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涉世初时
01
正是八月,秋老虎来势汹汹。
这是TD滑板俱乐部承办的第四届表演赛,偌大的表演赛场被挤得连苍蝇都飞不进来。许轶川站在门口给进场观众发礼品,那是TD定制的一个木头的滑板吊坠,做得精致小巧。
但这小巧的玩意儿,此刻装了满满一袋,拎在她手上,把掌心勒出深深的一道痕迹,她连拎着的手势都没换一下,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痛。她朝每个进场的人笑着,低下头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地休息一会儿。好不容易发完,里面通知闭场,她抬手在额头一擦,湿漉漉的一手汗。
场务总负责人也是TD俱乐部的成员,姓高,来兼职的几个女生都暗地里叫他高场工,此刻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赛场,顺带招呼大家进去:“快快快!没看见闭场了吗?进去帮着安排一下观众席!”
高场工忙得焦头烂额,撂下这一句又同对讲机那边应着:“哎,我知道,你说谁的板子没测?他怎么不早点测?快开场了我上哪儿给他找轮子去啊?”说着已经进了内场。
几个女孩跟在后头,踢踢踏踏地走着,唉声叹气:“什么啊?早知道这么累就不来了……又赚不了几个钱。”
“哎,你不是为了看TD的大神吗?”
“早知道看大神这么不容易我当观众好不好啊?还以为做工作人员能接触一下后台选手呢,近距离要个签名啊什么的……”
“呸……白日做梦,想太多!”
“你才白日做梦,我告诉你,等我们TD大神下了场,我立刻挡住他的去路给他来一个惊天动地大告白……”
“哈哈哈哈……快醒醒!”
……
许轶川跟在最后,默默听着。
“你也是为了TD大神来的吗?”
不知怎的,有人忽然问到许轶川头上,让她很是愣了一会儿。
她没料到这场女生的谈话会突然把她拉进来,而她的沉默,显然让这热络的谈话冷了场。
几个女孩在会场里头站住脚,好奇而耐心地等她回答。
许轶川笑笑,摇了摇头:“我是接了兼职过来的。”
“哦……”几个女孩回过身去,失了兴趣似的继续谈论TD滑板俱乐部的大神。
TD大神?
许轶川跟在后头,双手插在兜里,面无表情地想,TD的大神早在几年前就退隐江湖了,现在随随便便来个什么牛鬼蛇神,就敢称大神?
那这个大神,也真是够便宜的。
走到观众席那头,嘈杂的声响让她有点不适,只好抬手塞着耳朵径直往里走,巨大的U形池就在她右前方,那将是滑板选手们纵情演出的舞台。
许轶川用手势安排观众就位,维护赛场秩序。
由于许轶川极瘦,又生了一张显小的瓜子脸,一米七的身高偏偏撑不起场面。她穿着不透气的工作服,一头男孩一样的短发全部汗湿,让大家“坐下”“保持安静”的声音低哑又微弱,看起来就像是被苛待的童工。
没一会儿,高场工就看不下去,让她到第一排坐着,方便伺候第一排的赞助商大老板。
许轶川热得要命,如蒙大赦地从密密麻麻的环形观众席上走下来,不经意瞥了一眼赛场。
三个年轻人正站在舞台上交谈,拿着滑板比画,似乎在讨论一会儿的演出计划。
站在当中的男生极高,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他的头发修剪得很干净利落,肩背宽阔,身高腿长,微微歪着点儿头,只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想象出他现在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单手插着兜,一块纯黑的板子被环在臂弯里,姿态随意。
那姿势让她想起什么,微微愣了一会儿,高场工在后头瞄到她走神,忍不住催她:“许轶川!你还不下去给贵宾席派水?!”她这才缓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她走去给第一排的赞助商派水,没留神那赛台上的高个男生抱着滑板回过身来,百无聊赖地扫视了一圈,最后恰好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许轶川正在拿水,微微绊了一下,本就不适的左腿又开始疼起来。
怀里的水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有位贵宾席上的老板扶住她,啧了一声:“阿高哪里找来的小子,毛手毛脚。”
许轶川吃痛,抬起头,露出一张雪白的巴掌脸来,一双杏眼极其传神,只可惜她表情太木,半点烟视媚行的风情也无,平白糟蹋了一副好皮相。
于是扶了她一把的男人一愣,反倒笑了:“哦,是个丫头。”
许轶川吃力地起身,不无郁闷地抓了一把自己的一头短发,低声说了句“谢谢”,就匆匆把自己的手臂从男人手里抽出去,继续起身派水。
男人瞧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过身侧,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过了会儿,助手过来通知他:“城主,咱们得上台了,音响已经调好了。”
叶城还没来得及把那诡异的熟悉感想明白,就被助手请去候场了。
这时,终于忙完的许轶川拿脏兮兮的手理了一下头发,坐在贵宾席旁放着的小板凳上,低头掏出手机来。
苍白的手指按在按键上,噼噼啪啪地按个没完。
叶城刚巧经过她的身侧,这一头短发的小丫头正玩得专心致志。
他忍不住往手机屏上一看,却险些没岔过气去。
那蓝幽幽的不知是几几年出产的手机屏上,正飞速地扭动着一条贪吃蛇。
02
U形池场地里,江祁正听工作人员确认流程,漫不经心地抬手把帽衫上的帽子戴上。
工作人员是个二十出头的软妹子,在极限运动赛场工作很久了,知道今天这场表演赛的水准,之前听说江祁要来,还是非常惊喜的。
江祁可谓是滑板届公认的、二十代滑手中实力最强的亚洲选手之一,历史也相当辉煌,十九岁就登上了《Thrasher》杂志封面,还被杂志选为年度“滑板之星”,那是北美最权威的体育杂志之一,在上头露过脸的亚洲人屈指可数,可见江祁作为职业滑手,其地位和商业价值都非同一般。
虽然江祁这两年比较专注于筹备个人的滑板品牌,但是各大国际滑板赛事几乎都没落下,拿奖拿到手软,像是要在自己的黄金年龄拼命把该拿的名次都拿完一样。
他才参加完北美最大的街滑巡回赛,拿了银奖回来,没藏起来休整和练习,却肯来这样一个没什么大公司赞助,也没有名选手的表演赛,观众也算是赚到了。
江祁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看在TD和叶城的面子上,该做的都做,绝不含糊。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眉眼分明,面容轮廓仿若刀削,连块多余的肉都没有。工作人员正和他说彩排流程,说着说着就有点走神,心道:他的脸怎么会比我的还要小?
江祁淡淡地提醒她接下去的流程:“那我开始摄像彩排?”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哦……好!你小心!”
江祁朝她一笑,径自戴上护具上了U形池。
他上板的姿态轻盈极了,在U形池低处自如地滑动起步,一套眼花缭乱的技巧动作结束,观众席上的群众已经开始欢呼,近距离观看了这场极限盛宴的工作人员,除了拍手,竟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级别不同的表演。
“江祁!阿高让我问你,板子测过了吧,没问题吧?”
江祁收了板子抱在怀里,额上隐隐有汗,刚转身,同属TD俱乐部的队友贺子楠朝他走过来,大大咧咧搭着他肩头,嬉皮笑脸的模样。
江祁把他的手打开:“热,别贴着。”
贺子楠锲而不舍地搭着他肩头,嘀咕:“听说这次表演赛也要根据评委分数计算总分。”
江祁道:“三流比赛。”淡淡地朝观众席瞟了一眼,他从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纸,叼住。
TD在江祁加盟后,几乎各大赛事都能进入三甲,竞争俱乐部不少,但在他眼里不过是乌合之众。但凡是国内的赛事,就免不了水深,要是碰见赛场流氓,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这场表演赛,算是A市各家厂牌、俱乐部窝里斗,他今年刚拿到一场国际比赛的外卡名额,一心扑在备赛上,根本不想来的。还是叶城好说歹说,担保他绝对不会受伤,也不用应酬媒体,他才出来了。
贺子楠知道江祁不耐烦参加表演赛,听江祁评价这赛事为“三流比赛”,也没敢吭声。
贺子楠突然不碎碎念了,江祁倒有些奇怪,抬手拨弄一下他的头发:“走了,在这儿等着给人看猴戏?”
观众席上坐着密密麻麻的少女粉,瞧见他转身离场,举着手幅的后援团都大声尖叫起来。
“江祁!江祁!”
江祁并不转身,高举右手比了个耶的手势,走出了U形池场。
休息室开着空调,很清凉舒服。
江祁对过流程,自己是压轴的表演,也不急着候场。
他拽过一张椅子,把自己纯黑的滑板先放上去,再懒洋洋地搭了张简易床,躺了上去。江祁双腿修长,脚高高跷起,搭在椅背上,一点都不在意这样好不好看。
贺子楠去帮自家老板叶城对稿子,江祁除了比赛从来不抛头露面,一个人在这儿,倒落得清闲。
午后的烈日过了,这会儿已经有凉爽的风吹进来,江祁一只手遮住自己眼睛,似乎是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
女孩屏住呼吸,回手关上门,才发现里头有人正在睡觉。
瞥见男孩身侧的滑板,她怔了怔。
这是个滑手?躲在这里睡觉?
门后传来高场工的声音,许轶川靠着门板等人走过去,才重新握住门把手,想再出去。
赛场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她嫌太吵,于是绕到后场的休息室,想躲一会儿,但没想到休息室居然有人,而且这人还睡得如此随意。
她的第一反应只想出去。
门把手刚拧了半圈,她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凉凉地道:“你是做什么的?”
许轶川回头,江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双手撑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许轶川无声地望过去,眼神又一次锁定那张纯黑色的滑板,皱着眉朝前走了一步,又站住了,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喂,问你呢,干什么的?”江祁不耐烦起来。
许轶川终于哑声开口:“我是工作人员,抱歉,打扰了。”
江祁慢条斯理地打量她。
那是一张很苍白的脸,像是《基督山伯爵》里逃狱出来的主人公,这苍白不像是天生的,倒像是常年不见光养就的白,所以看起来毫无生气。嵌在白皙皮肤上的眼瞳也有些失焦,似乎并没有看向哪个方向,可偏偏又眉目秀美、轮廓柔和,巴掌大的脸孔,平白生出一股楚楚之色。
她头发短得像男孩,低级的衣品和毫无美感可言的发型完全对不起那张脸。
江祁的疑心消了一半,他松口说:“知道了,出去吧。”
许轶川站在那儿没动,反而朝他走过去。
江祁曲起的指节一下一下敲在膝头,想看看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她的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放在一侧的滑板。可是在她伸手碰到滑板之前,江祁就扣住了她的手腕。
明明是盛夏,可她纤瘦的手腕微凉。
“你想干什么?”江祁问完,才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你的滑板,好像有问题。”
江祁猛地抬眼望着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里并无一丝算计。
时间一时静止。
江祁缓缓松开手,许轶川碰到了滑板,将板面翻过来。这一面,本该与滑板边缘呈九十度直角的支架,以几不可见的程度稍稍偏移了几分。
有人拧松了固定桥钉和支架的尼龙防松螺母,所以支架的角度才会产生轻微变化,如果不注意,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江祁抿住嘴唇,按捺着心头的愠怒。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和那些对手俱乐部脱不了干系。
这群三流货色,居然敢打他的主意。
他再次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女孩,她真的是凑巧出现在这里的吗?
许轶川从休息室翻出工具,重新确认了桥钉、支架,又把尼龙防松螺母依次拧紧,最后把板子还给他。
“临上场前十分钟,你再确认一次。”她说,“这样比较保险。”
江祁接过板子,没说谢谢,反而问道:“你叫什么?”
许轶川眉目低垂,似是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推开门走了。
江祁抬眼看了下时间,起身活动筋骨,准备去候场。
他抱着板子走出去,许轶川已经不见了,贺子楠正好过来找他,见他面色不善,有点发怵。
“我说江二少,您老人家又怎么了?”
江祁摇摇头,若无其事地道:“没怎么,要轮到我上场了。”
03
吵。
热。
无聊。
许轶川坐在小板凳上叹了口气,垂眼看着撞到自己尾巴的贪吃蛇,默默地按灭了屏幕。她穿着劣质的T恤,工作服上还散发着化工的味道,热气闷在里头散不出来,没一会儿就憋得她面颊发红。
会场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轶川抬头一瞧,原来是主办方TD老板客串主持。
TD俱乐部老板叶城,人称叶城主,才过而立之年,可谓A城极限运动界的幕后大手。
六年前,TD在A城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极限俱乐部,直到叶城重金签下TD第一代滑板大神,梁松枝。
梁松枝到TD的时候才二十出头,一年后拿到全国极限腾跃滑板赛冠军,直送世界极限运动大赛外卡赛名额,就此一战成名。
不过后续是,梁松枝突然退赛,淡出极限圈,再也没回赛场。
有人说,巅峰期的TD是因为梁松枝在,梁松枝走,TD定然落魄。
也有人说,叶城和梁松枝本就是世交好友,TD梁大神根本就不把这玩票的东西当回事,走是正常的。
可是除了官博上关于梁松枝退圈的公开声明外,叶城再未谈及此事。
这场争论,终于随着时间流逝,再没人提起。
六年后,TD依然稳坐A城盟主之位。
叶城风采依旧,只是身边又有了新的大神。
“城主!城主!”
“大神!大神!”
“江祁!”
震天的呐喊此起彼伏。
此刻,叶城站在台上,拿着话筒,身着一袭精致西装,和大家寒暄。
许轶川定定地瞧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台上的叶城正是刚才扶了她一把,还将她认作了男孩的人。
叶城谈吐风趣沉稳,很快让沸腾的场面安静下来,介绍第一组开场赛。
许轶川拿着手机,打开新一轮《贪吃蛇》,继续在《贪吃蛇》的世界里畅游。
高场工好容易忙完了,手里玩着工作牌晃晃悠悠地走到许轶川的后头,抬头看见叶城在台上,吸了口气,说:“原来城主今天真的客串主持啊?还以为是谣传……”
许轶川坐得腰痛,站起身原地活动一下,高场工凑过去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你们小女生不是见到叶城主就开始……”他在震耳欲聋的掌声里比画了一个尖叫抓狂的表情,惟妙惟肖。
许轶川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高场工郁闷。
对视片刻,许轶川叹了口气,开口道:“啊,我好激动。”
高场工无奈:“你的腿还撑得住?你看你,病都没好利索,出来做什么兼职……”
许轶川只是淡笑,有汗珠从发际淌下来,被她毫不在意地抬手擦了。
表演赛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只是江祁还没出场,那些专门为他而来的极限运动爱好者已经望穿秋水。
许轶川玩了一会儿《贪吃蛇》,总是卡在一关过不去,死了无数次,只得放弃,抬头看比赛。
不同的选手交错上台,绚丽夺目的滑板在脚底翻转出各色的花样,她莫名心悸,忍不住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许轶川睁眼。
赛台上的U形池中心,高个子的男孩正踩着纯黑的滑板,姿态闲适地左右晃动,准备起滑。
随着滑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全场的尖叫声几乎到达顶点,终于在万众期待下,江祁自U形池左侧最高处突然滑下,跃起腾空的一瞬,脚下的滑板翻出一个极其绚丽的大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随着滑板飞翔的男孩,这一次,她的视线没有片刻离开过他。
对方后来又做了怎样的高难度动作,她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在最后,男孩几乎是完美地下板谢幕,然后左手高举滑板,落到嘴边轻轻一吻。
那一吻如此倨傲,又如此温柔。
04
整个活动结束已经是傍晚。
反复无常的秋雨淅淅沥沥,许轶川等所有的观众和选手都退场,继续整理活动物资。
其他凑热闹来兼职的女孩,多半是为了滑板俱乐部的几个选手,闹哄哄地上去讨要了签名后,早就提前撤离,也不稀罕这一天百十来块的工资。
偌大的活动中心,居然只剩下她和高场工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许轶川,看不出来,”高场工气喘吁吁地搬东西装车,扭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夸赞,“看着细胳膊细腿的,人倒挺能干。”
许轶川深吸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箱矿泉水扔到车上,大动作后立即感觉到左腿有伤筋动骨的痛:“可以走了,结账。”
高场工撇撇嘴:“你呀,要不是真财迷,就是故意给自己找罪受……”脏兮兮的手指点出两张票子,漫不经心地递过去。
许轶川面无表情地接了,小心揣好,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雨势渐渐大了,高场工上了车要走,瞧见许轶川默默地走在雨里的模样,居然有点不忍,打开了车窗喊她:“喂!你去哪儿?送你一程?”
许轶川在雨里遥遥地和他摆手谢绝,抓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帽衫,把后头的帽子罩在头上,勉强遮一遮,快步跑起来。
拿到的两百块工资还在兜里,她一边在雨里跑,一边心里没底,这钱说不准是要弄湿的,不过明天出了太阳,再晒一晒也能用……希望能用。
这边的公交车站偏偏就没有遮雨棚,因为位置偏远,这个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
许轶川一个人哆哆嗦嗦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攥着衣领子防止冷风灌进去,一只手在上衣兜里摸索公交卡,摸了半天没摸到,想了想,好像落在赛场的更衣室了。
祸不单行。
忽地有强光照过来,车灯的亮度几乎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一辆缓行的黑色捷豹从体育馆停车场开出来。空旷的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恍若执戟侍卫,一左一右将神祇的座驾护送至此。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停在自己不远处。
而后,车门被打开。
身形颀长的男孩从车上下来。
他穿一身黑色帽衫,柔软的衣服松垮垮地裹在挺拔的身体之外,这挺拔与在休息室里时的懒散样子截然不同。他没有打伞,甚至没有戴上帽子遮一遮雨,双手有些闲散地插在牛仔裤的兜里,踢踢踏踏地朝她走过去。
直到站在她跟前,他朝她开口:“我送你,上车。”简洁干脆,不容抗拒。
许轶川有些愣怔地注视他的脸,她看得见有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发上,昏黄的灯光下,他发梢仿佛带着温柔的弧度,而那一行行水珠很快又顺着他漂亮的额头滚落,经过纤长的睫,自脸颊滑落。
她被冻得僵在原地,随着对方慢慢近前,她微微仰起头,才能与他漆黑的眸子对视。
“不用了。”许轶川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江祁忽然伸出右手,遮在她的额头上。
这一方小小的、由他主宰的天地里,并无其他,唯有两人视线交错。
许轶川退开一步,那额发前温暖的阴影随着她的动作缓慢落下。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固执地重复:“不用了。”
江祁轻轻偏了一下头:“我只想谢谢你。”
许轶川拿出手机:“九点四十有一班车,马上就到,所以……”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江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车。
她看着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刚松了口气,却见那黑色的车缓慢后撤,在空旷的马路上画了个弧,随即以一个漂亮而又精准的流线驶过她身前。路沿积聚的雨水哗啦溅起,许轶川猛地后退了半步,却没能避过那半人高的水幕。
彻骨的冰凉一瞬弥漫全身。
许轶川一时在心里骂娘,这样的谢谢她倒是头一次见。
她低下头,自膝盖以下整个裤腿都已经湿透,左腿骤然生出的痛觉从骨骼一路蔓延到筋肉,疼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那黑色捷豹又缓慢退回到近前的位置,江祁第二次走下来。
这一次,他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腕。
“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这个责任总该由我来负吧?”
这人简直是个流氓。
许轶川忍着痛被他拽到车门前,塞进车后座,那温厚的掌心有一瞬按在她肩头,但很快又分开。她沉默地看着他关上车门,坐回驾驶位。
车子发动。
许轶川坐在后面,闻言抬头看过去,眼神却不由得停在副驾驶位上,那离驾驶员最近的地方,放置着那张纯黑的滑板。她眼睛一瞬间微微眯起,半晌都没能出声。
车子驶到路口,猛地转了个弯。许轶川扑通一下撞到了车窗,一声痛呼却依然习惯性地哽在喉咙里,没能发出来。
前方握住方向盘的手僵了片刻。
“没事吧?”
许轶川捂着脑袋:“嗯……没关系。”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打算继续报出家门所在,“我家在五塘……”
她偏头看着车窗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你——”那熟悉的街景和路标显示,对方确实是在朝五塘方向行驶,然而疑问在看向他的一刻戛然而止。
隔着椅背,她只看得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的手。
“你的好奇心有待加强。”江祁忽然轻声笑了,“我还在等着你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或者‘你是不是跟踪过我’,或者‘你是不是调查过我’……”
许轶川怔了片刻,重复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活动场地很偏,公交车只有通往五塘方向的145,全程都在荆河路上。你不像是住沿路市区的居民。”
她不像,因为市区中心的居民,没有一个女孩会穿着洗到发白的帽衫,清汤挂面,不施脂粉就出门,更没有人会用已经淘汰了多少年的那款……手机。如果是故作特立独行,那么她的确成功了。
“还是学生?”
许轶川垂眸看着自己发白的手背,默认。
江祁轻笑起来,从后视镜里瞥见她乖乖的模样,心情愉悦地评价:“话真少。”
05
到五塘驾车要一个小时。
下车时许轶川的双腿已经麻了,险些一个趔趄扑在江祁的怀里。
江祁扶着她的手臂,只觉得不盈一握,皱了下眉头。
许轶川仰面看他:“谢谢。”停了停,她补上他的名字,“江祁。”
“不用谢。”他并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在他看来,她今天误闯他休息室的行为,都有待考究因由,否则,滑板上连他自己都没看出来的变化,她是怎么知道的?
比赛结束后他倒是立刻找人查过,这件事和她没什么关系,是某家滑板公司的选手买通了工作人员,害人不成就自乱阵脚。这种事不用江祁怎么费心,已经有人帮他处理妥当,那选手人是好好的,但职业生涯算是到头了。
至于这个丫头……到底是无心,还是成心的呢?
不过就算是她成心,他也乐得见招拆招。
江祁抬眼看着挤挤挨挨的小巷子,那边黑漆漆的一片,他大概知道五塘这一块的状况,却不知道会破烂到这种程度。
四五层的楼房毫无规划,所以有些道路成了窄巷,坏掉的路灯高高地立在街边,他想象不到这里怎么可以住人。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江祁轻轻抬手扶了一下她的肩头,将她推在侧前方,手机发出了一束光,“我送你进去。”
许轶川沉默地追随着地面上微白的光晕,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知道身后的人正抬起手臂,虚虚拢在自己的身侧,以防她在泥泞中跌倒,她也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在发顶,像是调皮的孩童在拨弄她的发丝。
直到走到楼门口,她回过身来,抬手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臂上一抵。
“我到了。”
“这栋楼没有灯吗?”
“没有。”
“那我送你。”
“我也带了手机……”
“诺基亚?”
那带着轻微嘲讽的语调引得她抬头去寻对方的眼睛,可在那眼底,她看到戏谑,至少是善意的戏谑。
两人无言地对峙了片刻。
他重新打破沉默:“你的名字。”他的视线忍不住跟随她的眼神,只是除了澄澈的琥珀色外,他看不见其他。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回答:“许轶川。”
他点头:“记住了。”停了停,他伸手从她衣服兜里掏出她的手机,那不足巴掌大的一部电话放在他手心越发显小,他瞧着界面一时忘了怎么操作。
她有点发窘,还没开口,他已经结束了短暂的研究,开始噼里啪啦地按键。
按键声停止的同时,她听见了他手机的振动声。
“你的衣服我会赔偿,明天联系我。”
她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不妨一只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带出一串低沉的笑来,嗡嗡传到人心底。
“再见。”
许轶川神色恍惚了一秒,随即垂睫不语。
“再见。”
他的手机发出惨白的光晕,他转身离开,弥漫开来的黑暗仿佛要将那渐远的光吞噬。
06
许轶川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机里最新的通话记录,手指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才揣好手机,走出楼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再穿过一条崎岖的巷子,大约三百米外立着一幢六层的灰楼,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在黑暗的楼道里缓慢地爬楼梯。
她才爬到三楼,经典的诺基亚铃声突然响起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通的那一刻,只有令人屏息的沉默。
许轶川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扶住了布满灰尘的扶手,试探地道:“谁?”
那头始终静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
“是我。”沉默片刻,那头的男人声音低沉,分明是叶城的声音。
他停了停,继续道:“我当时居然没认出你来,我让阿高调了今天活动参加人员的资料才确认,幸好你留了联系方式。你怎么会在TD的活动现场?你简直瘦得不成样子……”
许轶川打断他:“叶城,我在找人。”
叶城静了片刻,这短暂的等待中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想,甚至已经准备好充分的理由去推托,可许轶川说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名字。
“我在找白三。”
叶城愕然:“白三?”
“对。”许轶川说道,“他之前在你俱乐部的滑板训练场打工,当时登记的名字是白波。”
“俱乐部里来来回回那么多人,我……”
“我知道你不记得。”许轶川说道,“你是大忙人,也不便帮衬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叶城哥……”她的语气忽然低下来,“要是你还念着些故人情分,把俱乐部的人事资料发给我成吗?”
叶城忽地噤声。
他认识她这么久,只见过她桀骜不驯,从没见过她示弱。思及她面貌大改,消失的时日里必然过得不会太好,他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举手之劳。”
他这时候正坐在办公室加班,搁下手机,回头拨打内线吩咐调用资料,又拿起手机问:“你的邮箱……”
“没有换。”
许轶川回答时迟疑了一下,叶城却未察觉,只是说:“我让助理调资料发给你,今晚你就能收到。”
许轶川休息够了,便接着爬了几层楼梯,气喘吁吁地说:“谢谢。”
叶城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之前听说你父亲的事了……虽然晚了,但,节哀。”
许轶川在台阶上站住,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满是灰尘的扶手,才能克制住这瞬间涌起的晕眩。
她在黑暗里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好不容易爬到六楼,她开门进屋。
空荡荡的房间一片漆黑,许轶川简单冲了个澡,热水浇在被冷水泡了很久的腿上,酥麻的不适感让她差点滑倒在简陋的浴室。
她磕磕绊绊地走出来,边擦头发边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桌上安静已久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来自尾号3106的短信——
晚安。——江祁
她近乎无措地想:真是新鲜,上次有人给我发晚安短信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紧闭了百余个日夜的心门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又硬生生被自己锁住了。她想,江祁那种人……江祁是哪种人?她不过见了他一面,又哪里知道他是哪种人。
她不曾料到,自己的举手之劳,会惹出这样一桩桃花债。
这样天上掉馅饼一样砸过来的好意,她不能收也不敢收,3106的问候好好地变成了烫手山芋,她从刚接手的时刻起就琢磨着要如何扔掉——好烦。
这一个走神间,她不小心点错了邮件,陡然蹦出来的页面裹挟前尘往事一时扑面而来,但这一扑太过凶猛,直让她鼻子眼睛一块皱起来,懊恼无比。
许轶川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念念不忘”,却在猝不及防之间,被往事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可既然开了头,她又克制不住好奇,看了下去。
不长不短的两年里,她不是没好奇过对方会给她说什么。
许轶川,如果你还用这个邮箱,请回复我哪怕只言片语,我很担心你。
前些时候我在书房里找书,翻到了你夹在书里的字条。
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跟着我练字,总是偷懒,一手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偏偏喜欢写字条给我。
你在上头写的是,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你说这诗句有兵刃杀伐之气,隔着纸页都能感受到王浚楼船南下的杀意。
好像不管这世道怎么变,你我怎么变,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地球照样转,挺冷酷的,对不对?可是你不在了,我也只能眼巴巴地翻着你从前的照片,想着你在我眼皮底下,从十几岁的小屁孩,慢慢长成一个大姑娘,然后有一天忽然和我说:“嘿,梁松枝,我喜欢你,你呢?”
许轶川,现在呢?你呢?你在哪儿呢?
……
许轶川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她总是写这一句诗给他,却从没说过,她喜欢的是后头那两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而如今,她已经不会再因往事感伤了。
她闭了一下眼睛,黑暗遮蔽住眼前的过往,她再睁开眼时,随着手指轻轻一动,这唯一一封已阅邮件被关掉,跟着,她选择了删除。
确认删除。
已删除。
然后她久久地看着屏幕,没有动。
屏幕上的邮箱首页,百封未读邮件,除却排在最上的是叶城公司发来的人事资料外,底下密密麻麻的信件都来自同一个发件人——
梁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