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同一义项,不同注家有不同的表述,一般来说,辞书编纂者不会把不同的表述误认做不同的义项。但是,如果某种表述不常见,很特殊,表述中某些字词所用的意思与通行的意思不同时,就难免会误认做另一义项。有时,甚至拿又音来区别这所谓的两个义项。这便是“毋庸区别而用又音强作区别”的情况之一。
如“”字,《说文》训为“田器”,段玉裁、王筠认为与“”同,二字音近,指的是同一种器物,即锸,是耘田之器。从出土的实物资料看,汉代锹锸的金属部分有点像现在的犁铧。这个犁铧似的东西在文献中就称为“臿”。有意思的是,初期的锄也是在木锄叶上装铁口,而此铁口的形制与“臿”完全相同,[1]实际上就是臿。锄上装臿,自然可用作耘田之器了。有时甚至可直接将其纳于足下,以供耘田之用。[2]“”之为物,就是指这种臿。这种一器多用的臿,有时又可以叫做“畚”,《方言》卷五:“臿,燕之东北朝鲜洌水之间谓之‘’,宋魏之间谓之铧,……沅湘之间谓之畚。”《广雅·释器》(卷八上)“畚,臿也”即本于《方言》,不过倒过来说罢了。臿可以叫做畚,“”自然也可以用“畚”来解释,如《广雅·释器》(卷七下):“畉、、、,畚也。”不过,《广雅》这一条中,解释词“畚”有两个意思:一是指盛器,被解释词中除之外的其他三个字是这个意思;二是指耘田、起土之器,就是这个意思。这种一个解释词兼具两种意思的现象叫做“二义同条”,二义同条是《广雅》通例之一。
但是,毕竟义为耘田器的“畚”,在《方言》中只是一个记音字,而畚字本身的意思亦即它经常使用的意思是指盛器。所以,对于《广雅》卷七下那一条注释,一些专家也不能准确把握它的意思,王念孙《广雅疏证》即误认为训畚是指盛器。《经籍籑诂》也以为的“田器”和“畚也”是两个义项,并且进一步在读音上区别它们,训“田器”的一类训诂资料归入平声萧韵,而训“畚”的资料则归到去声啸韵。
不过,《经籍籑诂》所定的读音差别,是自作主张的以又音别义。
“”字由没有又读音,发展成有又读音,这中间有个过程。影响这个发展过程的因素之一便是“莜”字。“莜”有时记录的就是“”[3],故二字在音上便有些牵扯。在《说文》中:“,攸声。”“莜,条省声。”均为平声。但在《玉篇》中:“,徒吊切。”“莜,徒叫切。”二字又均为去声。这说明,二字可读平声,亦可读去声。但是,以读平声为常,莜以读去声为常,故《说文》徐铉将“”,注音为徒聊切;而“莜”,注音为徒吊切。《广韵》继承了这一区分别,将以上两字分别收于平声萧韵徒聊切下和去声啸韵徒吊切下。但到《集韵》又恢复了、莜平、去两读皆可的状态,萧韵田聊切下兼收二字,啸韵徒吊切下把作为莜的异体。有平、去两读,而这两读之下的释语均为“田器”。就是说,平声读和去声读不具备别义的功能,它们是又音关系。那么,《经籍籑诂》置“田器”之训于萧韵,“畚也”之训于啸韵,便显然是以又音别义。而它用又音区分的所谓两个“义项”,原来是相同的。这种区分既是主观的,又是不必要的,徒然造成“”字词义系统的混乱。因为当“田器”、“畚也”两注项置于一个音项下时,人们尚有可能怀疑这两个注项表达的意思相同。但是,当它们被分置于两个不同音项下之后,人们便只能认定这是两个义项。同时,这种以又音别义也不利于人们认识、莜二字在音和义上的关系。
在表述同一个义项时,训释语中出现了平常字的不平常用法,从而导致后人的迷惑,这是我们在上例中看到的情况。与此类似的是,在表述同一义项时,古人既可采用义训,也可采用形训、音训的方式。形训、音训有时不太好识别,人们往往会以为它们是另一义,有时甚至用又音来区别义训注项和形训、音训注项。
如“袤”这个词的基本意思是指物体的长度。它在与“广”相对而言时,则是指纵长,此即《说文》所谓“南北曰袤,东西曰广”,是也。许慎因为袤字从衣,故在《说文》中先以“衣带以上”释袤,而衣带以上至衣领之长,亦是纵深长。如不与“广”对举,则不论纵长、横长、周长,均可称之为袤。所以,历来训诂多以“长也”释袤。后人见“袤”训“长”,而字形又从衣,故反推袤的本义为“长衣”,其说虽与《说文》“衣带以上”不同,但意图相同,均可归为“形训”。就是说,“长衣”云者,实乃由“长也”化出,不是实际语言中存在的另一义项。但是,《集韵》却将它们当作两个义项,并从读音上将其区别开来,《集韵》将“衣带以上”、“南北曰袤”归为一类,音莫候切,明母侯韵去声;又将“长衣”作为另一类,音迷浮切,明母侯韵平声。两音在韵母上有候、侯之分,在声调上有去、平之别。
只要对“袤”字之音作点历史考察,就会发现,莫候切与迷浮切是又音关系。《经典释文》中“袤”字一般只音“茂”,但有一处很特别,《礼记·檀弓上》:“今一日而三斩板,而已封……”郑玄注:“三断止之旁杀,盖高四尺,其广袤未闻也。”陆德明《释文》:“广袤,古旷反,下音茂,徐又亡侯反。”音茂,即相当于《集韵》莫候切;而亡侯反,与迷浮切同。这里的两个音并不别义。音茂是通常读法,《说文》以来一直如此。而亡侯反可能是方音。这一去一平两音是又音关系,《玉篇·衣部》:“袤,莫候、莫侯二切,南北曰袤,东西曰广也。带以上也。长也。”也是当又音处理,平声莫侯切亦放在第二位。只是到了《集韵》,才拿又音来区分本不用区分的所谓“义项”。这样一区分,就使人们难以认识“袤”的“长衣”之训的来源和性质。如果人们真的相信“长衣”是袤的本义,那么就会像杜撰“长衣”之训的古人希望的那样,把“纵长,长”当作其引申义。至于二“义”音上的细微差别,人们也许会习惯性地套用“音随义转”的原理来解释。由此可见,《集韵》以又音别义造成的混乱有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