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腰潘鬓:中国古代文人的风仪与襟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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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老病死

大约1200年前,一个平静如常的夜晚。

距离洛阳城几十里开外,宜阳县昌谷乡的一座院子里,一个年轻人卧于病榻之上,形容枯槁,几近魂飞魄散。

突然,一身着大红衣袍、驾着大红龙车的人从天而降。年轻人见状,惊慌失措,翻下床笫,不断叩头,“我家母亲年迈多病,恳求神仙,我现在还不愿意随你而去啊!”

绯衣人浅浅一笑,“天上新修成一座精美无比的白玉楼,不过是想招你去写记的。年轻人,天上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充满苦痛啊。”

年轻人神思恍惚,拉着母亲和姐姐的手,无力地抽泣。

伫立在年轻人周围的亲人号啕大哭,悲痛欲绝。

这时,窗户中有烟气袅袅升起,屋中所有人都听见了车马行进的声音。与此同时,清脆的管乐声轻轻响起。

母亲立马制止了周围人等的哭泣,静听伴着管乐奏鸣的车马轰隆声越来越近,又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声音终于消停了,屋内鸦雀无声。此时,惊厥不已的亲人们再回过头往病榻上看去,年轻人已随车马远去,离开尘世了。

这个年轻人叫李贺。

所有人都不能确切地知道,他到底死在哪年哪月哪个季节,只知道他最多也就活了27岁。

他姓李,是唐高祖李渊叔父的后代,也可以算得上宗室王孙。但不幸,他父亲的名字叫李晋肃,因为“晋”与“进”同音,李贺就需要避父名讳而不应取进士科。从此,这个才华横溢、体弱多病的少年没能走向大多数士人梦寐以求的康庄大道,只得无辜而又无奈地跨上了一条独自行吟、风雨飘摇的破败孤舟。

他的生和他的死一样诡谲。

前面一段绯衣人驾赤虬下凡带李贺离开人间的故事,是李贺的超级粉丝李商隐在《李贺小传》里记载的。世上没几个人相信这是一件真事,但,我相信。

我愿意相信,善良的李商隐懂得李贺一生的无奈和愁苦,所以用这样一个美好的结局来替李贺圆了梦。人间没能抵达,焉知不能在天上实现?天之苍茫何其广大,那里也一定是会有苑囿、宫室和观阁的,也一定会需要文学天才大展宏图的。上天不忍天才少年在人间受尽苦难,遂鼓瑟吹笙、车马相迎,把李贺带上天庭去了。

 

生老病死,说了几千年了。人生苦痛,在劫难逃。

但我一直不明白,生为什么会是痛苦的呢?即使有人痛苦,那也是生育我的母亲,而不是我自己。或,就算是我痛苦了,我也应该是没有知觉到痛苦吧。所以,谈生老病死的痛苦,首先这个生,我就必须偷换概念。生,在这里只想说出身,而不是出生。就像李贺,他的不仕其实就是自带出身原罪,是出身带来的痛苦。出身和出生一样,都无法选择,都是一种身不由己,未必全是痛苦,但肯定是一种命数。

而老,而病,而死,归根结底是一种必然。但这种必然却是由不同的生命个体全部人生细节的各种偶然所构成。每一个生命个体从生的必然之点起步,各自四方逃散,出演完属于自己的那一段生命故事之后,九九归一,抵达老病死的必然终点。所以我在这里说的生老病死,貌似是在说时间的长短和时间终结的不同方式,其实也是在说那些生命个体的生活和精神空间。

我虽然从来不是儒家哲学的忠实拥趸,但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却甚合我意。这里,生,既是生命的哲学和道理,也是生命的时间和空间。