李彦威,再赏你一条全尸。来人,赐腰刀,准他二人自尽!”
朱友恭还要再哭求,氏叔琮走上前来,一脚将朱友恭踢到柱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明白?老贼早盘算要用我二人性命去换皇上一命,求又有什么用?朱老贼,你卖我二人,欲塞天下人之谤,可天下人不是傻子,能任你老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后世青史,必留你弑君自立的恶名!可叹我氏叔琮一身本事,为你攻城略地多年,仁政爱民、能谋善战,此生不能为贤主所用,终成弑君罪臣!朱老贼,你诡诈多杀、贪色荒淫,将来必不得好死!”
氏叔琮言罢,刎颈而亡。
朱友恭望着托盘里递上来的腰刀,手如筛糠,无法拾起。朱晃望着王彦章,颔首示意,王彦章上前一步,抢过腰刀,往朱友恭脖颈间快捷无伦地抹过……
凶手们倒在他们刚才亲手杀死的天子身边,鲜血与鲜血交流,尸体与尸体交错,一场弥天血案,朱晃只消用几个眼神与几句言语便可生发与平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月亮已经从乌云缝隙间洒出了几抹清辉,满宫桂子轻摇落,九洲池水寂拍岸,云隙间的那轮月亮,还差一条弧边便成满月。
还有四天,李晔本就可以在洛阳过上迁都后的第一个中秋节。
中秋之夜,晋阳宫中遍地缟素,到处挂着白灯笼,清辉洒处,花木、宫室均是冷莹莹一片,透着寂静之气。
李晔身亡的消息传来,张承业日夜恸哭,仿效当年楚亡后申包胥泣血秦庭,求李克用发兵纾难。
银安殿上,高高供奉着李晔的黑木神位,李克用率诸将素服跪拜于地。
张承业当先哭道:“皇上!老奴领皇上旨意,远来河东为大唐留条后路,可老奴年迈无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被朱贼挟持到洛阳,却不能发一兵一卒去救皇上!老奴对不住皇上啊!”
他虽是内官,却聪明颖悟,饱读经史又老于世务,实有宰相之才,也是李晔生前最依赖的人。
这个忠心的河东监军,一直以为自己远镇晋阳,依仗鸦儿军勇武,多少能震慑一下朱晃的篡位野心。
可没想到朱晃权术过人,先是骗得李晔信任,挑动李晔征蜀伐晋,自己趁机一统中原、实力大增,再西击陇右李茂贞、北攻河东李克用,十年苦心经营,已成最强大的藩镇,河东兵力不再是朱晃的对手。
李克用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流下一行浑浊的老泪,他回想起李晔那张永远坚忍的长方面庞,想起李晔那首在宫中吟唱多遍的《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这些年,李晔一心寄望河东鸦儿军来只手撑天,可他却没能担起这份沉重。
李克用率诸子叩拜再三,这才列座议事,他望着面前生气勃勃的世子与十太保,精神一振,问道:“张监军刚才所言,你们都听到了。当年先帝派张承业来河东当监军,是为了在大唐北都留一支劲旅,保长安太平。可如今朱贼血洗长安、挟帝迁都,又弑君自立,罪大恶极,孤却未能兴兵讨贼,于心憾甚。事不宜迟,如今契丹人正与刘仁恭交战,天雄军也有内乱,孤无忧幽州、河朔,可以南伐中原,诸将以为如何?”
大太保李存颢大声道:“父王,万万不可!刘仁恭狡诈多谋,契丹人未必是他的对手,支撑不了几时。我们河东兵马一旦南下,刘仁恭必会趁晋阳空虚,吞并代北之地,直入雁门关,令我们腹背受敌。这且不论,以我们河东区区十几万军马,又怎是那朱贼对手?”
李克用皱了皱眉头,李存颢在诸太保中长得最有气概,既相貌堂堂又儒雅深沉,可近来的言辞却显得十分怯战,李克用当然知道南伐的风险,可此时天下藩镇都对朱晃的恶行愤愤不平,机会也是难得。
“亚子,你以为如何?”李克用望着堂下侍立的李存勖,一年多来,这孩儿越来越显得沉稳,让他深为信赖。
“儿臣以为,朱贼弑帝之举得罪天下,为大不义。我晋军以义伐不义,一呼百应,就算他们汴州有百万之师,也未必能够抵敌。”李存勖拱手答道。
没想到儿子的心意竟与自己完全契合,李克用越发舒心,转脸又问道:“君立,如若南伐,当以潞州兵为先锋,你意下如何?”
潞州是晋阳城的门户,得潞州,便能直取晋阳,也因此,从河东出兵南下,取道潞州最为便捷,可以直入绛州,逼近汴州。
康君立是李克用从云州带来的老将,跟随李克用最久,名义上是李克用的七太保,实际年龄比李克用还大两岁。
当年推李克用为云州刺史、边关起兵时,康君立是首功之臣,所以后来一路升迁,如今已是昭义节度使,统领潞州、泽州、邢州等八州,论权位,在十太保里算得上最高。
李存孝当时叛出河东,原因之一,就是对战功不如他的康君立获封昭义节度使感到不服气。
三年前河中失守,绛州被朱晃手下大将葛从周占据,地界与河东相接,康君立领兵出镇潞州,守卫晋阳门户,与葛从周相拒多年。
康君立年纪已在五旬开外,鬓发半白,眼神犀利,听得李克用垂询,忙上前道:“儿臣身为昭义节度使,统帅潞州兵马,南伐先锋之职,当然责无旁贷。”
李存颢还要进言,被李克宁拦住道:“存颢,你所说的,的确是老成持重的想法。但如今朱晃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夺权,你父王蒙先帝寄以匡复重任,怎能为了偏安一隅,就忘了君臣大义?你读书万卷,独不记得魏丞相的《述怀》吗?‘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人生莫不有死,我们沙陀部为唐臣百年,受国恩深重,此时若不能饮马黄河、讨伐叛贼,既对不起祖宗勇冠六胡人州的威名,也对不起当年懿宗皇帝赐给国姓的隆恩!”
李存颢有些羞愧,脸上微微一红。
李克用听弟弟说得豪迈,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四弟,说得好!孤读书不多,记得《孟子》里有一段话,‘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当年赤壁之战时,刘备手下兵力不过几千人,却因为匡复汉室、仁政爱民,受天下人推戴,烧得曹操百万大军不敢再渡长江。孤半生勤王,年年征战,为的不是地盘、不是金银,甚至也不是天子,而是为了‘忠义’二字,为了孤心中的煌煌大唐!”
银安殿上一片肃穆,唯有昭宗皇帝李晔的牌位在幽光中闪闪发亮。
没人想到李克宁会有如斯气势,说话如此掷地有声。
虽然位高权重,但李克宁在军中威望并不算高。虽然平时表现得有些优柔寡断,可一上了战场,李克宁声威立显,他比李克用更为睿智冷静,打仗赢多败少,善于保存实力、判断形势,不像李克用,胜得轰轰烈烈,输得一败涂地。
只是一旦离开沙场,李克宁就成了个唯唯诺诺的小人物,不管是对他的王兄李克用,还是对他的妻子孟夫人。
今天这番肺腑之言,才让人看出了他心底的肝胆。
李存勖见众议已定,这才望了望面前花白头发的七哥康君立,和身边五官俊俏的十哥李存仁,还有神色凝重的左右军大将们,朗声道:“父王,葛从周屯兵绛州,据天险要冲,若硬要从潞州起兵,就算能冲破绛州防线,只怕兵力也大有损伤,还请从长计议!”
李克用沉吟道:“不错,绛州为河中咽喉之地,葛从周所率天武军为汴州军的精锐,正面冲突,绛州急切难下,也会让我们鸦儿军陷入困境……承业、亚子、君立、存仁、克宁,你们几个到孤小书房里来,好好商量出兵之事。”
河东是黄河东边的天险之地,易守难攻,可离开了河东的险要,他们便要面对朱晃的大片中原之地,还有汴州、青州、徐州的近百万兵马,宛如进入了一片茫无边际的黑森林,从何处撕开第一个缺口、走出第一步足迹,至关重要。
绛州、潞州都在晋阳之南,晋州在晋阳之东,从潞州出兵,就意味着选择了绛州做出兵第一关,而绛州与汴州相邻不远,援兵源源不断,又有葛从周率重兵坐镇,是块极难啃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