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时代”的文化与艺术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信息化生存

iPhone有着干净明亮的玻璃屏幕,当我们透过这些表面时,看到的却并不是它自身内部的构造,而是信息世界的光怪陆离。也就是说,iPhone所提供的无限的可能性,都始终是围绕一个信息世界展开的。我们使用iPhone,在现实中所能做的仍然仅限于一般手机的功能,“人”与“iPhone”仍然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断开的组合,只有当iPhone与网络连接在一起后,我们所谓的新型的“人—机器”组合才真正出现。换言之,网络、信息世界才是“人—iPhone”的真正居所。

这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信息社会的进一步深化和拓展,信息由一种简单的交流和分享工具变成了一种“真实”。拉什在概括信息时代的生活时这样写道:“当生活形式变得信息化时,生活形式便甩脱了其‘有机的’(organic)性质而采取了网络的形式,也就是说,在网络社会中的生活形式或多或少被拔了起来、脱离了它原有的根基,‘在世界中存在’正在并且已经转变为‘在地球上存在’。”[5]信息产品以其多样的形式和强大的力量渗透在社会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微时代”,或者说是iPhone等微型信息工具的使用仅仅是应信息社会的要求而出现的,它们使得信息的发布更为便捷,让信息的流动和分享更为迅速,由此也使得信息社会的运转也更为顺畅。iPhone将个体与一个信息社会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让信息彻底融入了个体的生活之中。即时、迅捷的信息流动不停地插入到个体的生活细节中,而个体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信息的流动中。拉什所谓的“在地球上存在”,正是指的个体在信息世界的生存方式。在此,信息的流动是全球性的,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消息,在信息时代都能立刻传遍全球,任何时间、空间的阻碍都被打破了,整个地球都在向个体敞开,传统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在此荡然无存。或者说,时间的绵延感及空间的距离感在信息的快速冲击中被打碎了,个体所感受到的永远都是“瞬间”“即时”,是各种事件(event)的爆炸。而且,信息所传达的“事件”永远都是当下的,是现场、新闻,是一旦丧失时效性就会被湮没的最新报道。信息的快速生产和流动造就了我们对最新信息的渴求,而这种对最新信息的渴求反过来也促使了信息的加快生产和流通,并努力创制一种“真实感”。在鲍德里亚看来,这种经由信息工具展现出来的是一个“超真实”的世界,它要比现实更加“真实”,更加容易让人认同,而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信息时代的人们更倾向于面对着电脑、智能手机去接受和认同信息世界中的事件,而(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阻碍)很少能够再去接近现实。鲍德里亚“超真实”概念的提出,正是对信息时代人们生存状态的描述。信息已经替代了现实,已经成为我们所知的最真实的存在。

这才是iPhone存在的意义,也是何以它们一出现便立刻深入到了个体的细节之中。我们渴望信息所带来的真实,同时也能够在快速流转的信息中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事件”。这是面对大众媒介和信息轰炸时个体所形成的一种特殊适应能力。实际上,信息的变换和运转速度早已远远超出了人们自身的承受能力,就如同现代大都市诞生之初商品与人群给当时人们的冲击一样,都是一种本雅明所谓的“震惊体验”。在此,本雅明指的是现代都市兴起之后,立刻涌入了大量的商品和人群,当个体走在宽敞的马路上时,必然会不断地受到这些商品和人群的冲击和挤碰,这些都带给个体无数的震惊。而当这种震惊变得日常、频繁之后,个体就发展出了一种特殊的心理机制——“冷漠”,以此应对超出自身精神承受能力的震惊感。在信息时代,当个体进入到网络空间中,各种新闻、广告、世界各地发生的即时消息以及突然跳出的网页、视频,这些都是信息世界所带给个体的新的冲击。而当Twitter、微博、微信等“微时代”的典型产品诞生后,信息对个体的冲击就更加直接和强烈了。在它们出现之前,个体如果要获得不同类的信息,通常需要在不同的网页、网站上跳转,微博、微信等将这些信息集合在了一个统一的界面中,个体在鼠标的不停滑动中就已经能够接触到各种即时的信息。iPhone则更将强化了这种信息接收方式,让信息的冲击更加日常化、细节化。不过,也正是在这样应接不暇的信息冲击中,微时代的个体也同样具有了一种“冷漠”,或者说是“遗忘”,它能帮助个体即时地放弃失去时效性的信息,将注意力放在更新的信息上。信息的流转加速了我们注意力的转移,同时也让我们能够更快地遗忘,更快地失去关注。所以,信息时代一方面造就了信息的渴求,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对信息的漠视,这两种情感并存在信息时代的个体之中。微时代的iPhone及微博让个体能够在第一时间接触到信息,但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个体也会更加快速地放弃对任何一个事件的关注。微时代的人们,与其说是在关注信息,不如说是关注“关注”本身。

快速而便捷的浏览信息,这是“微时代”各种机器进化的目标,但作为一个个体,在面对这些庞大而多变的信息时,他却很难将其完全消化吸收。实际上,信息时代所创造的各种信息,在很大程度上都只是一些无效或垃圾信息。新闻很快就失去吸引力、个人动态很快就会更改,我们永远只会对“第一时间”的内容产生兴趣。信息时代的个体永远在追求最新的消息、最具“震撼”性的内容,那么,在面对庞大而又多变的信息世界时,个体前所未有地对信息机器产生了依赖感。正如拉什所说,信息时代要求生物性个体必须成为一个“科技生命”,保持一种永远的“接入状态”,“我运行得像是一个人机接口——也就是说,像是自然生命的一个科技形式——因为我不得不必须通过社会生活的种种科技形式来活动。”[6]这是一个“赛博格”(cyborg),一个既非生物也非机械的有机体,但与哈拉维在《赛博宣言:20世纪80年代的科学、技术以及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中的“赛博”不同,这里的“人—iPhone”并非一个“政治身份的神话”,而是一个现实存在的鲜活的“科技生命形式”。

只有在信息时代,人和电脑、智能手机为代表的信息处理机器才变得如此密不可分。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的机器,当其作为生产工具时,它们控制了人体的节奏和动作,造就了一大批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人和机器处在一种合作同时又对立的关系中;当电视、洗衣机等家用机器诞生后,它们充实了人的业余生活,造就了一大批“沙发土豆”(Couch potato),解放了主妇的双手,改变了家庭的空间格局,但最终来看,它们总归还只是一个“工具”,是个体的“身外之物”。这些仅作为工具的机器,无论是工厂中的机器,还是家庭中的电视、洗衣机,从出厂到进入回收站,它们始终都保持着一种独立性,自身始终不会打上人的印记。“科技”和“生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式,它们会在某一时刻亲密接近,但永远都是相互独立的。电脑则不同,它是可以“写入”的,可以将个体完整的信息——相貌、年龄、教育、爱好、各种秘密——记录在自身之内。与此同时,电脑又是完全信息化的,它是个体接入信息世界的端口,并能在个体进入信息世界时为其标注身份——IP地址、账号。那么,当个体需要在信息时代接收信息时,需要在过量的信息中捕捉最新、最具诱惑力的动态时,他必然需要保持与一部电脑、iPhone的组合形式,需要成为一种新的“科技生命形式”。在此,人体与机器不再是截然对立的两极,而是相互伴生的组合。正如上文中所指出的一样,“人—iPhone”变成了一对难以分离的伴侣,个体需要在这样一种机器的接入中生活,也必然需要通过这样一种组合进入到信息世界中。所谓的“科技生命”也是一种“信息生命”,一种个体自身信息化的形态。

“人—iPhone”就是一种个体信息化的典型形式,我们将信息的捕捉和浏览日常化。或者说,日常生活成了信息世界的一部分。曾几何时,信息所承载的是所指、意义、深度,是教徒们眼中的神迹。人们在接收信息的同时,也在努力探寻信息背后的秘密。现在,当信息接收成为一种日常行为时,人们已然没有时间和能力去探寻每一条信息背后的秘密,而只能为接收信息而接收。或者说,人在此就是一个信息接收器,一个转移和分享信息的媒介。信息时代的电脑和iPhone携手改变了人体,重新塑造了人的感觉器官。早在20世纪60年代,麦克卢汉就已经详细分析过各种媒介对人体的影响:“我们观看、使用或感知任何技术形式的延伸时,必然接受它。听收音机、看书报时,必然是将这些延伸纳入自己的系统之中,必然要经历接踵而至的感知‘关闭’或感知位移。正是因为持续不断地接受日常使用的技术,所以在与我们自身这些形象的关系中,我们才进入了那耳客索斯潜意识知觉和麻木的角色。由于不断接受各种技术,我们成了它们的伺服系统。”[7]在信息时代,为了应对信息的轰炸,个体仿佛永远要处在一种待机状态中,要始终和一台电脑、一部iPhone智能手机绑定在一起,这是信息时代的必然结果,也是一种新的科技生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