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总是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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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梵心妄断

01

叶城发来的人事变动记录显示,白波这个假名在二零一五年十月离职,入职不过短短两个月,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此外再无其他记录。

她尝试着打给可能有所关联的人,接电话的通常是骂她闲得没事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秒挂断。

许轶川扰民一圈之后,把电话一放,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被迫的。

她的管家婆路曼舒上门,给她弄全了开学要用的课本,然后提溜着耳朵把她叫了起来。

“早安,贫民窟的小可怜!你猜我一早上遇见了什么人?”

许轶川有起床气,睁眼一见是路曼舒,愣是憋了回去,糊里糊涂地回答:“超级赛亚人?”

“一个大叔!”

许轶川:“……”

“打赤膊,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你楼下那扇门出来!他摇晃得就像是……那种特别摇晃的东西……”

“不倒翁?”

“眼看着会倒的不倒翁!”路曼舒满脸惊恐,“他还朝我打招呼!”

许轶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上的魔爪扒拉下来:“那个大叔一向很有礼貌。”

路曼舒表情扭曲:“我想说的是……亲爱的,你不觉得你上下左右的邻居成分混乱得就像……往蒸馏瓶里倒了五颜六色不堪入目的化学药剂……”

许轶川:“听起来不错?”

路曼舒摇头:“不,听起来是boom一声。”

“……”

许轶川揉着眼睛试图安抚焦躁不安的姑娘:“楼下的张大叔人挺不错的,就是平时没事爱赌博和酗酒,隔个三五天要去夜店混迹……”最重要的是她有时候手脚发凉腿疼得睡不着的时候,还能下楼讨瓶威士忌喝。

然而,她在看到路曼舒脸色阴沉后及时住口。

“哦川川!你在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质变!”路曼舒惊呼,“你的人脑端上餐桌给人吃了换了个猪脑进去吗?”

许轶川半睡半醒地坐在床上左耳进右耳出,见路曼舒恼羞成怒要上手,连忙一个骨碌滚下床站起来讨饶。

“成成成,回头我有钱了就搬到市里最贵的地段去,每天在一百平方米的大床上睡觉,起床后在房子里走两公里找五百平方米的金厕所,保证不会boom一声,好吗?”

路曼舒皱眉:“你怎么会这么缺钱?”

许轶川充耳不闻,转身去洗漱。

路曼舒无奈地摇摇头,把带过来的教材摆在摇摇欲坠的书架子上。那上头的书倒是不少,仔细一看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校雠广义》《24个比利》……

“啧啧啧。”路曼舒把几本数学教材往上头一塞,朝走出来的许轶川说,“在遗失了宝贵的健全的肉身后,才选择用精神食粮来填满残缺的人生,早几年为什么没有这种觉悟?”

许轶川顶着湿漉漉的脸:“……”

那些只是治疗她失眠症的必备品,为什么她没能早几年发现古文献的繁体字对催眠真的是有奇效?

路曼舒见她用袖子擦脸,露出嫌弃的神色:“真是怀疑你消失的两年里都见了些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情,生活随意得简直和那些臭男人一样……”

许轶川干笑一声,继续充耳不闻,从乱七八糟的衣柜里翻出一件皱巴巴的帽衫,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确认是洗过的,才手脚麻利地套上。

路曼舒拿手撑着头,近乎绝望地转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腿怎么样了?还会疼吗?”

“吃药就好了。”许轶川不以为意。

路曼舒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上上下下打量她:“我这边有一个兼职的活,你要不要做?”

“什么?”

“礼仪和平面。”

许轶川冲着镜子,面无表情地抓了一下乱蓬蓬的短发:“我?算了吧。”

“你不知道自己是标准的九头身?”路曼舒踩着高跟鞋凑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照着穿衣镜,“你看看,你看看,你有一米七哎,我踩着恨天高才勉强和你比肩!我告诉你,我这个兼职活还是一个摄影师朋友介绍的,你不去,我就给别人咯。”

许轶川无奈:“什么时候?”

“等我通知咯。”路曼舒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古董手机,转身噔噔噔地朝门口走,又突然回身拿手指着她,“不许不接我电话。”

许轶川举起双手投降。

02

市区旧楼区也有七歪八拐的路,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

许轶川花了一上午跑到城东市区,现在就走在这些七歪八拐的路上,刚出拐角,就瞧见三五个混混在树下抽烟,当中一个光头瞧见她,但只瞥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许轶川隔着几步远定定地看着几人,倒是光头旁边的人注意到她了。

“看什么,没见过人抽烟啊?”

“呸!老五你太不会说话了!应该是……没见过帅哥啊?”

“哈哈哈哈……”

那几人说着便嘻嘻哈哈笑起来。

下一刻,几个人齐齐愣住了。

许轶川慢腾腾地走过去,学着他们的动作,刻意挨着光头蹲在树下。她太单薄,这样面无表情地蹲在男人堆里,满满的违和感。

光头吐了口烟,没看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许轶川没动:“我要和您打听一个人,方便吗?”

话音刚落,后头一个黄毛混混直接上手要去抓她的领子:“让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听不懂吗?”

他手还没碰到领口,忽地被纤细的指扣住脉门反拧过去。许轶川站起来,面不改色地扣着他的手往前一推。黄毛哎哟一声,被推了个趔趄。本来在旁看热闹的几人变了脸色,才要动手,只听许轶川盯着光头道:“六哥,我无意挑衅,只是想找白三。”

她一语喊破光头的外号,几人愣了一下,居然没敢上前。

光头呸一声把叼着的烟头吐了,终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眯着眼打量她。

“你是白三什么人?”

许轶川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过节?打断过她的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呸,这些半个字都不能说。

她的文科并不好,尤其是语文作文,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要叹气。

光头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又叹了口气,开始笨拙地编写这次的命题作文:“我高中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他玩街头滑板。有次我被人跟踪,白三救了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后来我大病一场休学,离开本市,再回来,白三就不见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他。六哥,我知道你是跟过白三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去哪儿了?”

很好,许轶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开头结尾,觉得这次的作文完成度还是可以的。看着几个混混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许轶川狠狠心,下了猛料。

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挤出一滴眼泪来,少有表情的脸虽然还是木木的,语气虽然仍旧平淡,却凭借这滴泪成功渲染了伤感气氛。

“我真的很想他,我不能没有他。你们帮帮我好不好?”

许轶川看着若有所思的光头,心想,如果要做一个课题叫“论哭戏的必要性”,这大概是最好的实证举例。

几个大男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喂,你你你……你先别哭了。”光头抓了抓光秃秃的头,“白三哥呢,我确实有跟过他,以前也就在这一片活动嘛。后来人家傍了个白富美,早就不跟着我们一块儿混日子了,连联系都没有,你说这……这么大的地方,上哪儿找?”

“你也别太伤心……男人嘛……”

许轶川拿手遮住眼睛,无声地点头,朝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四人齐齐让开,许轶川于是跌跌撞撞地全身而退。

寻找白三,再一次无功而返。

许轶川疑惑自己竟然没有特别失望,但沮丧还是有一些的。

她其实已经忘记最初决定找人时究竟有多恨,又有多痛。那被恨折磨的时光像是她人生多面体上最不堪的一面,被怨恨和恣意宣泄的不甘充盈的时日,连嘴脸都变得恐怖起来。

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些感觉慢慢就淡了。

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里,除了一个护工陪伴着她,再无他人。那漫长的岁月让她一副玲珑心肠蒙尘结网,她看着什么,都觉得淡了一个色调,变得无味。那被痛楚折磨到麻木的痛觉神经,那被缠绵噩梦锤炼出的不惊不悸的睡意,那被最初极致的恨穿透的脏腑……最后都成了告别时淡淡的一声道别和感谢。

“哦,谢谢。”

“好的,再见。”

她徘徊在不生不死之间的时候,又忽然觉得活着也就这个样子了。这样一想,许轶川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放松下来,最终选择回来。

她没有回家,只怕遇到故人故事,转而在僻静无人的五塘租了两居室,一间储物,一间住人。她把收藏的几张珍贵滑板就那么扔在储物间,很久都没看上一眼。

路曼舒问她当年和梁松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像是听了个奇怪的故事一样,想了半天都想不起事情的始末,末了只是木木地摇着头说:“我想一想……”

路曼舒连忙捂着她的头说:“别别别!别想了成吗?我嘴贱随口一说!掌嘴!”

许轶川看着当年一起疯一起玩的管家婆,那心头隐约的一点难受马上就变成了安静。

“这样挺好。”许轶川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想,“安安稳稳地等着开学。白三呢,是要找的,但也不用着急。吃饭,睡觉,打工,上学,考试……生活,不就这么点事儿?”

03

许轶川坐在快餐店,要了一杯冰水,想冷静冷静。

她刚喝了一口,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诺基亚的经典铃声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她。

许轶川淡定自如地拿出古董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来电,尾号3106。

近十个未接来电。

大概是在和光头他们对峙的时候……街头太吵没有听到?但许轶川是没有什么歉意的,她接通便道:“江祁?”

“你在哪儿?”

口气咄咄逼人,他打了这么多次电话,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我在哪儿……”她站起身走出快餐店,纷乱的街道,她认不出路牌和标志,只好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一个KFC,我在门口。KFC旁边是工商银行……对面是晖丰百货……”

“你在城东市里?”江祁打断她,“我就在附近,停个车就过去。你过街在商场门口等我,不要乱走。”

电话挂断。

许轶川轻轻皱了一下眉。

对于江祁这个人,她所知不多,但她这样一个不高贵、不貌美、不活力四射的女生,居然也能惹得行走间有万千拥趸的TD大神垂青,真是……

“见了鬼。”许轶川收起手机,嘴里嘟囔道。

许轶川站在商场门口,只等了十分钟,就看到人流里一个高挑的身影径直朝她走过来。

“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江祁走过来,开口便是质问,但他气势汹汹的姿态在看到她发白的脸色后,很快翻了篇,缓和下来,眉头紧皱,扯过她的手一握。

“还没到冬天,你的手怎么冷成这样子,是不是昨天在雨里太久生病了?有没有不舒服?”

许轶川盯着交握的手,心里泛出一点轻微的不自在,又抬头看着江祁摇摇头。

“没有。”

江祁很自然地把手松开了:“中午了,吃东西了吗?”

许轶川还没来得及反应,江祁已经开始打电话到饭店订位。

她站在一个视线绝佳的角度,欣赏江祁的侧脸,倒没有因为对方的自作主张感到不快。毕竟像江祁这样被众星捧月惯了的男孩子,有中二病是正常的,只要不发展成中二癌,一切都好说。

可惜的是许轶川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饭局上把事情摊开,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江祁已经订好了位子,语调温和得几乎不像他自己,回眸问她:“杭帮菜可以吗?”

“当然。”

“步行大概五百米就到,我的车刚好停在那家旁边的停车场,我们走过去。”

在江祁再度垂眸询问的时候,许轶川尝试着微笑了一下。

“好。”

席间,江祁彬彬有礼地为她布菜,每遇到特色菜都要介绍一番。许轶川瞟了一眼这古色古香的包厢,忽听江祁问道:“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嗯,相互了解的桥段即将开始。

许轶川收回视线,盯着餐盘中满满的菜肴,面不改色地道:“光华职业技术学院。”

她看到江祁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有了点食欲,开始吃东西。

“小心点,那个学校鱼龙混杂。”

许轶川表示同意:“嗯,是有听说那边乱。”

“你住那么远,来城东忙什么?”

来和小混混接头——呸。

许轶川禁不住抬手抵住了太阳穴。

“怎么,头疼?”江祁关切地看着她,忽然失笑,“你怎么就得了个多愁多病的身,嗯?”

许轶川在心底叹了口气,因为一天要写两个命题作文,她做不到啊!

好在江祁并没有追问,接下来的时间都在不咸不淡问她些生活上的小问题,比如五塘那里上学方不方便啊,早上都吃什么啊,平时都打什么工啊……

不用写作文的许轶川表示完全可以应付得来,于是又多吃了一些饭。

一餐饭结束,许轶川起身,没留神撞到了凳子,吃痛之下坐了回去。

她虽然没发出声音,江祁却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凑过来,蹲在她椅子边上,伸手覆上了她的左膝:“痛?”

久违的来自人的温暖一瞬间从病痛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许轶川怔怔地看着江祁的手,半晌没说话。

这小子的套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祁……”她忽然唤了一声。

江祁抬头看她,问:“怎么了?”

“其实我的衣服不值钱,甚至抵不上你送我回家的油费。”许轶川平静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亏了?”江祁撒开手,仍旧蹲在她身侧,仰头看着她。

他的睫毛很长,落在眼底有细细密密的影子。

许轶川百感交集地想,这样的眼睛,真是犯规。

她偏了偏头:“你总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人回家,请人吃饭。”

“我的确不会。”江祁露出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

很好,意识到对手谈判技巧高超,许轶川反倒镇定下来,沉默片刻:“江祁,其实你不用……”

他忽地站起身来,许轶川止住了话。

她看着他坐到自己身侧,一只手撑在了自己未坐满的椅子边缘,她下意识后撤,他却保持着这个靠近又无侵略意味的姿态,静静地看着她。

许轶川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而余光却能感受到对方肆无忌惮的注视与打量,她觉得耳后有些发烫,有些懊恼陷入这样窘迫的境地——怎么好好地说着话,他莫名其妙就开始犯规?

“我现在很喜欢你。”江祁轻轻笑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04

酱拌,凉拌,干拌。

不知名的思绪伴随着这个答案冒到嘴边。当然,她不能这么说。

许轶川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顾左右而言他:“吃完了……我们走吧。”

江祁笑了一下,极其宽容地退开,起身率先走出去。

许轶川眨了一下眼,跟着走出去。

然后她看见古色古香的红木过道另一头,一行人缓缓行过来。

这可真是现实意义上的狭路相逢。

左右的红木上挂着一幅幅画卷,她明明是看着对面走过来的那一行人,心里却偏偏记了余光瞟到的画卷名字:《松声一榻图》、《簪花仕女图》、《墨梅图》……

她跟随着江祁的脚步,缓慢地迎向这一场无关生死的惨烈对决。

她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避无可避地遇见梁松枝。

梁松枝穿着一身高定西装,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身侧的几人同样衣冠楚楚,几十米的距离,一行人不时冒出外行人听不懂的建筑术语,她听不懂,那是另一个她不知道的世界。

她忽然觉得脑子里某个开关被打开了,被刻意尘封的、刻意掩藏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默片般不停地在眼前串联播映。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梁松枝,也像现在一样,总有着无法企及的无力和悲哀,他好像永远在她到不了的彼岸,与她横亘着遥不可及的岁月。那一年她十四岁,和路曼舒偷跑出去看极限运动的比赛,十九岁的梁松枝踩上滑板的那一刻,她便已经选择以一场炽烈而不问结局的爱来谋杀自己的青葱年少。

那时她与他之间只隔着一块滑板,只要她剪短头发,换上帽衫,踩着板子不怕摔跤,不怕痛,不怕累,就能越过重重阻碍艰难而又甘之如饴地跟上他的脚步。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可现在,许轶川神色黯淡地想,她恐怕不会再有那样的力气了。

十米。

五米。

三米。

停。

对面一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她看到梁松枝的神情从惊愕到惊喜,而后化为克制的凝眸。

他与她隔着三米的距离,以狭路相逢之势将过道严严实实地堵住。

来往上菜的服务生喊了无数次“麻烦让一让”,梁松枝才游魂归位,侧开了身子,朝自己的合伙人陈栋说:“阿栋,你带他们先去吧。”

陈栋看了许轶川一眼,将一行人带往包厢。

江祁轻轻挑了下眉,朝梁松枝走过去:“久仰大名。”

TD的荣耀墙上,前任大神梁松枝的照片至今挂在首位。这么久,江祁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也十分意外。

她看着TD的先后两位大神握手、寒暄,只是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装成不相干的人。

梁松枝的眼神一直落在江祁身后,专注的程度连江祁都觉出诧异,下意识地回过身看向许轶川。

“我们走吧。”她走上前,并不看梁松枝,只是轻轻碰了碰江祁的手背。

梁松枝脸上是不可言喻的痛楚和错愕。

许轶川没来得及看清那眼底究竟是怎样的情绪,江祁已经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伴随着一声道别,携着她与梁松枝擦肩而过。

她眼角的余光里,是一闪即逝的,属于梁松枝的侧脸。

那侧脸上的神情,一如梦境中模糊不清。

原来并不需要对峙,并不需要泪流满面,并不需要旧事重提,那些窝心要命的桥段全是扯淡,生活哪来那么多的委屈和眼泪?给谁看呢?

一场重逢,就这样结束,未尝不好。

05

上车后,江祁久久没说话。

许轶川在他的黑色滑板面前仍旧退居二线,坐在后排。她盯着那滑板,忘了要将烫手山芋扔掉的正经事,反倒一直出神沉默。

她凝视着滑板的时间太久,以致江祁从后视镜看了她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会开车以来,每次开车,都会把它放在副驾驶。”

许轶川“哦”了一声,瞥见江祁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和她解释安排座位这件事。

“它对你来说很重要?”她问道。

“很重要。”江祁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以前也玩过滑板?”

从上次她一眼就看出板子有问题,还有一手相当娴熟的装板技巧来看,她恐怕对滑板的熟悉不是一天两天。

可如果她是滑板选手,他却从来没在任何比赛场合见过她,这也不太合常理。

应该是……业余爱好者吧?

许轶川没回答这个问题,江祁似乎也不太关心她的答案,开口转到别的话题。

“我本来带了件礼物给你。”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淡极了,可她偏偏就能听出他话里的一点戏谑,“现在突然后悔了。”

许轶川愣怔的模样透过后视镜映在他眼底,令他嘴角勾勒出一个微妙的、介于欣赏和吃味之间的弧度来。

“你穿成这样,都引得TD前任大神直勾勾地盯着——”

许轶川抬起头看着他。

“要是像模像样地打扮起来,今天是不是已经轮不到我送你回去了?”

许轶川没有立刻搭话,适才绷紧的思绪却一瞬放松下来:“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又止住。

这反应看在江祁眼里,便与“害羞”画上了等号。于是江祁低笑了一声。

下车后,江祁从后备厢中拿出精致的纸袋,交给她。

许轶川接过,知道这就是他说的礼物,接着他十分自然地揽了一下她的肩:“我送你。”

还是昨天那幢楼,离许轶川真正住的地方少说有几百米。

许轶川目送江祁离开,垂头看着手里的袋子。

——是我不对。

她难得良心发现,谴责自己成天坑蒙拐骗的行径。

就算他只想拿她当个乐子玩玩,她还不是从一开始就要防着他骗着他不敢露出真脸来吗?

她摇摇头,又觉得刚才这点自责真够矫情,于是随随便便把纸袋甩在肩后头,刚才的自省很快被抛到脑后,七拐八绕地朝家走。

“有消息咯,下周就有活动,不过这周你得先照一组模卡。”

许轶川刚到家,沙发已经被不速之客整个霸占。路曼舒手上抱着薯片袋子,眼睛盯着电视机,含混不清地通知她。

许轶川“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抓头发:“什么是模卡?”

路曼舒白了她一眼,起身,这次路曼舒没穿恨天高,比她矮了一头,拿手在她屁股上一拍:“介绍你的臀围……”又挪到她没有半点肉的腰上,“腰围,还有……”

她的手刚要朝上,被许轶川一把抓住。

路曼舒觉得没意思,“嘁”了一声,转身躺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还要放几张美照,近身的、全身的……不然单单就报个名字谁知道你,还不是要刷脸?”

许轶川想立刻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以举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反例来驳倒路曼舒。

路曼舒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猛地偏头瞪她。

于是许轶川了,她不言不语地把纸袋子搁在一旁,接受了自己可以刷脸的设定,默默换了衣服到浴室洗澡。

她刚洗了一半,浴室门被人呼啦一声拽开。

“许轶川你老实交代,你今天出去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是去钓金龟了还是中彩票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许轶川站在哗啦啦的淋浴花洒下,慢腾腾地取下浴巾小心翼翼地围住自己。

路曼舒手里拎着刚刚江祁给她的“礼物”,一脸“你不说实话,老娘今天就弄死你”的架势。

许轶川和她对视了片刻。

“事实上……”她清了清嗓子,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钓金龟和中彩票这种事……”

路曼舒高贵冷艳地看着她。

“似乎听起来都不太适合我?”

“也是……”路曼舒表示认识许轶川以来对方的确和幸运这个词不沾边儿,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抖开袋子里的衣服,那质感极佳的裙子流水一样从她手里倾泻下来,墨绿的色泽端庄古雅,看得许轶川怔了一瞬。

“你知道这条裙子有多……”路曼舒用无法形容的手势和表情演绎了其珍贵的程度,然后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喀……你知道我可没有乱翻你东西的习惯,但粗糙如你忽然幡然悔悟,开始了精致的生活并且提着这种……香气四溢的袋子回来,我有理由怀疑。”

许轶川叹了口气:“你先……让我洗完澡,好吗?”

路曼舒:“嗯……”

她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彼此一会儿。

门被啪地合上。

06

“所以,来让我们简单地回顾一下。”路曼舒盘踞在主卧的床上,掰着手指头算,“几天前,江祁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强行送你回家,并在这短暂的与你相处的过程里表现出挑逗行为……”

“他想泡你。”路曼舒简单粗暴地总结道,“除了他想泡你,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许轶川保持沉默。

“然后,在他泡你的过程中你重逢了你的前任梁松枝……啊——”路曼舒赞叹,“多么感天动地的一幕,完美地合乎‘三一律’,一天内同个场景新欢旧爱轮番轰炸,我预感到堪比《雷雨》的伟大著作就要诞生!这是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简直快要落泪了!”

许轶川叹了口气,抬手捂住眼睛。

“亲爱的川川,抓住机会。”路曼舒扒开许轶川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

“江祁,背景雄厚,年轻有为,现任TD滑板大神,说是风靡全城也不为过,就算你欲拒还迎地敷衍一段时日,往后有机会结交这个人也是好的,对不对?”

许轶川点头:“听起来有些无耻。”

路曼舒淡定地评价:“我从来不知耻为何物……”

许轶川:“……”

“我的智慧真是和莎士比亚悲剧一样感天动地。”路曼舒临走前这样感慨。

当晚,许轶川站在简陋的阳台上吹了好一阵风,才浑身冰凉地走进屋。

客厅的沙发上还摊放着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

许轶川走近,抬手将它折好,放回礼盒。这礼物近乎轻率,也显露出男孩待她是如何的漫不经心,目的昭然。

敷衍逢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她现在偏偏没有这样的耐心。

许轶川知道路曼舒的意思,这损友虽然满嘴跑火车,却是真心为她考虑,即使她从没有对路曼舒解释过自己的消失和回来,中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路曼舒是她两年来所见的第一个故人。

许轶川回来那天,飞机一落地,天便阴云满布,开始下雨。

她独自拎着行李,随着人流艰难地走到出租车排队区域。

前方队伍蜿蜒几折,雨水打湿全身,最终凉意沁入皮肤,缓慢地传到心口。从机场到五塘的路途是那么漫长,她从手机里翻出路曼舒的号码,却迟迟没能拨出去。

许轶川花了三天时间办好复学手续,在出了教学大楼,缓慢走下台阶的时候,抬头瞧见了路曼舒。

女孩穿着米色的碎花长裙,站在台阶下,眼眶通红地望过来。

周遭人潮来去,许轶川屏住呼吸,不敢动一步。直到路曼舒奔上阶前,将她狠狠搂住了。

“许轶川,你这死丫头。”路曼舒哽咽着骂她。

而她忘记骨骼被勒到生疼,只是平静地回手揽住对方。

“这两年你去哪里了?”

“在国外。”

路曼舒松开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想要开口,却又只得哑然。

那个记忆里骄傲恣肆的女孩消失了,变得这样平静,平静到几乎有一股死气。旁人无法从她的眼中窥见任何情绪,悲喜皆无。

她十岁时与许轶川为邻,那时的许轶川是什么样子来着?

十几岁的许轶川眼里总带着一股坚定和自信,对自己够狠也够疯,打游戏要打到霸服,为了通新副本熬夜带队刷经验做攻略,学习也很努力,数学常年奇迹般地保持年级第一。

曾经的许轶川大概就是旁人嘴里那种要活到极致的人,天分不够就用努力凑,她脏腑里跳动着一颗随时要澎湃而出的心,只怕活得不够热烈、不够清楚。

就连爱情也是这样。

许轶川第一眼见梁松枝就认定了他,使出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给自己大换血,将头发剪成板寸,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好几个同学把她当成了男孩,险些不认得。她一边忙着学业一边苦学滑板,没有别的技巧,只是照着训练视频一遍又一遍地练,每次顶着一身乌青回去,都要被老爸堵在门口训好久。

最后她成了TD最好的女滑手,还成功泡到了高岭之花梁松枝。

那时候叶城一直不太看好这段眼皮底下发生的恋情,经常在聚餐的时候没眼色地奉劝他们且行且珍惜。后来有一回她喝多了,才敢揪着叶城的衣领子质问:“你凭什么不看好我和梁松枝?”

没人敢对叶城这样无礼,叶城主某一瞬间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梁松枝和其他人哭笑不得地上去拉她,向叶城道了歉,才把醉鬼弄回家去。梁松枝是见过许轶川家长的,那天送她回去的时间很晚,差点被许父兜头暴打一顿。

许轶川浑然不知男友被骂得狗血淋头,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等到四下安静,才突然想起来,叶城其实是回答了她的。

在一片混乱里,她朦朦胧胧地听到叶城说:“你活得太用力了。”

她那时候不懂什么叫作“太用力了”,是她太恣意,还是太不懂分寸?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后来她被逼到狼狈不堪的境地,在拳打脚踢下挣扎着爬向垃圾箱,翻出梁松枝送她的那块滑板,白三手里的棍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敲了下来,一下砸断了她的左腿。

她猛地抱着滑板趴在地上,剧烈的痛让她连思绪都恍惚了,却不知怎的偏偏想起叶城的那句话来。

她像是突然开了窍,一下子明白了——

你太用力地去奔赴极致,太莽撞而不懂经营;你太天真地自以为爱情牢不可破,世界美好如初。

这一课,你早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