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序 批评:形成条例的印象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自从有了这个“子曰”,中国人的人生就有了标志,标志着人生的某一阶段的成功或失败。是否“十有五而志于学”,可以不论,“三十而立”,却是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有知还是无知,都要扪心自问或被问的问题。“立”者,“有所成”也。“立”了,就说明你在三十岁以前的人生是成功的,你可以顺利地向着“不惑”之年迈进;没有“立”,就说明你在三十岁以前的人生是失败的,四十岁能否进入“不惑”还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要判定某一年纪是否“立”了、是否“不惑”、是否“知天命”、是否“耳顺”、是否“不逾矩”,一支烟,一杯茶,一轮月,清夜独坐,低眉苦思,浮想联翩,这种种的氛围是断乎不可少的。然而我没有这种空闲,不是说我没有吸烟喝茶赏月的工夫,而是说我吸烟只管吸烟,喝茶只管喝茶,赏月只管赏月,居然没有想一想“三十而立”之类的问题。再说,什么叫“立”?什么叫未“立”?人生的成功或失败果真那么重要吗?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恐怕是不同的人会给予不同的回答。
我三十岁的那一年,正是1973年,还在“文化大革命”之中,全国人民的首要大事是批林批孔,“子曰”的一切自然都在清扫之列。我在记忆中搜寻,只记得那时我正在寻求离开部队,到人民日报或新华社去,也许我下意识地认为,我已经到了三十岁,然而还一事无成,也就是说,没有“立”。一年以后,我果然脱下了军装,到了新华社,还去了日内瓦,似乎是有些“立”的意思了,尽管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三年以后,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我又按捺不住,重新燃起了研究文学的热情,当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的研究生,也许我下意识地认为,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一事无成,也就是说,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立”。那么,究竟做了什么事才算“立”呢?回想我在部队的八年,工作也算尽力,颇得领导的信任,也有过封官的许诺,在别人看来,大约算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了,可是我却因为没用上大学里学了五年的法文而心有不甘,毅然放弃了“锦绣前程”去做了一名翻译。可是待我做了翻译,也是兢兢业业地做,一旦有了机会,潜藏在心底的愿望就死灰复燃了,想一想我大学毕业时的愿望不是做一名法国文学的研究生吗?我在新华社工作的时间不长,却得到领导的器重,送我出去留学,准备派出当驻外记者,在别人看来,大约算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了,可是我却死活要报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了,我如愿地留在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读书写作,至今不悔。究竟有没有“立”,我不知道,反正“而立”之年是过去了,接着过去的是“不惑”之年和“知天命”之年,“耳顺”之年也不远了。我只知道,四十岁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已经“不惑”了,五十岁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已经“知天命”了,日子在读书和写作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如今已经到了1999年,新世纪的脚步声已经听得见了,但是我对新旧世纪的交替不那么敏感,对其到来既不感到恐惧,也不感到兴奋,不相信1999年12月31日和2000年1月1日(或者2000年12月31日和2001年1月1日)会是两个不同的天地。对往日,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遗憾,对来日,也没有怀着什么令人激动的希望,只是有许多待做的事情等在那儿,日子仍然会像平静的流水,在忙碌中流过。但是,1999年确乎是一个整理自己的思想的机会,如果有的话。三十岁的那一年,在忙碌中过去了。四十岁的那一年,在忙碌中过去了。五十岁的那一年,也在忙碌中过去了。1999年,20世纪的最后一年,虽然依旧是忙碌,却也该是一个总结的年份吧。
如果从我读研究生时开始,算算我从事法国文学的研究和批评也有二十年了,发表的文字(包括翻译)也有三百万字了,成功的喜悦不曾品尝,写作的欲望和乐趣却常常在心底涌起。这期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做一个自觉的文学批评家。“自觉”两个字,写起来容易,说起来可就难了,做起来则更难。如果说在世纪末我有什么需要阐明的事情,那就是这“自觉”二字了。
“自觉”的基本含义,是知道批评和批评家的局限。翻开批评史,我们有过教训指导的批评,有过阐释讲解的批评,有过评价的批评,有过鉴赏的批评,有过印象的批评,有过意识的批评,有过对话的批评,等等;与之相应的,有过各式各样的批评家。从批评的理论来源看,我们有过实证主义的批评,有过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有过精神分析的批评,有过现象学的批评,有过社会学的批评,有过形式主义的批评,有过结构主义的批评,等等。这种种的批评的背后都潜藏着一个问题,即对文学的基本看法。把文学作品看作经验的事实,还是看作认知的对象,还是看作斗争的工具,所产生的批评是不一样的。当然,每一种批评都有存在的理由,但是也都有各自的局限。每一种方法都可能产生好的批评,也可能产生坏的批评,方法的确立并不能决定批评的质量。我们也许不能说清楚批评能做什么,但我们也许能够说一说批评不能做什么。例如,我不大相信教训指导的批评,批评家不能充当教师爷,他既不能以自己的批评指导作家,也不能以自己的批评指导读者。如果把批评当作哨兵和耳目的话,那么批评家就整天处在一种风声鹤唳或疑神疑鬼的状态,是做不好批评的。文学是独立的存在,有它的尊严,它不必依附于政治或经济之类,更不必成为政治或经济之类的说明和注解。当然,所有的作家都有政治观点和经济之类的行为,但那和文学活动无关。作家有充分的理由反感那些耳提面命式的批评,但是他没有理由反对批评,因为批评是使他的作品传播广远的不可缺少的手段,尽管批评也许并未使他的作品为更多的人所理解。可以说,没有一个作家不是通过批评而声名远播的。每当我听见一个作家对批评说出不敬的话的时候,我总怀疑那不是他的由衷之言,或者那竟是他的忘恩负义之辞。再说,批评并不以传播作家的声名为其唯一的使命,它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和作品一样,展示批评家个人的人格和思想。当然,任何一种批评,都不能囊括作品的全部,也就是说,任何方法都有遗漏的地方,再加上批评家本人性情、学养、政治和社会的关系等等因素,全面的、理想的、人人满意的批评是不存在的。批评必然是片面的,如果它是美的、深刻的、精到的,它就是一篇好的批评。众多的片面集中起来,就会渐渐逼近全面,但是我很怀疑这种全面会是出于一人之力。真诚的人并不都能作批评,但是好的批评必出于真诚的人之手。唯有真诚才不至于误解或曲解作品,才能坦然地不怀成见地面对作品。全面的批评家是不存在的,只要每一个批评家贡献出他最好的东西,我们就会有接近全面的批评。我不追求全面,我追求独特,独特就是局限。
许多人都记得法朗士的名言:“优秀的批评家讲述的是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冒险。……批评家若是坦率的话,就应该说:先生们,关于莎士比亚、拉辛、帕斯卡尔,或是歌德,我所要谈的是我自己。”然而法朗士的名言已被现代文学批评所抛弃,因为现代文学批评追求科学性,“灵魂冒险”之说成了印象主义的圭臬,只是作为一句名言被尘封在批评史之中了。只有李健吾先生不怕印象主义的恶谥,对这句名言给予了独特的理解,他说,“所谓灵魂的冒险(奇遇)者,他不仅仅在经验,而且要综合自己的观察和体会”,他“也不应当尽用他自己来解释”,还应当“比照人类以往所有的杰作”。他并不止于此,他有古尔蒙给他的“建议”:“一个忠实的人,用全副力量,把他独有的印象形成条例。”这里的关键是“独有”和“条例”。李健吾先生的批评是形成条例的印象,是印象的分析与综合。加上中国的诗文评传统,他的批评实际上成为一种以印象和比喻为核心的整体、综合、直接的体味和观照。他超越了法朗士的印象主义。我喜欢李健吾先生的批评。
批评必自印象始,而印象的基础是直觉。一部文学作品要感人,最初的入口便是印象,这印象或深刻,或强烈,或像一股清流沁人心脾,总之,要有“一种打得准打得正的感觉”(波德莱尔语)。这印象不是任何人的印象,而是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具体的印象,是独有的印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个初涉世事的青年,其印象必有不同。一个博学的人,一个无知的人,其印象必有不同。一个对文学艺术具有特殊敏感的人,一个对科学技术抱着独特感受的人,其印象必有不同。黑格尔说:“正像同一句格言,从年轻人(即使他对这句格言的理解完全正确)的口中说出来时,总是没有那种在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的智慧中所具有的意义和广袤性,后者能够表达出这句格言所包含的内容的全部力量。”一句话,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对同一部作品,其印象是不同的。批评家是特殊的读者,他不仅要阅读,还要把阅读的结果告诉别人。他的独特性不止于此,他必须是一个有丰富的阅读经验的人。他要真诚,他要博学,当他接触一部作品时,他要把他所拥有的一切理论暂时地搁置一旁,这样他才能使他的精神胶片获得最初的曝光,否则,早在最初的刺激之前,他的精神胶片就已经曝光了。这就是说,阅读之初,我们应该对作品持一种“天真的”、“包容性理解”的态度,一种“受制于作品内在规律的、没有预防的阅读”(斯塔罗宾斯基语)。并不是每一部作品都能给一个批评家留下印象,也不是一个批评家对任何一部作品都能有印象,哪怕这作品轰动一时。这是批评家的局限。因此,批评家的印象是极可宝贵的。如果他把最初的印象公之于众,他就是一个印象主义的批评家。我以为,一个自觉的批评家并不能就此止步。
印象必继之以体验,体验须借助于想象。浅尝的读者始于印象,终于印象。批评家则不同,对于所获之蜂拥而至的印象,他要调动自己的回忆和经验反复体会验证,直至达到融洽无间的程度。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乔治·布莱说:阅读和批评的“原初运动”乃是“全面地应答所读或所赏的作品发出的暗示”,是“两个意识的相遇”,“没有两个意识的遇合,就没有真正的批评”。这使我想起清代批评家仇兆鳌的一段话:批评家要“反复沉潜,求其归宿所在,又从而句栉字比之,庶几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中西悬隔一万里,古今相差两百年,如果传统和现代之间没有某种联系的话,我想这样的两个人是不会说出如此相似的话的。体验离不开想象,批评家个人的回忆和经验并不能自动地和他所获得的印象连接,他必须依靠想象力来形成往来的渠道。并不是所有的印象都能在批评家那里激起体验的冲动,也不是所有的批评家都能体会和验证他所获得的印象。这也是批评家的局限。因此,批评家的体验是极可宝贵的。如果一个批评家把他的体验化成文字,他仍然是一个印象主义的批评家,只不过是多了一种个人的色彩而已。我以为,一个自觉的批评家并不能就此止步。
体验须上升为思想,思想的动力来自学问。思想者,理性之认识也。批评家要把他的纷纭复杂的感性认识通过理性的思考,即一系列综合概括的过程,上升为理性的认识,这其中的关键是自由。思想并不是僵死的东西,只有自由,才能赋予它以鲜活的生命。所谓“自由”,就是不以政治为其唯一的归宿。批评是对作品的诘问:谁在说话?对谁说话?话是对什么样的受话人说的?真实的?想象的?集体的?个人的?还是不在场的?距离如何?克服了怎样的障碍?通过什么手段?等等。诘问的过程就是阐释的过程,在这里,斯塔罗宾斯基提出了“批评轨迹”的概念,指出批评的轨迹就是“自发的同情、客观的研究和自由的思考三个阶段的协调运动”。批评的轨迹是一种从没有预防的阅读、中经客观的研究、到自主(自由)的思考之间的不间断的往复和循环。批评永远是未完成的,理解和阐释都应该承认有“残留部分”,有“余数”。批评需要反复地进行,使“余数”逐渐地缩小,但是,这“余数”不能缩小至无。唯此批评的精神才能够得到“最纯粹的展现”。我以为,“批评轨迹”论是迄今为止对批评的最好的概括。到此,批评才可以说摆脱了印象主义的束缚,走向了自由的批评。
批评的最高境界是美的展现。“(批评之)美来源于布置、勾画清楚的道路、次第展开的远景、论据的丰富与可靠,有时也来源于猜测的大胆,这一切都不排斥手法的轻盈,也不排斥某种个人的口吻,这种个人的口吻越是不寻求独特就越是动人。不应该事先想到这种‘文学效果’:应该仿佛产生于偶然,而人们追求的仅仅是具有说服力的明晰……”这是斯塔罗宾斯基在1984年的一次采访中表明的看法。他在1979年为一本书写的序言中提到了“与诗的成功相若”的“精神之美”,说:“在这种情况下,诗的效果越是不经意追求,则越是动人。它来自所处理的问题的重要性、探索精神的活跃和经由世纪之底通向我们时代的道路的宽度。它来自写作中的某种震颤的和快速的东西、连贯的完全的明晰和一种使抽象思想活跃起来的想象力。它从所引用的材料的丰富和新颖上、从其内在美上、从其所来自的阅读空间的宽广上所获亦多……”这两段话,一是口头上的,措辞不那么严谨,一是文字上的,用语非常精练,然而却是那么一致,并无抵牾矛盾之处。把这两段话加起来,我以为就得到了关于批评之美的完整的论述。批评要真诚,还要美的表达。美的表达不在于华丽的词句,而在于词句的准确和明晰。批评可以是美的,我以为这就是批评的极致。这也是我的追求。
我以为,由印象而体验,由体验而思想,三者不可缺一,乃是批评的一条可行的道路。印象主义的被埋葬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但是印象不可被埋葬。一篇批评文字可以被称为“读后感式”的批评,那是说它肤浅片面,但是如果它出于大批评家之手,那情况就可能不一样了。印象是批评的基础,是与作品接触的一刹那之间发生的事情,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所谓“好景一失逋难追”。可以说,没有印象就没有批评。文学批评是一种科学的说法存在于世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在20世纪的后半叶又一次掀起了追求科学性的高潮,不过五十多年的实践证明,文学批评毕竟与艺术的关系更为密切,科学性与文学性相比只能占很小的一部分。所以,印象在批评中的地位理应恢复。印象主义与后来的现象学批评之间的区别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大,甚至水火不容。不过是位置不同罢了,印象主义把印象当做了批评的目标,置于批评的顶端,而现象学批评则把印象当做批评的初始,或者当做进入意识的入口,置于批评的起点。乔治·布莱把这种批评指责为“虚假”,比作“正经女人”,“她们喜欢玩火,只要没有严重的后果。阅读,就是接受一些震颤,梦想一些快乐,随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常情常理之中”。他未免言重了,印象主义者不过是把印象当做了批评的极致罢了。若再往前走一步,他们是有可能成为现象学批评家的。
批评的先决条件是阅读,而阅读的最高境界是没有功利之心的为读而读,从这个角度看,批评无疑是一种独白,只是一个人读了书之后内心的情绪的一种表达和升华,并非一定要有人听的。可是一个批评家写了文章总要发表,既占了篇幅,又占了读者(如果有的话)的时间,所以,批评家的活动又不可能是独自。这种内在的矛盾束缚了批评家,使他不大可能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完全摆脱功利之心,无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一个普通的读者可以不批评,或者不发表他的批评文字,但是一个批评家不能只读而不写,还要把他所写的东西发表出来。这种要发表的意图或欲望在某种程度上败坏了阅读的乐趣,使得一个批评家几乎成了阅读的机器,他发表出来的东西有多少是真诚的,就大可怀疑了。如今,批评的声誉不算太好,其重要的原因就是批评家的功利之心太盛。功利之心太盛则把批评当作稻粱之谋、敲门之砖或晋身之阶,不能沉下心来仔细阅读、反复体验和自由思考。现今的批评家以与作家保持良好的关系为人称颂,或者批评家以结识作家、大批评家以结识大作家为荣,这些都足以影响批评家的活动。批评家当然可以与作家做朋友,但是他们的友谊以不涉及彼此的文学活动为好。虽然我们相信批评家的真诚和公正,但是我们的信任屡屡为现实的存在打破。如果批评家取普通读者的姿态,或许可以有一种健康的批评文字。
匆匆写下上述文字,算是我留给过去的世纪的一种小结吧。当我望着新世纪的曙光升起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我。我于是明白:当一个人发生变化的时候,他不在乎世纪的更迭;当一个人有某种东西要固守的话,新旧世纪的交替不过是今天和明天罢了。
写于1999年岁末,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