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恩格斯一样,普列汉诺夫在19世纪80年代提出现实主义问题,不是偶然的。
首先,普列汉诺夫对现实主义的论述,是过去时代的文艺理论家和作家关于现实主义理论的探索的继续,特别是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关于现实主义理论的探索的继续。
我们知道,文艺领域里的现实主义概念,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美学所首创的。在这个概念形成之前,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始,在欧洲,许多文艺理论家和作家,特别是狄德罗、莱辛和别林斯基已经对现实主义问题作了不少很有意义和很有价值的论述,可是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还没有现实主义这个术语。在我国的文艺发展史上,关于现实主义的思想和创作,也早已有之,但是现实主义这一术语,直到五四运动前后才从欧洲传入。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的一些文章中把它译为“写实主义”,亦即现实主义。据我们所知,最早在美学意义上使用现实主义这个术语的是席勒,不过在他的时代里,现实主义的术语并没有得到流传。只是到了19世纪50年代,在巴尔扎克逝世后不久,他的崇拜者、法国的文艺评论家和小说家夏弗勒里,用笔名于松在《秩序报》(1850年9月21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画家库柏的文章《艺术中的现实主义》,导致了一场关于现实主义的著名论战,从此,现实主义的术语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于松看来,现实主义艺术的任务只不过在于“天真、真诚和独立”。后来,他的学生杜朗蒂和另一位评论家一起创办了一个名为《现实主义》的杂志(1856年11月至1857年5月),他们力图通过这个刊物给现实主义提出某种纲领性的东西。杜朗蒂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比起夏弗勒里来,无疑是前进了一步。他认为现实主义应该对日常生活作详尽无遗的描写,而且指出它的社会意义首先在于再现社会的环境和时代。在这之后,现实主义的术语才在欧洲广泛地流传开来,并成为遍及欧洲的一种文学运动和文学思潮。恩格斯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运用现实主义的概念,并对它的内涵作了新的、马克思主义的表述。显然,法国评论家所理解的现实主义并不是恩格斯以及普列汉诺夫所理解的现实主义,甚至比起狄德罗、莱辛和别林斯基来,也还有一段距离。
在俄国,对现实主义作了比较系统地论述的是别林斯基,但是他也没有运用现实主义这个词。他在《1843年的俄国文学》等评论文章中认为,“艺术是现实底复制;从而,艺术的任务不是修改、不是美化生活,而是显示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1]又说,果戈理等作家“都企图描写现实的而非想象的人们;但是,既然现实的人们居住在地面上,社会中……那末,很自然地,我们时代的作家在描写人的时候,也描写了社会。社会呢,——也是现实而非想象的东西,因此,它的本质不仅在于服装和发式,还有人情、风俗、观念、关系等……因此,在描写人的时候,他们就想去探索他何以如此或不如此的原因。由于这种探索,他们自然而然地描写着不是个别的这人或那人的独特优点或缺点,而是普遍的现象”。[2]别林斯基还把果戈理这样一些作家称为俄国文学中的“自然派”,在这里,“自然派”实质上指的就是现实主义。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在自己的美学著作和评论文章中,继承和发挥了别林斯基的“自然派”这一思想。60年代初,俄国的文学评论界不再使用“自然派”这个概念,而逐渐开始使用现实主义这个概念。1860年,杜勃罗留波夫写道:“现实主义已经到处都是”;1863年,俄国作家谢德林也说:“现实主义是我国文学中真正的主要流派。”可见,普列汉诺夫对现实主义的理论探索不是在思想真空中进行的,他在许多方面直接继承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而加以发展,并且一再援引他们的观点。
其次,普列汉诺夫之所以重视现实主义的文艺,不仅仅出于他个人对现实主义这一文艺流派和创作方法的兴趣和偏爱,同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样,他看到了现实主义文艺在认识世界中的作用和意义。马克思曾经说到英国的狄更斯、萨克雷这些现实主义作家“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3]恩格斯在说到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时,认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4]普列汉诺夫在谈到巴尔扎克、福楼拜、易卜生、俄国70年代民粹派作家、高尔基的作品时,同样提出了它们的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而且说长篇小说《怎么办?》和《序幕》的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俄国“文学的普罗米修斯”。普列汉诺夫进一步认为“历史上的一切积极的阶级都是现实主义者”,无产阶级应当创造自己的新文艺来为人类的解放事业服务,在这方面,现实主义是最能够广泛地同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这一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联系在一起的。
再次,普列汉诺夫十分地强调文艺中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创作经验,是同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艺术中现实主义不时兴”[5]的这种状况相联系的。在那个时候,立体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形形色色的颓废派艺术和形式主义艺术在欧洲和俄国风靡一时,普列汉诺夫为了捍卫先进的现实主义的艺术传统,同那些脱离现实,回避时代潮流,沉湎于“自我是唯一的现实”的艺术创作,以及同资产阶级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欺骗宣传进行斗争,他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