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中的舞蹈: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与不可靠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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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第一节 麦克尤恩的生平与创作

放眼当今英国文坛,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绝对是最令人瞩目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一再登上畅销书的排行榜,一部又一部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并获得大奖;更为可贵的是,在受到普通民众青睐的同时,他也完全被主流的严肃文学评论界所认可。他曾先后五次获得布克奖提名,一次获奖,其所获得的荣誉与版税一样让人叹为观止。自从1975年发表他的处女作以来,麦克尤恩已有两部短篇小说集、十一部中长篇小说、两部儿童文学著作、三部影视剧本和两部音乐剧本问世,在英语世界文坛中的地位随着新鲜作品的出炉而不断攀升,成为英国文坛中的领军人物。

麦克尤恩1948年出生于英国奥尔德肖特的一个军人家庭。他的父亲大卫·麦克尤恩是一名海军的低级职业军官,早年因家庭贫苦而辍学,一生吃苦耐劳,始终保持劳工阶层的本色。他的母亲罗丝·麦克尤恩同样出身于劳工家庭,在嫁给他父亲之前曾有过一次婚姻,并育有一子一女。

伊恩·麦克尤恩在多年后谈起自己的童年,称那时的自己“无可救药地害羞”[1]。他的童年跟随父母在一个又一个海外驻军基地中度过,他的父亲思想专制,嗜酒且有暴力倾向,而母亲则整天生活在担忧之中。孤独的麦克尤恩缺少童年的玩伴,他一度通过做白日梦来充实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白日梦成为了他培养想象力的摇篮,譬如他曾在白日梦中收养了一个弟弟“伯纳德”,并在幻想中与他玩耍交谈——多年后他创作了儿童文学《梦想者》(The Dreamer),就是根据自己当年的亲身体验完成的作品。

1959年,麦克尤恩11岁时,被父母从北非驻地送回英国,进入萨福克的一家名叫乌尔夫斯敦·霍尔的寄宿学校。这个学校多是从贫困家庭出来的工人子弟,生性害羞的麦克尤恩很难适应那里的环境,多年后,他在回忆这段日子时说:“我那安全的三口之家和地中海的自由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隐私的窘境,没完没了的冲撞、斗殴和谩骂,还有下流话、潜规则、粗糙的饮食,以及被小头目威胁的恐惧”。[2]这段经历对少年时的麦克尤恩产生了很大影响,以至于在他多年后的小说创作中,还留下了对它难以释怀的痕迹。[3]

从乌尔夫斯敦毕业后,伊恩·麦克尤恩于1967年进入苏塞克斯大学,主修英语和法语。这是一所新兴的、专门面向平民子弟的所谓“平板玻璃大学”。麦克尤恩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埋首于阅读文学书籍,进入大学后,这一爱好慢慢升华为一种创作上的“野心”——“想要当作家的愿望确实超越了物质追求”,他坦承道。[4]大学里的麦克尤恩读诺曼·梅勒、纳博科夫的作品,仿照托马斯·曼写剧本,对文学的追求日渐清晰起来。

1970年,麦克尤恩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后,又轻松地得到一个让他获得硕士学位的机会。当时适值也是新兴大学的东英吉利大学开设一门“创作性写作课程”,由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利(Malcolm Bradbury)任课,这门课程不需要提交学位论文,而只需要用一定数量的文学作品代替。这正合了麦克尤恩的心意,于是他报名参加,并顺利地戴上了硕士帽。

这些他用来当作硕士学位论文的文学创作,几年后成为了他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Last Rites,1975)短篇小说集中的主要篇章。这部作品获得了很大成功,麦克尤恩以其天才的构思和笔法震惊了文坛,一举夺得了当年的毛姆奖。但实际上,他的职业作家生涯,在他出版这部小集子之前就已经开始了。1972年,《新美国评论》(New American Review)就刊登了后来的收入集子中的一篇小故事《化装》(Disguises),他在拿到四百英镑稿费之后,甚至加入了去阿富汗朝圣的嬉皮士行列,只是在体验了一把放纵的新鲜后,却又“不明白抽海洛因的意义何在”[5]

事实上,麦克尤恩的创作风格总是与他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在东英吉利大学,麦克尤恩认识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彭妮·艾伦,她是一位占星术士、女权主义者,受她的影响,麦克尤恩曾一度投身于当时兴盛的反主流文化运动,热衷嬉皮士的装扮,关注社会底层和边缘文化。在这样的状态下,麦克尤恩对人性的探访也更倾向于挖掘隐含的、不为人知的“地下层”,形成他在《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和随后出版的《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1978)这两部短篇小说集中的“恐怖伊恩”风格。

在出版《床笫之间》的同一年,麦克尤恩还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The Cement Garden,1978),由此开始了他以长篇小说为主的创作方式。《水泥花园》延续了他之前短篇小说的风格特征:在封闭的环境中表现畸形而另类的人性,但由于篇幅的扩张,它在题材的反映力度上得到了很大增强,四个孩子被困在水泥花园中如同孤岛囚徒般的生活,被作者冷峻的笔法刻画得入木三分。1981年,他发表了小说《陌生人的慰藉》(The Comfort of Strangers),将他一贯的惊悚风格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无比犀利地表现了两性关系中真实而残酷的一面,此书使他获得了第一次布克奖提名。

尽管这时的麦克尤恩看起来已经取得了一系列成功,然而他自己却感到陷入了一种创作的困境。他后来回忆道,早在写完《水泥花园》之后的1977年:“我感到我把我自己写进了一个逼仄的角落;我太谨慎地使用题材,让我不能去写我早就感兴趣的东西。”[6]在1985年的一次访谈中,他说,进入更广阔的社会政治领域“是我所想要的,因为我已经开始感觉被我自己所写的东西困住了。我被打上了这样的标签:精神变态,青少年的焦虑、鼻涕、粉刺等特征的滑稽夸张的记录者……在写《模仿游戏》时我走进了世界。”[7]

《模仿游戏》(The Imitation Game,1981)是麦克尤恩为BBC创作的电视剧本,它和其后麦克尤恩创作的音乐剧《要不我们去死?》(Or Shall We Die?1983)一起,在麦克尤恩的创作转型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为电影和电视写作的带有政治诉求的作品可谓他事业的分水岭。”[8]这两个剧本分别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核战争威胁为题材,表达了作者此前所没有的社会关注,为接下来麦克尤恩在《时间中的孩子》中的外向转型做好了准备。

《时间中的孩子》(The Child in Time,1987)是麦克尤恩一部非常重要的转型之作。在这部小说中,他走出了早期小说创作中的“幽闭”模式,开始将视角伸向广阔的社会场景,把小说的意旨与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结合起来。随之而来的,小说的叙述视角、人物塑造、语调风格,以至结尾的安排,都呈现出与此前作品截然不同的特点。这一转型的努力得到了评论界的认可,该小说为麦克尤恩赢得了惠特布莱德年度长篇小说奖。在他接下来的创作中,虽然作品的思想主题不断变化,但外向型的主题模式却成为了不变的格调,麦克尤恩从此再没有把自己与社会、时代脱离开来。

《无辜者》(The Innocent,1989)与《黑狗》(Black Dogs,1992)是麦克尤恩两部以“二战”后的欧洲为背景的小说。前者以冷战为题材,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特殊政治背景下的间谍爱情故事。后者以战后欧洲价值体系的碎片化为题材,通过一个晚辈旁观者之口,映照出整整一个时代的悲哀。此小说再一次为麦克尤恩获得了布克奖提名。

1997年出版的《爱无可忍》(Enduring Love)是麦克尤恩又一部杰出的作品。有研究者认为,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早期小说中“忙乱、封闭、不安的内心世界”[9],这主要是由它的叙述手法决定的。在前两部小说以比较写实的手法讲述历史故事之后,这部小说一方面在题材上延续了外向型的记录,另一方面又用叙述者的主观意志预先对客观情节进行了整合,因此呈现出“内”、“外”交融的独特审美效果。

出版于1998年的《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是一部结构精巧的小长篇,这部小说最终为麦克尤恩赢得了布克奖。它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喜剧,麦克尤恩在这里有意模仿了戏剧的结构,在有限的人物和空间中展现出现代社会中的许多问题,讽刺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到位。此时人到中年的麦克尤恩,越来越具有成熟稳重的雍容气度,同样是表现人性的阴暗面,却早已不像当年充满阴郁的“毒素”,而是含而不露,将讽刺放于手中慢慢玩味。这一年,麦克尤恩也结束了以苦痛收场的第一段婚姻,迎来了第二段婚姻,无论是作品风格还是作者本人展露的形象,都进一步向“温文尔雅”靠拢。

在新世纪初,麦克尤恩推出了他的代表作《赎罪》(Atonement,2001)。这部小说为麦克尤恩带来很高的声望,不仅被评论界认可,获得包括W.H.史密斯奖、圣地亚哥欧洲小说奖、美国书评人文学奖等在内的多个奖项,而且占据英国《卫报》畅销书排行冠军达数月之久,并被《卫报》评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100本书”之一。它一改麦克尤恩小说篇幅不长的特点,成为他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小说的思想内容丰富,叙述手法高超,吸引了众多评论家进行阐释,已成为目前麦克尤恩最为知名的一部作品。

《赎罪》之后,麦克尤恩于2005年出版了《星期六》(Saturday),并于2007年出版了《在切瑟尔海滩上》(On Chesil Beach),这两部小说均再次获得布克奖提名,然而风格却大相径庭。《星期六》是麦克尤恩又一部现实意味浓厚的小说,题材直指当代的热点话题:恐怖主义。《在切瑟尔海滩上》却是在一定程度上对早期小说的呼应之作,小说在类似“幽闭”的情境模式下展开,文风细腻婉转,却有以小见大之功,在表面“幽闭”的情境中,映射的是时代的潮音。

麦克尤恩的最新作品是出版于2010年的《日光》,此书是又一部黑色喜剧,政治寓意明显,面世不久,已经获得了评论界的诸多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